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高士德马路,一幢没有标牌的建筑物,像怪兽蛰伏着,日本特务机关华务课就设在里面。
华务课课长朱忱正召开会议。
众特务围着条形桌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一抹阳光透过窗棂映在朱忱的脸上,使他那鹰钩鼻的轮廓更加分明,细小而机灵的眼睛射出阴冷的亮光。他今年43岁,身材高大威猛,动作轻捷灵活,天生一副特务的模样。
朱忱语调高昂地对大家说:“今天的会议十分重要,是王荣泽作先生回东京述职之前指示我召开的,会议内容是讨论如何配合日本驻香港总督,查找英国人隐藏在香港的物资。日本总理大臣发布命令:香港是英国囤有大量物资的地方,但是被英国人巧妙地收藏起来了,必须对这些物资进行彻底搜查,并且立即运回日本……”
华务课行动队队长吴友章突然举起手来,朱忱看见了,问他:“阿章,有话要说吗?”
“报告课长,我有话说。”
“说吧。”
吴友章知道朱忱很信任自己,便直言不讳地进言:“课长,您今天风急火急地把我们叫回来开会,我们以为您又要传达王荣先生的暗杀令,像上次要我们把澳门华侨教育会长梁彦明‘做掉’那样,没想到是谈物资问题,这些事情,在香港的日本人不是正在做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经吴友章提醒,特务们纷纷附和:“是呀,日本人已经把香港所有的银行都接收了,获取的资金可是天文数字呀!”
“香港的九龙仓是远东最大的货物仓库,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他们正在一船一船地运往日本呢!”
“他们还把香港皇后广场的维多利亚女皇铜像、汇丰银行门前的铜狮运回了日本,大概是熔化后造子弹吧!”
朱忱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你们说的都是事实。但是有一件事情,令日本驻香港总督耿耿于怀,那就是在九龙半岛某个地方有个地下油库,里面藏有大量的飞机燃油,日本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它。”
“那他们可以使用先进的勘探设备去找呀!”吴友章仍然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
朱忱解释说,日本人使用了先进的勘探设备,但一直没有找到那个秘密油库。他让大家想想,日本正在进行太平洋战争,他们的飞机每天都在天上飞,该需要多少燃油呀!如果能找到那个秘密油库,足够他们在香港的飞机用上好几年!香港总督因此求助王荣泽作先生,王荣先生把任务交给了我们。
“课长,我还是搞不懂,那个秘密油库在香港九龙,我们在澳门,扯不上呀!”吴友章困惑地说。
“扯得上!”朱忱断然说道,“设计那个秘密油库的工程师名叫祁先发,在日本人占领香港后就消失了,王荣先生最近得到情报,说祁先发已经潜回澳门。”
“那也不关我们的事呀!通知澳门治安警察厅,查祁先发的入境记录,把他抓起来就得了!”一名特务替吴友章帮腔。
朱忱认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祁先发不会用真名回到澳门,肯定是隐姓埋名。
王荣泽作还告诉朱忱,共谍也在找那个秘密油库,澳门黑社会也蠢蠢欲动。
朱忱说:“日本人找那个油库是为了利用它,共谍找油库是为了炸掉它,黑社会找油库是为了从中牟利。一个油库,三方争夺。正因为问题十分复杂,王荣先生才把任务交给我们。”
吴友章昂起头来:“课长,我明白了,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
众特务互相点头,表示听懂了朱忱的话。
朱忱拿起一个档案袋,从里面抽出祁先发的照片和他的背景材料,给大家传阅。并指示一名技术人员把祁先发的照片洗印100张,发给特务们。
朱忱颇有感触地对部下说:“我在日本接受特务训练的时候,王荣先生是我的教官,对我们几个投奔日本帝国的中国人非常器重,毫无保留地向我们传授谍报技术,还在饮食起居上对我们十分关照。这次来到澳门,他又指示我组建华务课,让兄弟们都能混口饭吃。王荣先生待我们不薄,我们一定要完成好他交办的任务。”
吴友章激动地说:“课长,您对兄弟们也不薄,我们听您的!”
朱忱站起,眼露凶光:“只要祁先发在澳门,刨地三尺,也要把他抓到!”
特务们刷地一下全都站起来:“是,课长!”
