下雪了。
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纷纷扬扬漫天弥地。
我坐在一片辽阔的梅林中,抬头仰望。任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空飘落,飘落在我的脸上,飘落在我乌黑的长发上,飘落在我膝上的古琴上。感受着雪花在我脖颈上留下的丝丝冰凉,在我雪白的脸上消失融化,不知不觉中停下了手中弹奏的古琴。
天地一片雪白,雪白的雪,雪白的梅,雪白的山,仿佛置身于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轻轻的闭上眼睛,梅花淡淡的幽香便扑鼻而来。
这样的场景像极了十年前的那个下雪的冬季。
我很少能记起十年前的一些人和一些事,但那个雪花飘扬的冬天却让我刻骨铭心。而那段记忆,最终化成了我十年来一直挥之不去的梦魇,使我在无数个孤单的夜里绝望的惊醒。
我清楚的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我穿着厚厚的裘皮大衣,站在乾宁宫的梅园里,站在母妃和哥哥的身旁,站在一棵开满花儿的梅树下,仰起头,大片大片的雪花就从天空飘落下来,飘落到我稚嫩的脸上。我闭着眼睛,感受着一片片的雪花在我脸颊上丝丝融化的声音。
母后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发,折下一支梅花插在了我高高竖起发髻上。
我抬起头去看母后,却看到母后眼角边隐隐闪烁的泪水。我看到母亲紧皱的额头,看到了她内心无尽的焦虑和难以磨灭的忧伤。
“母后,父王会有危险吗?”我问。
母后拭干了眼角的泪水,手轻轻拂过我的发梢。“雪月,我年轻的公主,你的父王是灵越国有史以来最勇敢的战士,征战无数,所向披靡。我们一定要相信,不久后他一定会凯旋而归。”
突然,远方的天空传来了一声巨响,一个个烟花在王城的上空灿烂般的爆炸,我微笑的望着母亲,我问:“母后,是父王凯旋归来了吗?”
我感觉到母亲抚摸在我头上的手,有一瞬间的颤抖,良久,母亲才回答我说:“雪月,我苦命的孩子,你的父王还没回来,那只是王城发出的紧急求救信号。”
“王城为什么会发出紧急求救信号呢?”我有些疑惑不解。
“雪月,我的孩子,我也不太清楚,灵越国的国事向来不允许后宫干涉。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等待你父皇的归来。”
母亲说话的语气多了几分无奈,但字里行间无一不流露出了她对父王和整个灵越国的担忧。
虽然灵越国比天龙国要弱小很多,但天龙国大举进攻灵越国的时候,灵越国依然全力抵挡。那时我还小,不到五岁,我虽然对大人的世界一无所知,但我从母后紧张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天龙国到底有多么的可怕。
我想能让父王御驾亲征的敌人,绝不会是普通的敌人。
一个年轻的宫女,神色慌张的向我们这边跑来,在梅林的入口处她滑了一跤,但又赶紧爬了起来,她跪在母后的脚下,急冲冲的说道:“皇后,不好了,天龙国的士兵已经攻进了王城,他们……他们正向乾宁宫这边攻来。”
母亲突然间慌了神,连忙问道:“那……那皇上呢?”
