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不死的肝脏”,原文为拉丁文“ImmortaleJecur”。普罗米修斯因窃天火给人
类,被钉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宙斯每天叫一只大鹰啄食他的肝脏,到了夜晚啄食掉的肝脏
又恢复原状。
以往可怕的搏斗,我们曾见过好几个回合,现在又开始了。
雅各和天使只搏斗了一宵。可叹的是,我们见到多少次冉阿让在黑暗中被自己的良心所
擒,不顾死活地和它搏斗。
闻所未闻的恶斗!有时是失足滑脱,有时是土地塌陷。这颗狂热追求正义的良心多少次
把他箍紧而压服!多少次,这个不可逃避的真理,用膝盖压住他的胸膛!多少次,他被光明
打翻在地,大声求饶!多少次,主教在他身上,在他内心点燃的这个铁面无私的光明,在他
希望看不见时,却照得他眼都发花!多少次,他在斗争中重新站起来,抓住岩石,依仗诡
辩,在尘埃里打滚,有时他把良心压在身下,有时又被良心打翻!多少次,在支吾其辞、在
以自私为出发点的一种背叛的似是而非的推论之后,他听见愤怒的良心在他耳边狂呼:“阴
谋家!无耻!”多少次,他执拗的思想在无可否认的职责前痉挛地辗转不安!对上帝的抗
拒。悲伤的流汗。多少暗伤,只有他自己感到仍在流血!他悲惨的一生中有过多少伤痛!多
少次他重新站了起来,鲜血淋淋,受了致命伤,碰到挫折,于是恍然大悟,心里绝望,灵魂
却宁静了!他虽然失败,但却感到胜利了。他的良心使他四肢脱臼,受到百般折磨,筋断骨
折之后,就站在他上面,令人望而生畏,这良心光芒四射,在安详地向他说:“现在,平安
无事了!”
但经过这样一场沉痛的搏斗之后,唉!这是多么凄惨的一种平安!
然而这一夜,冉阿让感到他打的是最后一仗。
一个使人心碎的问题出现了。
天命不是一直都是笔直的,它们在命运已经注定的人面前展开的不是一条直的路;有绝
路、死胡同①、黑暗的拐弯、令人焦急的多岔道的交叉路口。冉阿让此刻正停留在这样一个
最危险的交叉路口上。 ①死胡同,原文为拉丁文cacums。
他已到了最重要的一个善恶交叉的路口。这个暗中的交叉点就在他眼前。这次和以往在
痛苦的波折里一样,两条路出现在他面前,一条诱惑他,另一条使他惊骇。究竟走哪一条路
呢?
一条可怕的路是,当我们注视黑暗时,就能见到一个神秘的手指在指引着。
冉阿让又一次要在可怕的避风港和诱人的陷阱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
据说灵魂能痊愈而命运则不能。难道这话是真的?多么可怕的事,一个无法挽救的命运!
出现的问题是这样的:
对于珂赛特和马吕斯的幸福冉阿让应抱什么态度?这一幸福是他愿意的,是他一手造成
的,是他用尽心血使之实现的,此刻望着这个成果,他感到的满意,正如一个铸剑师看见从
他胸口拔出来的热气腾腾的刀上,有自己铸造的标记。
珂赛特有了马吕斯,马吕斯占有了珂赛特。他们应有尽有,也不缺财富。这都是他一手
造成的。
但这个幸福,现在既已存在,并且就在眼前,他冉阿让将如何对待?他是否硬要进入这
一幸福中去?是否把它看成是属于他的呢?珂赛特当然已归另一个人,但他冉阿让还能保持
他和珂赛特间一切能保持的关系吗?和以往一样当作一个偶尔见见面但受到敬重的父亲?他
能泰然进入珂赛特的家里去吗?他能一言不发,把他的过去带到这未来的生活中去吗?他是
否感到有权进去,并且戴着面罩,坐在这个光明的家庭里?他是否能含着笑用他悲惨的双手
来和纯洁的孩子们握手呢?他能把带着法律上不名誉的黑影的双脚放在吉诺曼客厅中安静的
壁炉柴架上吗?他能这么进去同珂赛特和马吕斯分享好运吗?他是否要把自己额上的黑影加
深并使他们额上的乌云也加厚?他要把他的灾祸搀杂在他们两人的幸福里吗?继续隐瞒下去
吗?总之一句话,在这两个幸运儿身旁,他将是命运阴森的哑巴?