湛蓝的天空飘着稀疏的云朵,像薄纱一样轻柔蓬松。一缕炊烟冉冉升腾,化成一抹轻丝,飘向青茸茸的山峦。一排整齐的红砖平房建在山脚下,屋顶上的电话线和无线电天线被掩映在碧绿的树丛中。
这里是南方游击区的一个营地,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东江纵队的一个情报站也设在这个营地内。
红砖房内,营地负责人兼情报站站长柳石正在跟王主任研究工作。
柳石今年45岁,历经多年风云变幻,积累了丰富的隐蔽斗争经验,黧黑的脸上被风刀霜剑刻下了皱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些。然而,他的精力充沛,思路流畅,双目炯炯有神,是青年人的良师益友。
情报组长老肖兴冲冲地走进来:“柳站长,王主任,好消息!”
柳石、王主任迎上去同老肖握手,并招呼他坐下。
“老肖,是不是搞到了九龙半岛秘密油库的情报?”柳石一边倒茶一边问道。
“对!全部弄清楚了。”
“快说说。”王主任将茶杯递给老肖。
老肖喝了一口茶,说:“九龙半岛秘密油库分别由两位工程师设计,一位是郑从文,他现住葡萄牙里斯本;一位是祁先发,他现在隐居澳门。只有把这两位工程师设计的油库坐标拼在一起,才能找到那个秘密油库。”
“真是名不虚传的秘密油库!”王主任叹道。
柳石问:“能找到既认识祁先发,又认识郑从文的人吗?”
“找到了!他叫刘锦,是澳门中华商会的秘书。”
老肖认为,刘锦是郑从文的女婿,他当然能拿到他岳父设计的油库坐标;刘锦又在祁先发领导的设计室工作过,两人的关系不错,他也能拿到祁先发设计的油库坐标。
但柳石、王主任仍然担心,刘锦是否愿意合作。
老肖说:“刘锦虽不过问政治,但他爱国,富有正义感,在防止油库被日军利用的问题上,跟我们一样具有紧迫感,答应帮我们去拿那两套坐标。”
老肖还说,澳门中华商会有很多这样的爱国人士。
经老肖解释,柳石、王主任放心了。
老肖接着说:“刘锦人很年轻,但他少年老成,行事谨慎,虽然他岳父只设计了油库的一部分,不像设计油库主体的祁先发那样为外界所知,但他在这段时间深居简出,整天待在商会里。”
柳石问:“怎么跟刘锦联系?”
“有特殊的联络暗号,是刘锦亲自设定的。”
王主任问老肖,准备派谁跟刘锦联系?
老肖说,华务课的特务最近在澳门查得很紧,外面的同志进去有麻烦,准备让汪树平去找他。
“汪树平?就是你们新发展的交通员?”王主任记起那个富有活力的年轻人。
“对,就是他。”老肖说,“汪树平是澳门人,又在汽车运输公司开车,当交通员条件很好。”
“汪树平我见过,他和我的学生程枫很要好。”柳石说。
老肖站起来:“那我先回去,在店里等汪树平。”
王主任郑重地说:“老肖,敌人已经注意你的那个小吃店了,把任务交给汪树平后,赶紧撤到三号地区。”
“你一到三号地区,就用电台跟我们联系。”柳石叮嘱道。
老肖凝重地点着头:“是!”
一辆货车行驶在通往澳门的岐关车路上。
驾驶室内,汪树平沉稳地操纵着方向盘。他今年25岁,浓眉大眼,厚胸宽肩,隆起的肌肉闪着亮光。
前面是一个路边小吃店。汪树平将车停下。
他刚走下驾驶室,化装成店老板的老肖就迎上去:“师傅,进店歇歇脚!”
“店老板,有没有阳春面?”汪树平先是大声问,随即耳语道,“有情况吗?”
老肖语义双关地说:“有、有、有!”
