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最黑暗的时刻,我们才更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寻找光明上。”
——泰勒·班森
我被人弄醒了,坐了起来,晕头转向,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不难想象,我有那么点失望,原来我不是在家里,刚才经历的那些事情也不是一场活灵活现的梦魇。胳膊灼伤的地方疼痛难忍,似乎已经被感染了。不过这点痛我早顾不上了,我还有更大的麻烦要操心,那就是如何才能逃过此劫。
我估计那天应该是星期三,自己是星期二被绑架的,虽然感觉恍如隔世,实际应该只过了一天而已。我决心要想办法,例如通过广播,使自己维持对日期和时间的概念,起码得撑到星期五,等我家人坐上飞机离开这里。虽然只有几天,但在当时感觉是如此漫长。过了那天,以后的日子和时间是不是能搞清楚也都不重要了。
卢戈和他的一个同伙走进房间,窃窃私语了一阵,我什么也听不见。很明显卢戈就是他们称之为“老大”的那个为首的人,这不足为奇。他们将手铐从与我长相厮守的椅子上松开,把我拎出纸箱带到前一天我坐的那把椅子上。就是在那把椅子上,我打电话给我妻子,我或许也是在那儿被他们灼伤的。距离打那个电话不可能超过一天,虽然感觉上已经远远不止。
“你打个电话给你老婆,把我的话对她说一遍。”他说。
“好的。”我说。我很乐意答应他的要求,巴不得告诉妻子逃得越远越好。
“我们会在另一部电话上监听你,所以,别搞花样。我们给你老婆送了一束花,她有可能会问这件事。”他说。
“好的。”我说。我一直都用简单的话回答这些人,无意与其讨论任何事情。其实我心里想这束花在这种情况下只会让妻子疑惑更深。
“说话利索些,如果她问你为什么让她去哥伦比亚,就跟她说你要搬去那里,卖了所有东西之后就去和她会合。”卢戈煞有介事地说。这些穷凶极恶的家伙真的以为我妻子如此天真,会相信他们编造的如此匪夷所思的故事?简直让人笑掉大牙。很显然,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不会这么恶狠狠地命令我。
我听见他们接通墙上的插座,然后把听筒递到我手中。他们拨了号码,仓库里某个位置有人拿起了分机,同时我妻子那边也接通了电话。我得告诉她怎么做,同时又不回答她的问题。
“嗨,齐娥娜,你怎么样?孩子都还好吧?”我说。
“基诺,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她回答。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
“我很好,我一个人。”我回答。一伙暴徒就站在我身边,拿着枪指着我的头,而我看不见他们。“听我说,给你和孩子们收拾些衣服,周五出发去你母亲家。”
“你要是不和我们一起走,我是不会走的。”她说。这可不是我想听到的回答。
他们把枪顶上我的头,我猜妻子的抗拒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令他们焦躁起来。他们也不想想我妻子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被说服?
“齐娥娜,就按我说的去做。打电话给利利亚娜1买票,星期五就走。我这边事情料理完了,两三天内就过去和你会合。东西都别带走,去银行取八千块钱留在保险箱里。”我向她交待道:“我会打电话给利利亚娜,确认你拿到机票了。”
我注意到妻子多了几分沉着,比上一次通电话时要冷静一些。我其实不需要她冷静,这样只会使事情更棘手。
“这些花是什么意思?谁送的?”她问道。这帮人送花绝对是傻到家了,可是我又能指望他们做出什么聪明事情来?
“花是我送的,因为你要走了。”我回答,差点没笑出来。送花从来都不是我的风格,除非是我俩的纪念日或者有谁过生日。他们送的花里的卡片上一定有什么内容,让妻子知道不是我送的,否则她不会起疑心。
“熟食店怎么办?谁来管呢?”她问。问得好,我这样不现身,又没有一个电话,熟食店的员工就不觉得奇怪吗?