当有些可怕的问题**裸地暴露在我们面前时,必须对无数和一系列厄运感到习惯我们
才敢正视这些问题。善或恶就在这严厉的问号后面。你打算怎么办呢?斯芬克司在问他。
冉阿让惯于接受这些考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斯芬克司。
他从各个方面去考虑这个残酷的问题。
珂赛特,这个可爱的生命,是沉溺者得救的木筏。怎么办?
抓紧它,还是松手?
如果抓紧,他可以脱离灾难,又回到阳光下,他可以使苦水从衣服和头发里流干净,他
就得救了,他就能活了。
松手吗?
那就是深渊。
他痛苦地和思想协商。或者说得准确一点,他在斗争;拳打脚踢,怒火冲天,内心里有
时反对自己的意愿,有时反对自己的信心。
痛哭对冉阿让来说是一种幸福。这样可能使他清醒。但开始时相当猛烈。一阵汹涌的波
涛比过去把他推向阿拉斯时还更强烈,象脱了锁链似的在他心里爆发出来。过去又回来和现
在正面相对;他比较了一下,于是嚎啕痛哭,眼泪的闸门一开,这个失望的人便哭得直不起
腰来。
他感到出路被挡住了。
可叹的是,这种自私心和责任感之间的激烈拳击,当我们在不能剥夺的理想面前一步一
步后退时,会心乱如麻,顽强抗拒的,我们为后退而激怒,寸土必争,希望有逃脱的可能,
当我们正在寻找出路,忽然在我们后面碰到一堵墙。这是多么可怕的阻碍啊!
感到了神圣的黑影在挡住去路!
严正的冥冥上苍,怎么也摆脱不掉!
因此和良心打交道是没完没了的。布鲁图斯,你就死了心吧!卡托,你死了心吧。为了
上帝,良心是无底的坑。我们可以把一生的事业丢进这深井,把家产丢进去,把财富丢进
去,把成就丢进去,把自由或祖国丢进去,把舒适丢进去,把安息丢进去,把快乐丢进去。
还要!还要!还要!把瓶子倒空!把罐子侧过来!最后还要把自己的心也丢进去。
在古老的地狱某一处的烟雾中,有一个这样的桶。
最后拒绝这样做,难道不能被原谅吗?可以有权没完没了地折磨人吗?漫长的锁链难道
不是超过了人的耐力吗?谁会责备西绪福斯和冉阿让,如果他们说:“受够了!”
物质的服从是被磨擦所限制的;难道灵魂的服从没有一个限度?如果永恒的运转是不存
在的,是否能要求永久的忠诚呢?
第一步不算什么,最后一步才是艰巨的。商马第事件和珂赛特的婚姻及其后果比起来又
算得了什么?和再进牢房和变得一无所有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啊!要走的这第一步,你是多么暗淡呀!第二步,你是多么黑暗呀!
这一次怎么能不把头掉过去呢?
殉难者有高尚的品德,一种腐蚀性的高尚。这是一种使人圣化的磨难。开始时还能忍
受,坐了烧红了的铁宝座,把红铁冠戴在头上,接过火红的铁地球,拿着火红的权杖,还要
穿上火焰的外套,悲惨的肉身难道一刻也不能反抗,难道永远没有拒绝肉刑的时候?
最后冉阿让在失望中安静了。
他衡量,默想,他考虑着这个在轮番起落的光明和黑暗的神秘天平。
让这两个前途无限光明的孩子来承担他的徒刑,或是他自己来完成他那无可救药的沉
沦。一边是牺牲珂赛特,另一边是牺牲自己。
他作了什么结论?采取了什么决定?他内心对这永不变化的命运的审问,最终将如何作
答?他决定打开哪一扇门?他决定关掉并封闭生命中的哪一边?处在四周被深不可测的悬崖
围困之中,他的选择是什么?他接受哪一条末路?他向这些深渊中的哪一条点头表示同意?
他经过了一整夜的头晕目眩的苦思。
他用同样的姿势呆到天明,在床上,上身扑在两膝上,被巨大的命运所压服,也许被压
垮了,唉!他两拳紧握,两臂伸成直角,好象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刚取下来的人,脸朝地被
扔在那里。他呆了十二个小时,一个隆冬漫漫长夜里的十二个小时,他冻得冰凉,但没有抬
一下头,也没有说一句话。一动不动,就象死尸一样,这时,他的思潮在地下打滚又腾空,
有时象七头蛇,有时象鹰鹫。他一动不动,象个死人;忽然他痉挛地颤抖起来,他贴在珂赛
特衣服上的嘴又在吻这些衣服;这时人才看到他是活着的。
谁?人?既然冉阿让是一个人,并没有任何人在旁?
这是个在暗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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