老肖将汪树平请进店内。店堂不大,只摆了几张桌子,有两三个人在进餐。汪树平警觉地环顾四周,在一张靠窗的桌边坐下。
老肖端来一碗面条,吆喝道:“阳春面来。
汪树平接过老肖端来的面条,掏出一张钞票交给他。
老肖接下钞票:“给您找零钱。”从荷包里掏出两张零票,连同一张纸条,递给汪树平。
汪树平一把接过来,谨慎地揣进内衣荷包里,然后坐下来吃面条。
从澳门方向开来一辆警备车,停在小吃店门口。车上下来几个身穿便衣、腰间插着手枪的特务。
汪树平唯恐节外生枝,不等面条吃完,就放下碗筷,走出店外,爬进驾驶室。
汪树平回望店内,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他为老肖担忧,但重任在身,只得将车发动,向澳门方向开去。
驾驶室内。汪树平将老肖递给他的纸条打开:
九龙半岛秘密油库的线索已经找到。你速到澳门中华商会去找当文书的刘锦。跟他联络的暗号是新版《唐诗三百首》第75页第二首……汪树平记住纸条内容,用打火机将纸条烧掉。
货车在岐关车路上疾驶。路旁的树木快速向后退去。
驶近澳门关闸时,汪树平将车停下。
这座当街而立的关闸建于19世纪70年代,颇具欧陆情调,椭圆形的门洞呈开放式,两侧墙壁上塑有白漆勾描的浮雕,平直的闸顶上飘扬着葡萄牙国旗。
澳门关闸由葡军镇守。棕色皮肤的葡萄牙官兵,从葡属非洲殖民地征来的黑人士兵,荷枪实弹站在闸边。
汪树平下车,一名葡军军官上前查问: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澳门人?有证件吗?汪树平如实回答,并递上证件。葡军军官看了证件,还打电话到汪树平供职的澳门新发运输公司核实。
葡军军官打完电话,将证件交还汪树平,礼貌地说:“汪先生,你可以入关了。”
汪树平接过证件:“谢谢。”
他准备返身上车时,一辆警备车拖着尘土的裙裾开过来,华务课行动队队长吴友章跳下车,叫道:“且慢!”
汪树平惊异地回头。葡军军官不解地望着吴友章。
他约摸28岁,皮肤细腻,五官端正,一对眼睛忽闪忽闪,顾盼流转,变幻莫测,凸显出他的性格多重性,时而是玩世不恭的花少爷,时而是残暴酷虐的刽子手。
吴友章对葡军军官说:“中尉,我们刚才开了紧急会议,王荣泽作先生命令我们搜捕这个人。”他出示祁先发的照片。
葡军军官看了照片,不以为然:“吴友章先生,你有没有搞错?照片上是个老年人,眼前是个年轻人,而且我刚打过电话核实了他的身份。现在是战争期间,为防止大陆难民流入澳门,我们查得很严咧!”
吴友章固执地说:“那……我到车上去看看。”
葡军军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吴友章在车上东翻西找,没有发现什么。
他下了车,狠狠地瞪了汪树平一眼,然后头一偏,示意可以走了。
汪树平回敬了他一个愤愤的目光,走进驾驶室,发动汽车。
汽车徐徐通过关闸,随即加大马力,沿关闸马路向南开去。
汪树平将车开回新发运输公司,卸下货,立即回到宿舍——夜呣斜巷13号小阁楼。床头就是他的书柜,码放着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清人诗词选本,可见他对古典诗词情有独钟。汪树平从中取出新版《唐诗三百首》,翻到75页第二首,是杜甫的《春望》。他捧着书吟诵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刘锦把这首诗设为第一联络暗号,太好了!”
汪树平将《唐诗三百首》的这一页折了书角,做了一个星形记号,又把刘锦设定的第二联络暗号“大衍求一”也记在这一页上。还写上了“商会刘”三个字。然后他将书放回床头,锁好房门,赶往商会找刘锦接头。
澳门中华商会设在议事亭前的一幢三层楼房里,每层有七个圆拱,方柱挺拔,围墙通花,颇为壮观。
汪树平走到商会门口,观望片刻,然后进了传达室,对一位上了年纪的值班员说:“师傅,我有事找刘锦先生。”
值班员问:“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你们商会的文书。”
“先生您贵姓?有什么事吗?”
“我姓汪,我们新发运输公司有点业务上的事想找他咨询。”
值班员说声请稍等,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刘文书在吗?新发运输公司的汪先生有事找。”随后招呼汪树平坐下来。
少顷,一位年轻人从楼内走过来。他的身材不算高大,但十分健硕,眉毛清秀,眼睛明亮,面色红润。
值班员对来者说:“刘文书,这位汪先生找您。”
汪树平站起来:“我叫汪树平……”
刘锦截住他的话:“请到办公室去谈。”
汪树平会意,同刘锦并肩向楼内走去。
一阵警笛声由远而近,吴友章驾着警备车来到商会门口,掏出祁先发的照片,对值班员说:“老头,你们商会有这个人吗?”