宫女哭着回答,说:“灵越国军队中出现了叛徒,他们暗杀了皇上,并且带领天龙国的士兵攻进了王城,现在,皇……皇上的头颅被天龙国的大将挂在了王宫高高的城墙上。”
我清楚的记得母后听完这句话后,她的眼泪像断裂的珍珠簌簌的流了出来,而她的身体一动不动的僵在了那里。
我转过身去看母亲,她的面容悲伤而又落寞,像突然间老了几十岁,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大雪在她头上纷纷扬扬的落下,落满了她的凤冠。
我清楚的看到,一片片雪花落到了她的脸上,和她的泪水夹杂在了一起,然后从她的脸上滑落,在她的脸上留下两行清晰可见的泪痕。
很快,母亲就恢复了神情,她把我和哥哥的手放到了那名宫女的手里,她对那名宫女说:“心儿,梅园东南方向有一个隐秘的出口,你赶紧带皓轩王子和雪月公主离开这里”
“母后,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我问。
“不,母后不能走,母后要留下来守护乾宁宫,母后要陪同每一位忠实于灵越国的百姓、陪同每一位不服输的战士、陪同朝廷中不妥协的大臣和敌人做最后的斗争。誓与灵越国共存亡,即使是死,也绝不退后半步。”她的语气沉稳而坚定。
我看到母亲拔下了头上的玉簪、摘下腕上的玉环、拿出了怀中的玉佩,然后交到那个名叫心儿的宫女手里,“心儿,这些都是上好的良玉,每一块都有不菲的价值,今生无以回报,希望你能收下,替我照顾好两个孩子”
“皇后,这万万不可,保护王子和公主本是我应尽的职责,你对我的养育之恩我还没来得及报答,现在我又怎么能够拿你的东西呢?”心儿的神情有些慌乱。
“傻丫头,能将公主和王子抚养长大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这些东西你快拿上吧!莫要推辞。”
母亲将宝玉全部塞到了心儿的手中,我看到心儿的眼中泪光闪烁。
“不,母亲,我不要离开你。”哥哥握着母亲的手,突然间哭了起来。
“皓轩,我可怜的王子,你现在还小,你不应该卷入这场战火中,答应母后,你一定要勇敢的活下去。”
突然间,远处传来了一片混乱且嘈杂的声音,然后无数密集的脚步声和呐喊声,像潮水一般向乾宁宫倾泻而来。
“心儿,快,快带两个孩子走”
母亲用颤抖的手,迅速的把我和哥哥推到心儿的怀中。
哥哥依旧抓着母亲的手不放,母亲却狠狠的挣脱了哥哥的手。
心儿望着母亲眼神有一瞬间的迟疑,然后下一刻,立刻将我和哥哥抱起,向梅园的东南方向跑去。
我看到梅花树下母亲渐渐消失的身影,突然间泪眼模糊,而此时的哥哥已经泪流满面。
仿佛跑了很久,我们已经到了梅林的边缘,但我们却没有找到那个母后所说的隐蔽的出口。因为地面上已经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地,四面八方没有任何的不同。
我看到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明显的脚印,如果敌人顺着脚步的痕迹很快就会追上我们。
旁边的山丘上有一个狗洞,情急之下心儿将我和哥哥塞到了狗洞里面,狗洞不算太小也不算太大,我娇小的身体完全进入了狗洞里,而哥哥却有半个身躯漏在了外面。
我清楚的看到,玉儿抚摸着哥哥的头,微微的笑了笑,她说:“皓轩,我年轻的王子,为了能够活下去,你一定要坚强点。”
我看到哥哥冲她点了点头,然后玉儿就将大把大把的积雪堆积到哥哥的身上,冰冷的雪水渗入到哥哥的衣服时,哥哥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虽然我看不到哥哥的样子,但我知道那冰凉的雪水会让他感觉到刺骨的疼痛。
“看,那里还有一名宫女”
我听到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的声音是陌生的,和灵越国任何一个人的口音都不同。我想他一定是天龙国的派来抓我们的士兵。
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蜷缩在哥哥的怀里吓得几乎不敢呼吸。哥哥用一只手将我紧紧的抱住,他在我耳边轻轻的说:“不要怕,有哥哥在。”
在哥哥强有力的保护下,我的心跳逐渐恢复了正常。
“快,她已经跑了,快去抓住她。”
陌生的声音又传到了我的耳朵中,我听到敌人的脚步声在即将靠近我们的时候,又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很快我听到了心儿大呼救命的声音,我想那个叫心儿的宫女,一定是落入了敌人的魔抓中了,她已经成为了一名战俘,然后我难过的流下了眼泪。
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从我眼睛里不断的涌出,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睡梦中醒来,醒来的时候,我依旧蜷缩在哥哥的怀抱里,哥哥用手紧抱着我的身体,而他的身体已经在茫茫冰雪中冻僵了。
听到外面没有一丝的动静,我大胆的推开了哥哥身上的积雪,从狗洞中爬了出来。
大雪已经停止了,天空中依稀可见太阳的光芒,我用力的抱着哥哥,很久很久哥哥僵硬的身体才缓和了过来。
当我们走出梅园的时候,看到整个乾宁宫的宫殿已经化成了一片灰烬。天龙国的士兵将乾宁宫洗劫一空,然后一把火点燃了整个宫殿。
我和哥哥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心情无比的沉重。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母亲和所有的大臣在那场战争的最后一同自刎在乾宁宫的大殿上,面朝王座,呼喊着父皇的名字。但那些背叛灵越国的大将,那些砍掉父皇头颅的士兵,却安详的享受着天龙国的俸禄。而那个名叫心儿的宫女,也已经下落不明。
曾经的灵越国已不复存在,它的王城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它的子民沦落成天龙国的奴隶。
从那个时候起,我和哥哥就开始流落在天龙国的大街小巷,我们和所有的乞丐一样,吃别人剩下的食物,捡别人扔掉的衣服,居无定所,漂泊无依。
直到八年前,我们遇到了现在的爷爷,爷爷只当我们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因此才收留了我们。
我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不让我向爷爷提及自己的身份,但我知道哥哥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所以,直到现在爷爷都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
和爷爷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小女孩——霜儿。
霜儿是一个孤儿,比我小两岁,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想她一定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经常听爷爷说起霜儿的身世,他说霜儿是他在一家青楼门前捡到的,他捡到霜儿的时候,霜儿已经奄奄一息。
每当听到这句话时,霜儿总是调皮的问:“爷爷,你没事去青楼干嘛?你都这么老了,哪家青楼的姑娘敢接待你啊!”