“我会处理好的。”我说,“齐娥娜,你会收到一些送来的盒子,是给我的。别打开,扔在车库里就行。”
“盒子?”她问。我能听出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
“是的,盒子。就给我留在车库里。”我说。妻子不再说什么了,但我知道,她肯定觉得要么我脑子进水了,要么就是被迫说这些话。很幸运,妻子有所领悟,不再和我争论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你什么时候和我们会和?”她问。
卢戈不耐烦了,在我耳边小声叫我该挂电话了。
“很快。告诉孩子们我爱他们,代我亲他们。我得挂了,我爱你。”说着我把电话递出去让他们挂掉。我只有希望妻子按我说的去做,星期五离开,否则局面马上一团糟。
他们没有对这次通话做什么评论,感觉上应该对我的表现比较满意。我这么做,其实是为了家人的安全,而不是为了实现他们的图谋。他们推着我走向纸箱,我被纸箱边缘绊倒了,他们都笑起来。我爬进去躺下,他们把我和椅子朋友铐在一起。
我坐在那里,陷入沉思。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妻子通话了。现在得见机行事,还有两天才到星期五,这期间会有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都有可能使我家人无法离去。变数实在太多,可就我目前的处境,实在无能为力。我只有祈祷一切顺利,他们能按照我的话远走高飞。接下来,我就可以集中精力来满足他们的要求,有可能的话,争取脱身。也许还有特警队来解救我呢,那就更好了。
接下来的两天纯粹就是精神折磨,我手臂上的疼痛倒是其次,有时似乎都不存在了。我脸上胶带黏住的地方开始发痒,痒得我都快疯了。我安静地躺着,内心充满绝望,不断祈祷着妻子别报警,除非她身处安全之处。我就这么等待着,听着永不停止的广播。卢戈进来过,在我脸上又绑了一卷胶带。我看上去应该像个灰色的木乃伊。
他说道:“你打电话给你旅行社的代理,确认你老婆已经买了机票。”这个命令是我非常乐于服从的。
他们也不给吃的,我24小时没吃过东西了,不过我当时也吃不下。他们给了我一杯温水,至少我认为是杯温水,和一根香烟。我猜是因为自己按照他们的意思说话,这是给我的奖励。水杯成为了我的移动洗手间,这比尿在自己身上好多了。杯子满了,我就倒在地毯上,这样就又可以用了。我没感到羞耻,自己现在就是一个被拴着的动物,基本需求可以得到满足就不错了。
空调温度调得非常低,我连件衬衫也没有,虚弱的身体冻得瑟瑟发抖,只得蜷缩着让自己暖和一些。那条铁链不够长,我只能朝一边侧躺着。音乐声轰鸣着,我才注意到这首歌在反复地播放,一遍又一遍,听得我都要吐了。但这只是刚刚开始,过了一会,我感觉就像是电钻在往我脑袋里打洞。本来我是喜欢听音乐的,但是经历过这次之后,我很久都不听任何东西。
我琢磨着绑架我的人,他们似乎凭着直觉行事。就我与他们有限的接触来看,没有人具备足够的智商,一个个都像药嗑多了似的。这令我很忧虑,因为他们做决定会非常草率,而且应对事情会用蛮劲而不是理智。
我不是一名教徒,也不信奉某一门教义,但我有信念。我知道很多人在这种处境下都会开始祈祷,这很正常,我也能理解。我有自己信仰上帝以及和他交流的方式。在经历这场磨难的过程中,我从未有被上帝抛弃的感觉,我知道他始终伴我左右,鼓励我支撑下去,向着自己的目标不断努力。
我感觉很多人都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寻求上帝的帮助,一旦没有达成所愿就失望不已。他们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其实若是心胸足够宽广,就会发现愿望落空未必不是好事。我相信主与我同在,主的光芒将引领我走出黑暗。
那天下午卢戈进来对我说该给我旅行社的代理打电话了,确认我妻子是否已经定好航班,并且肯定会走。就像上次一样,他们把我从箱子那里带到那把椅子上。他们问我电话号码后拨了出去,同时有人在分机上听着。这次通话很简短,确认了我妻子已经定好星期五第一架航班。我不清楚电话另一端的那个人是否会意识到我身处困境,或者声音有点怪异,应该是没听出来,否则反恐特警组就会随后破门而入了,这只是我在痴心妄想而已。我被带回箱子,又被拴在椅子上。我感到如释重负,因为知道妻子和孩子肯定会离开了。从现在到星期五,我只需按兵不动即可。
我在箱子里躺下去,坐起来,躺下去,坐起来,来回折腾,每次都是这个姿势没法再坚持的时候就换个姿势。铁链的束缚使我能够腾挪的空间有限。现在,对于那些抱怨要等十五分钟、三十分钟甚至一个小时的人,或者排队办事的人,我一点儿也不同情,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等待。