值班员看了看照片:“没有,商会没有这个人。”
“你们会长呢?”吴友章问。
“开会去了。”
“把这张照片交给你们会长,让他告诉大家,如果这个人到商会来,或者你们有人见到他,马上向我们报告!”
值班员嗯了两声,吴友章又说:“转告你们会长,如果知情不报,就会跟华侨教育会会长梁彦明一样的下场!”
“梁会长是你们杀的?”值班员面露惊恐之色,“怪不得大家都把你们的头头王荣泽作叫做‘澳门杀人魔王’呢!”
吴友章十分得意,却故意喝道:“不准胡说!”
在刘锦办公室的小套间内,刘锦拿出一个小纸包,郑重地对汪树平说:“汪先生,这是我岳父设计的九龙油库的坐标和相关资料,是我妻子专程从里斯本拿回来的,现在交给你。”
“刘先生这么信任我?”
“刚才我们对答的联络暗号,是我设计的,很复杂,你全部答对了,所以我完全相信你是游击队派来的。”
“感谢刘先生的信任。”
“我对你并不陌生。在澳门举行的抗日救亡活动中,我多次看见过你。”
“刘先生也投身抗日救亡队伍,可敬可佩!”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啊!”
汪树平接过纸包,揣进怀里,动情地说:“刘先生,油库坐标和相关资料我收下了,谢谢你的夫人,并请向你的岳父大人转达我们的深深敬意,你们用崇高的爱国精神,支援了大陆人民的抗战事业。”
“不过,我岳父设计的只是油库的一部分,要找到这个油库,必须得到祁先生设计的另一部分。”刘锦解释道,“但是外界都以为祁先生掌握了油库的全部坐标,并不知道另一部分在我岳父手上。”
汪树平点头表示明白,问刘锦知不知道祁先发的住处,刘锦说知道,今天去找他。汪树平因今天进入关闸时,亲眼见到华务课的特务正在查找祁先发的下落,嘱咐刘锦要多加小心,并问祁先发会不会将他设计的那一部分油库坐标和相关资料交出来,刘锦说:“我看问题不大。我在他领导的设计室工作过,对他很了解,他是一个很正直、很刚毅的人。”
“那样就好。”汪树平企盼地点着头。
“那份坐标和资料到手后,我就给你们运输公司挂电话,以谈业务为由找你。”刘锦说明下次的接头方法。
汪树平站起来:“行。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刘锦握着汪树平的手:“我送你出去。”
刘锦将汪树平送出门,返回商会时,值班员拿出祁先发的照片,问:“刘文书,你见过这个人吗?”
刘锦接过照片:“让我看看……”
与照片上的祁先发十分相像,一位老者坐在天神巷一幢房屋二楼的窗前。他正是祁先发,58岁,面如满月,疏眉凤眼。他依恋地看着一张绘有坐标的图纸和一些资料,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它诉说。
刘锦同汪树平分手后,安排了商会的工作,便去天神巷找祁先发。
天神巷房屋低矮,门庭残破,居民晾衫的竹竿,跨过小巷对宇横伸,一派陋巷景色。
刘锦快步行走,并不时回头观望,看是否有人盯梢。
他走到一幢两层楼房前停下,往四周打量一番,再走进门洞。
刘锦登上二楼,在一个房门口站住,敲门:“发叔!发叔!”
祁先发听见喊声,忙收起坐标和资料,将它放进铁皮柜里。
“谁呀?”祁先发问。
“发叔,是我——刘锦。”
“是阿锦呀,我来开门。”
“发叔您好,”刘锦进屋,向祁先发问好,并说,“发叔,您身子更硬朗了!”
“闲着没事,整天休息呗!”祁先发招呼刘锦坐下。
刘锦的目光扫视还没有关好的铁皮柜及房间里的简单陈设,最后落在窗外晾晒的衣服上,说:
“这地方虽然房屋简陋,家家户户把竹竿伸到外面晾晒衣服,倒是很安全呢!”
“是呀,没有人找我的麻烦。”祁先发笑了笑。
“他们哪里知道,大名鼎鼎的发叔,竟会隐居在这种地方!”