霜儿非同一般伶牙俐齿,每次都会把爷爷说的面红耳赤,这点我和哥哥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爷爷是一名退隐江湖的剑客,也是一名温文尔雅的儒士。有时候看着他道骨仙风的背影,我会情不自禁的去猜测,年轻时的他到底迷倒过多少年幼无知的妙龄少女。
爷爷有两样纵横天下的绝世武功,一个是手中的剑,另一个就是手下的琴,他的剑法快如闪电,他的琴艺更是天下无双。他能用剑伤人筋骨,同样也可以用琴声伤人于无形,他可以人剑合一,亦可以人琴合一,还可以人、琴、剑三合一。可见,他的武功已达到一个高深莫测的地步。
爷爷膝下无子,他将我们三个视如己出。于是将他所有的绝技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我们。
起初我们三个都是即练习剑法也练习琴艺。后来,哥哥一心练剑,我则专攻琴艺。而霜儿即不练剑也不习琴,她的理由很简单,她说:“既然有剑法高超的哥哥和琴艺高超的姐姐保护我,那天下还有谁敢欺负我,既然没人欺负我,我又何必浪费精力,学些没用的东西。”
我对霜儿说:“我和哥哥又不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你长大后总归要嫁人吧!”
霜儿总是撇撇嘴笑着说道:“那我就永远不嫁人了,永远和哥哥姐姐还有爷爷生活在一起。”
爷爷对霜儿的溺爱是显而易见的,虽然霜儿不用心学习,爷爷丝毫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反而任着她的性子让她尽情的玩耍。
相比之下,哥哥总是拼命的练习剑法,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之外,其他的时间全部都沉溺在剑法之中,所以他的剑法进步的非常快。
爷爷总是夸哥哥是百年不遇的天才,因为他当年花费了一年时间才练成的剑法,哥哥竟能在短短的三个月之内完全掌握。爷爷经常感叹说,优秀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此优秀的人,却还如此努。
爷爷虽然能看到哥哥的努力,但他却不知道哥哥心中背负的伤痛。而我分明从哥哥练剑的眼神中,看到了昭然若揭的仇恨。
仇恨这种东西,恐怕我早已经抛到九霄云外了吧!我现在只能记得母亲站在雪地里悲痛的样子和被大火烧成废墟的王城,却始终想不起父皇的模样。如果不是哥哥在我身边的话,恐怕我都有可能忘了自己是灵越国的公主吧!
我心中虽然没有哥哥那样浓烈的恨意,但我的琴艺同样进步神速,因为我打心底里喜欢琴声。
每当我的手指触及到细如发丝的琴弦时,我的心里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如醉如痴,如梦似幻,如入仙境。从指尖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都会在我的心灵上有小小的触动。每一首曲子后面隐藏的故事,都会深深触及我的灵魂,触动我的情绪,那种感情或欣喜、或忧伤、或迷茫、或惆怅。而这些不同的曲子就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成了我灵魂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仿佛是琴在弹我而不是我在弹琴。
有一次,我将这种感觉说给爷爷听,爷爷欣慰的看着我,他说:“雪月,你是我遇过在琴艺方面天赋最好的女孩子,你很快就能够达到人琴合一的境界了。”
我微笑的看着爷爷,然后诡异的问道:“想必爷爷年轻的时候,一定是遇过很多懂琴艺的女孩子了?”