伴随着刺耳的音乐,我试图睡一会,这样可以打发时间,但是办不到。无论是音乐还是我面对的现实,都让我无路可逃。那天晚上,来了个夜班的看守,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感觉他比其他人精神略微正常一些,也少一些暴力倾向。他可能只是个花钱雇来的“保姆”,但是蒙着眼我也不确定。
他对我说:“我有枪对着你,所以别搞什么花样。”我感觉他的虚张声势是出于胆怯,他只是想保证自己当班的时候平安无事,别让我搞出什么乱子。
“放心,我没兴致搞花样。”我回答道,试图在这种艰难的处境下制造点幽默。
“只要给他们想要的东西,几天之内你就能离开这里,回到你家人的身边。”
“我也希望如此。他们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只要让我家人离开。”我答道,明白他多数会把话传过去。
他递给我两支香烟,靠在我边上坐着,一晚上基本不说话。也没什么好多说的,而且我相信他也肯定被关照过不要和我多啰嗦。他给我一些水喝,这样我又有了两个杯子可以解决自己的问题。我现在有了一个完整的卫生间,里面有三个抽水马桶。噢耶,情况已经改善很多啦。
“他们明天就要离开了,从现在起别惹什么麻烦。”他说。
“放心,我不会的。”
“听着,”他很笃定地说,“他们很厉害的,一切都在他们掌握之中,甚至还安排了人证明这几天亲眼见到过你。”
“哦,是吗?”我答道,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好像很惊讶、触动很大的样子,其实我一点也不。其实我并不在乎他说的内容本身,我倒是觉得这种小道消息的传播很有趣。这伙暴徒很特别,正因如此也很危险。
“相信我,”他继续道,“无论你跟谁说起这件事,都没有人会信你的话。”当时我觉得这很荒谬,但是后来证明确实如此。我没有接话,只是让他的话在我脑海里萦绕。
“你想要罐苏打水,再来根香烟吗?”
不错,一罐苏打水。“好的,谢谢。”我答道。我得和这家伙搞好关系,说不定还能弄到情报。
“你得抽支我抽的牌子,你抽的牌子没有了。”他安慰我道。
乞丐没有资格选择。“好的。”
他给我一支薄荷烟,要么是库尔牌,要么就是纽波特牌。我向后靠着坐,边抽烟边思索着他所说的一切。
那晚,我无法入睡。我努力了,但是进入不了梦乡。我的精神饱受折磨,却得不到喘息的机会,各种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翻腾。德尔加多,卢戈,还有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太多东西萦绕在我的心头,理不出头绪。
时间到了星期四的早上,老大和他那帮疯疯癫癫的手下回来了。我无法辨别他们一共有多少人,但是偶尔会搞清在场的有几人。其实在他们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后,我就没有用了,但在此之前,他们还不敢让我出什么意外。
所以星期四算是平安无事,几乎一整天我都被晾在一边。实质性的折磨倒是没有,但令人不解的是,他们似乎要饿死我,反正他们做的事又有哪件说得通呢?没有食物,只给了我几杯貌似是水的东西喝。他们忽略我的基本需求,从不带我去卫生间,我还是得在杯子里小便。我的脸,覆盖着两卷布基胶带,奇痒无比,好几次都恨不得把脸给撕了。
我坐在那儿,很多时候都在纳闷,德尔加多为何会参与到如此邪恶的勾当中来。他温良谦逊,柔声细语,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的感觉是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我猜是我低估了卢戈的说服力,但是每个人听从别人的教唆总是有个限度的,我认为德尔加多绝不会想要绑架我。即使他的参与是铁板钉钉的事,我还是不愿就这么完全接受。虽然在分开的时候,我们不算是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们在一起的四年时间,关系密切,彼此一直相互帮助。经过这次,我明白了世上一切皆有可能,只要机缘巧合,一个人会做出任何事情。
那时,我没有打算与他们正面冲突。首先,我要顾及我的家人,不能置他们于险境。第二,这也与我的行事风格不符,我向来谋定而后动,绝不轻易挑事。我料定与这些人冲突只会使情况更复杂,倒是觉得只要满足他们要求,不久就会被释放。一旦我进行反抗,一定会让他们除了杀了我之外别无选择。我所犯的错误就是考虑问题始终局限在自己理性的思维框架内,其实应该尝试从这伙人的角度去思考,当然这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疯人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会主席和总监们都离开了,换了夜间看守,这也是我可以区分白天与黑夜的途径。他简单和我扯了几句,给我几根香烟和一罐苏打水。那晚依旧无眠,绝望这个词根本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