“身在陋巷,不改其乐。这都是阿梅出的好主意。”
阿梅是祁先发的学生,祁先发这次回到澳门,她给他安排住处,常来照顾祁先发的生活,有时她不便自己出面,就派女儿秀兰当“联络员”。
拉了些家常话,祁先发问刘锦,华务课的特务是不是正在为油库的事到处找他?刘锦回答,那还用说,刚才有个特务特地让他看了照片,并说:
“关于那油库,日本特务还不知道我岳父也有份,否则我也会被牵扯进去。但我不敢掉以轻心,躲在商会不敢出来。”
祁先发切入正题:“阿锦,你今天来找我为何事?”
“看看您老呗!”刘锦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当然也和上次一样,想跟您讨油库坐标和资料。”
“阿文把他的那一部分交出来了没有?”祁先发关心地问。
刘锦说:“阿芳到里斯本找岳父大人拿回来了,我已经把它交给了游击队。”
“阿文的思想一贯进步。”祁先发不得不佩服郑从文。
刘锦指出,岳父郑从文设计的只是油库的一小部分,没有发叔您设计的油库主体部分的坐标和资料,谁都别想找到油库!
刘锦的话打中了祁先发的要害,他顿时沉默下来。
刘锦说道:“发叔,您是知道的,日本是个资源匮乏的国家,为应付战争需要,加紧了对占领地的掠夺,最近又制定了以伪满洲国、中国大陆、西太平洋地区为‘资源圈’,澳洲、印度为‘补给圈’的战略方针。这次日本特务到处找您,就是为了掠夺九龙油库里的飞机燃油。”
“我要是把油库坐标和资料交给你,你准备怎么处理?”祁先发明知故问。
“当然是交给游击队呀。我想他们也许会炸掉油库。”
“不行!”祁先发斩钉截铁地说,“英军从香港撤退之前,就想炸掉那个油库,可是老板不同意,我也不同意,英军找不到油库的位置,只好作罢。都挨到今年了,虽然老板不幸在战乱中死去,我仍然不同意炸掉油库。”
刘锦规劝祁先发的语气从平静变得激昂:“发叔,今年的情况更糟糕。就拿澳门来说吧,自从日本帝国发动太平洋战争,东南亚失守,香港沦陷,澳门就成为一片火海中的孤岛。平民百姓饿毙街头,汉奸、特务土匪却纷纷带着不义之财到这个‘销金窝’寻欢作乐。战争越是继续进行下去,社会扭曲的现象就会越来越严重,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掩盖不了残酷的事实——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发叔,把您的那份坐标和资料交给我吧!”
祁先发痛苦地摇摇头:“不!这座油库,从选址到勘查,从设计到施工,斗换星移,寒来暑往,耗尽了我八年心血!它不是普通的油库,是我毕生从事工程设计的最后绝笔,是我的儿子!我把坐标和资料交给你,就等于出卖了自己的儿子!”
刘锦慷慨陈词:“发叔,您想想,如果日军找到了那个油库,他们的飞机吃饱了,喝足了,中国人民和东亚人民又该要挨多少次轰炸!形势紧迫,刻不容缓,游击队要抢在日军发现油库之前炸毁它,决不让侵略者从中得到一滴飞机燃油!”
祁先发固执地说:“阿锦,我很器重你,但你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我也不会把油库坐标交给任何人。即使日本特务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他们也休想得到!”
刘锦无可奈何:“好,发叔,我告辞了,您多保重。”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祁先发突然喊道:“阿锦,回来!”
刘锦急忙回头,面带喜色:“发叔,您改变主意了?”
“父亲是不会出卖儿子的,我绝不会改变主意。”祁先发故作平静地说,“喊你回来,是想请你代我向你岳父问好。我和阿文共事多年,现在天各一方,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
刘锦看到祁先发突然伤感起来,连声说不会的,抗战胜利之日,就是二老重逢之时。
祁先发说:“但愿如此。”
刘锦走到门口,向祁先发招招手:“发叔,再见!”
“阿锦,再见!如果方便,常来坐坐。”
“发叔,我会来的!”
祁先发站在门边,望着刘锦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心潮涌动,表情复杂。
刘锦两次上门都没能说服祁先发交出坐标,只得去找另一位老者夏长胜,请他帮忙做工作。
夏长胜在草堆街开了一家制衣店。他57岁,中等身材,面容和善,正在店里裁衣服。
刘锦走到制衣店门口,跟他打招呼:“老板,你好!”