我看到爷爷的脸上有了一阵红晕,就连耳根子也变成了红色。然后我就哈哈的大笑起来。
好一个可爱的老头子呢,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提起女孩的时候还害羞。
三年前爷爷开始传授我们内功心法,然后我惊讶的看到那些带有真气的琴音,仿佛暗藏刀剑一般,径直削断了梅树的枝叶和树干。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爷爷竟然用一根细细的木棍,一下子劈碎了一整块花岗石。
爷爷曾对我们说过,他年轻时凭借一把古琴打败了魔教的十大长老,又用一柄残剑打败了天龙国的顶级高手。以前我还以为这句话仅是爷爷的一句玩笑而已,但当我看到这样的场景时,立刻对爷爷的话深信不疑。
我知道虽然天龙国高手如云,但像爷爷这样的高手,普天之下也寥寥无几。我想爷爷年轻时,一定是一位纵横天下的大英雄。
自从开始学习内功心法后,哥哥更加拼命的练习了,为了能够抓紧时间修炼,哥哥几乎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一天只吃一顿饭,他甚至都顾不上和别人说话,把他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了武学上,他对武功的痴迷程度,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
有一次我和霜儿去找他玩,在他房间里足足等了五个小时,直到黄昏的时候都没见他回来,最后我们在一个小树林里找到了他。他双腿盘膝,两眼紧闭,头上还冒着白色的气体。看到他全神贯注的样子,我和霜儿只能悄然离去。
虽然我也练习内功心法,但可惜的是,我对那些枯燥乏味的修炼口诀完全不感兴趣。所以我每天还是把大把的时间放在琴艺上,只抽出一小部分时间来修炼内功。因此三年以来我的内功只达到了一个很小的境界。比如我可以用琴声射杀蝴蝶、飞蛾、鸣蝉等体型较小的昆虫,但对付大一点的飞禽之类的我就没辙了。
夏天来临的时候,霜儿那小丫头竟然让我用琴声帮她驱赶蚊子和苍蝇。如果我不答应的话,她就会捉一些毛毛虫偷偷的放进我被窝里。我对虫子有着天生的畏惧,每次看到那些肉呼呼粉嘟嘟的东西,头皮立刻发麻,手心立即冒汗,整个心都提到嗓子眼。所以我只能乖乖的无奈的心不甘情不愿的帮她射杀蚊子了。
好吧!看在她年龄最小的份上,我就不跟她计较了。
爷爷悠闲的时候会经常带着我和霜儿游玩于山林的各个好玩的地方。春天的时候,带我们两个去采摘野花。夏天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经常睡在一大片花丛中晒太阳。最有趣的就属秋天了,秋天山上会有好多好多成熟的果子,山楂、杜梨、杏儿、柿子……应有尽有,每次我和霜儿都要把肚子吃撑了才往家走。霜儿的冬天总是欢快的,而我的冬天则是处于无尽的阴郁中,因为一下雪我就会想起记忆中站在雪地里的母后。
每次我们游玩回来的时候,都能看到在房间里认真修炼的哥哥。我认为武功练到能够防身就可以了,没必要非要做什么武林高手江湖侠客。
我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会如此专研武功。是因为对武学的痴迷吗?或者是想和爷爷一样成为一名武林高手?我从来没想过报仇或者复国,因为那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简直是个遥不可及梦。
这十年以来,哥哥也从未和我提及过“灵越国”这三个字,我知道这三个字是他记忆里的一道伤痕。人生的痛苦大多都是因为记忆力太好,如果他能忘记小时候的那段记忆的话,我想他的人生应该会快乐许多吧。
我只希望今生能和哥哥、爷爷还有霜儿一起平平安安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无灾无难。
然而,我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昨天晚上,哥哥突然敲开我的门,他说:“雪月,我要走了,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的语气沉稳而坚定,让我想起了十年前母后的口吻,而他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悲愤的血丝。
我知道哥哥一直没有忘记仇恨,他这十年来如此努力的练习剑法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报仇雪恨,手刃仇人。
我的身体突然僵在那里,哽咽的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
突然间,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下一刻哥哥也会像母亲一样从此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我紧紧的抱住哥哥,眼泪打湿了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