夏长胜将老花镜向下一推,看见刘锦,愣了一下,装作不认识:“先生要做衣服吗?”
“想做一套西服。”
“请进来量尺码。”夏长胜警觉地环顾四周,然后将刘锦带进店内,问道:“阿锦,游击队来人了?”
刘锦压低声音说:“今天来了个交通员,叫汪树平,是澳门人,我以前见过他。”
“汪树平?我认识,是个抗日救亡积极分子。”
“他对答的联络暗号一字不差,我就把岳父设计的那部分油库的坐标和资料交给了他。”
夏长胜赞赏地点点头:“很好!这是支援抗战的实际行动。”
“可是,发叔不肯交出他设计的另一部分油库的坐标和资料。”
“有这种事?”
“发叔说油库是他的儿子,交出坐标就等于出卖了儿子。”
夏长胜眉头一皱:“阿发怎么越老越糊涂了?”
刘锦说出来访的目的:“胜叔,你们是老街坊,娃娃朋友,请您抽时间跟发叔谈谈。”
夏长胜和善的面容变得像青石一样严峻:“好,我去!”
一个十二三岁、剪着齐耳短发、背书包的女学生在天神巷低矮的房屋间穿行。
她身后不远,有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尾随。她走,他就走,她停,他也停。
女学生走到一幢两层楼房停了一下,然后走进门洞。
戴墨镜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望着她走进去,随后掏出一支烟。
女学生登上二楼,在一个房门口站住:“阿伯!阿伯!”
室内传出祁先发的声音:“是秀兰吗?”
“是我。”名叫秀兰的女学生答道。
祁先发打开门:“秀兰,放学了?”
秀兰走来房间,放下书包:“我刚放学,妈妈就叫我给您送好吃的东西。”她把一包东西递给祁先发。
祁先发接过包包:“谢谢。”
“另外,我要找您借一本唐诗。”
“你怎么突然想到要读唐诗。”
“是学校要我们读。”
祁先发不以为然:“兵荒马乱的,学校能把正课上好就不错了,还要你们读唐诗干什么?”
秀兰认真地说:“当官的不准学生谈论抗日的事情,学校里就组织我们利用课余时间开展‘唐诗吟诵大赛’,激励我们学习中华文化,让我们从小就热爱祖国的大好河山。”
祁先发似有所悟:“嘿,不错,你们濠江中学倒真有办法!”
他打开书柜的玻璃门,从里面拿出一本《唐诗三百首》,交给秀兰:“拿去!”
秀兰接过《唐诗三百首》,十分高兴:“这可好了!”她将《唐诗三百首》放进书包里,背起书包,“我回去了,明天放学再给您带些好吃的东西来!”
祁先发疼爱地摸摸她的头:“秀兰,谢谢你,谢谢你阿妈!”
汪树平从澳门中华商会回到宿舍,为今天顺利地跟刘锦接上头并拿到秘密油库的一部分资料和坐标感到十分高兴,不禁将它摊开看了又看。
门外有人叫唤:“阿平!阿平!”汪树平听出是在赌场工作的表哥陈克威来了,忙将油库坐标和资料叠好,夹进一本书里,再去开门。
“表哥,你们赌场生意这么忙,你怎么有空过来?”汪树平将陈克威让进屋。
“我有事到公司去找你,说你今天跑长途刚回,我就知道你回宿舍了。”
“什么事?”
陈克威坐下来,点燃一支烟:“一点小事。小威他们学校里举办什么唐诗比赛,你晓得我是不读书、不看报的,家里没有唐诗,你喜欢古典文学,肯定有,想找你借唐诗。”
“对,我正好有。”
汪树平从床头将《唐诗三百首》拿给陈克威。陈克威随手一翻,正好看到书页折了角的那一页有杜甫的《春望》,便附庸风雅地念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阿平,这首诗你折了书页,还做了记号,肯定是你们抗日分子之间的联络暗号!”
“表哥,你说什么呀!”汪树平暗自一惊,随即解释道,“这首诗我折了书页,只是表明我特别喜欢。”
陈克威告诫表弟:“阿平,你喜欢这首诗,一定跟当前的时局有关。作为表哥,我奉劝你,还是少跟日本人作对为好。”
“日本侵略中国,偷袭珍珠港,攻打东南亚,又占领香港,我当然恨它!”汪树平愤愤地说。
“只要它不占领澳门就行了。”陈克威站起来,“我回去了,有空到我们赌场散散心。”
“表哥好走。”
陈克威走后,汪树平不满地摇摇头。
夏长胜站在祁先发的房门口敲了半天门,未见他开门,就走下楼,敲房东的门:“陈太!陈太!”
年过五旬的陈太打开门。她显然刚起床,打了个哈欠,对相识的夏长胜说:“阿胜,什么事?”
“阿发到哪里去了,怎么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声?”
“我刚眯了一会,他刚才还在的,现在是不是到外面溜达去了?”
夏长胜疑惑地说:“是吗?”
挂牌于澳门东亚大楼的东南日报社,由南京汪精卫傀儡政权投资兴办。
记者部设在一楼,宽敞、安静,几个编辑、记者正在埋头工作。
坐在门边的是新来的记者程枫,25岁,整齐油亮的发型配上裁剪得体的西服,显得风度翩翩,而那两道剑眉下闪着沉毅目光的眼睛,却流露出坚定的信念和不肯屈服的意志。
二十七八岁的副刊部主任叶焕仁走过来,将一本书交给程枫:
“程枫君,这是汪精卫先生在日本出版的《双照楼诗抄》,你将它翻译成中文,从明天起在我们《东南日报》的副刊上连载。”
程枫站起来,接过诗集翻了一下:“叶主任,《双照楼诗抄》我读过,没有什么文采,放到报纸副刊上连载,是不是降低了副刊的文学性?”
叶焕仁不满地对程枫说,这你不用管,你的任务,就是把汪精卫先生的诗从日文翻译成中文。程枫将诗集推到一边,认为汪精卫的诗不算是诗,连打油诗也算不上。这可激怒了叶焕仁,说程枫不要以为是凭真才实学考进报社的,就自以为是,趾高气扬。
“叶主任,看您说到哪里去了。不错,我是考进报社的,可我又没说您是走关系进来的呀!”程枫揶揄道。
“你目空一切,瞧不起人,连汪精卫先生也瞧不起!”
“对于汪精卫写的什么《双照楼诗抄》,我确实不敢恭维。这种没有诗味的‘诗’,如果登在报纸上,读者会笑掉大牙的!”
叶焕仁厉声说道:“程枫君!我是副刊部主任,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程枫也提高音量:“我们都要听社长的。”
社长闻声走来,问叶焕仁、程枫在争论什么?他五十出头,个子矮小,但显得十分精干。
叶焕仁告刁状:“社长,程枫君不愿意翻译汪精卫先生的大作。”
社长:“哦,是这么一回事!”走近程枫:“程枫君,你刚来,还不知道,我们的报纸就是汪精卫的南京政府投资兴办的,老板的文章怎能不登载呢?”
程枫装着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社长,这么说,我明白了。”转向叶焕仁,狡黠地望了他一眼:“叶主任,这么重要的背景情况,您怎么不告诉我呢?”
叶焕仁瞪了他一眼,愤然离去。
“社长,我初来乍到,请您多多指点。”程枫说。
社长告诉程枫,在我们的报纸上,禁止刊登“敌军”、“日寇”、“救国”等字眼和不利于日本人的文章,程枫表示明白。
社长对程枫说:“还有,你的外文基础比较好,要从澳门的报刊中摘录有关社会动态和评论,交给刘艳用电台发往南京。”
程枫一愣:“那,重大事件的采访呢?”
社长说:“你的思维敏捷,笔锋犀利,当然非你莫属。”
程枫调侃地问:“社长,这么说我要做双份工作?”
社长笑道:“这叫做能者多劳嘛!”拍拍他的肩膀:“程枫君,好好干!”
程枫会意地说:“社长请放心,我一定遵命!”
报务室设在二楼的走廊尽头。年方十九的报务员刘艳坐在老式的莫尔斯电台前,头戴耳机,两手不停地将无线电波从南京传来的电报打印在收报纸上。
叶焕仁推门而入,问:“刘艳,南京发来的电讯稿都抄收完了吗?”
刘艳抬起头,摘下耳机:“还没有。”
叶焕仁一屁股坐在刘艳身边的椅子上:“把我气死了!”
“什么事?”刘艳问。
“程枫那小子太不识时务,竟敢不听我的使唤,不想翻译汪先生的大作,并且说三道四。”
“这有什么稀奇?在澳门,有几个人喜欢汪精卫?”
“可他是我们的大老板呀!”
刘艳替程枫解释:“他才进报社,我想他并不知道这个背景。”
叶焕仁换个话题:“不谈这些了。今晚陪我看戏怎么样?”
刘艳望着案头的一大堆收报纸说:“南京发来的电讯稿还没有抄收完,这都是明天的报纸要用的,晚上肯定要加班。”
“那明天晚上呢?”
“到明天再说吧。”
叶焕仁不满地站起来:“哼!以前我约你看戏,你很高兴,程枫这小子来了,我就请不动你了!”
刘艳皱起柳眉:“你这是什么话?我和程枫从未交谈过,他甚至不认识我。”
“现在可好了,你们经常有机会见面了。”叶焕仁心里酸溜溜的。
刘艳问:“你是指社长让程枫编报刊摘要,交给我发到南京?”
“你知道这事?”
“社长告诉我了。这又有什么?无非是工作关系。”
“好吧,咱们走着瞧!”
叶焕仁赌气地离去。
刘艳没有挽留他,还做了个不屑一顾的表情。
程枫整理完报刊摘要,拿起一沓材料,起身走向通往楼梯口的长廊。
他在楼梯上与叶焕仁相遇,问:“叶主任,报务室在几楼?”
叶焕仁冷冷地回答:“二楼。”
程枫走到报务室门口。门是开着的,他看到刘艳背对着门在工作,礼貌地敲敲门:“刘艳小姐在吗?”
刘艳回过头来,摘下耳机:“我是刘艳。请进!”
程枫走进报务室,将一沓材料递给刘艳:“社长让我将报刊摘要交给你,我是……”
“你是程枫。”刘艳接过材料,招呼他坐下。
程枫一愣:“你认识我?”
刘艳嫣然一笑:“你一来报社我就注意你了,因为这里的人都有一定的背景,而你是凭真才实学考进来的。”
程枫谦逊地说:“惭愧惭愧。请问刘艳小姐是什么背景呢?”
“我老爸在澳门还有点影响,社长为了打开局面,跟我老爸交上了朋友,聘请我到报社工作,我喜欢看侦探、间谍故事,觉得摆弄电台蛮好玩,就当上了报务员。”
程枫乘势走过去看了看电台:“可是这电台的性能不够好,操作起来蛮辛苦的。”
“是吗?”
“这是老式的莫尔斯电台,该退休了。”
刘艳没想到程枫一下就说出了电台的名称,赞道:“程枫,看不出来,你不仅文笔好,对电台也很熟悉呀!”
“我在学校里选修过电讯课。”程枫解释道。他望着刘艳白玉般皎洁丰润的面庞,关切地说:“真的,刘艳,为了你操作起来更灵便些,我建议你报告社长,换一台新的。”
刘艳莞尔一笑:“谢谢你的提醒,我明天就去找社长。”
次日清晨,夏长胜正准备走进祁先发居住的那幢房子的门洞时,迎面碰见陈太,招呼道:“陈太,早上好!”
“阿胜,早上好!”
夏长胜问:“阿发在吗?”
陈太思索片刻:“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楼上没有任何动静,他肯定不在家。”
夏长胜狐疑地说:“怎么回事?”
“他会不会到别的地方过夜?”陈太猜测道。
“肯定不会。”夏长胜知道祁先发回到澳门是为了“避风头”,决不会四处招摇。
陈太皱起眉头:“那他会到哪里去呢?”
夏长胜的脸上突然掠过阴云:“我有不祥之感……陈太,你是房东,不是有他房间的钥匙吗?”
“有呀!”
“快去拿来,我们进去看看。”夏长胜不等陈太去拿钥匙,匆匆上楼。
陈太回到自己的房间,找了半天,还没有找到钥匙,喃喃自语:“这钥匙真怪,不用它的时候,它总在你的面前,要用它的时候,不知它躲到哪里去了!”
夏长胜站在祁先发的房门口,焦急地催促道:“陈太,快点,你该不是在找金砖吧?”
陈太终于找到钥匙,走出房门,夏长胜嫌她走路不快,赶紧下楼,从她手里接过钥匙,迫不及待地去开房门。
门被打开。夏长胜赫然见到祁先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喊:“陈太,出事了!”
陈太走过来,惊恐地大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