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往年的时节,如今六月的江南应该是梅雨季节,可是却滴雨未下,江北十四州鱼米之乡,反而饱受干旱中,江北如此,江南也如此。
此刻,唐国,江宁府城中,一间不大的别院之内,庭院深深,居室之内,却十分简陋。
南方燥热的天气依旧还在持续中,树枝上的知了不停地叫着,然而在这中室之内,只见一五旬男子身着松云纹道袍,盘膝坐在屋内,眉目紧闭,一言不发,似乎在思索着事情,他看上去并没有因为天气热而焦躁不安,可是实际上,焦头烂额已经让他不安分了。
紧挨着此人身旁的案头,一层层的情报堆着,从全国各地四处八方而来,里面的内容千奇百怪,某家出现了祥瑞之物,某官员纳了房小妾,辽国耶律璟又杀了几人……
不过,莫过于一封书名为【老九】,从东京捎带而来的信,神童赵德昭在相国寺中一对四,完胜四大才子,五旬老人对于东京城发生的那件事情,倒是有些关注,这件事情倒是让他更加关心。
这时候一个青年人急匆匆地进入屋舍内,他的步伐十分仓促,浑身上下因为天气热的缘故,背后湿了一大块,当他见到五旬男子时候,他便拱手道:“万松见过义父。”
“起来吧。“五旬男子见到那青年人回来,眉目稍微展开了些。
万松道:“谢义父!”
那五旬男子从榻上站了起来,一身道袍,虽然年岁不大,可是鬓角却已经生了白发,自己蹉跎了二十几年,可是心中的目标尚未实现,他见义子归来,缱绻道:“松儿,辛苦你了。”
万松的眼睛里面满是感激:“义父,何劳辛苦之说,当初若不是义父相救,我万松早就成为孤魂野鬼了,是义父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才会有万松的今日。”
“松儿,义父倒是有些话要跟你说。”
“义父请说,松儿听着呢。”
五旬男子回忆往事,立即说了出来,“我等在江宁府城中蛰伏了二十年,就是为了从李氏手中夺回我杨氏江山,于是组建了长春堂,徐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当年徐逆与左衙指挥使张灏发动政变,共掌军政,我杨氏大权旁落,而后拥立我大哥、二哥和四哥(弟弟,杨澈),可怜他们最后都死于政变之中。尔后尽数杀我全家,徐逆为谋受禅,诬告我私造兵器,降我为历阳郡公,幽囚于和州,由守卫军使王宏的二百位士兵监管。”
说到这里那五旬男子用道袍擦了一下湿润的眼睛,往事历历在目,而后继续说道,“我自知吴国将亡,就杀死王宏独身一人逃走。后来王宏之子王勒攻打我,我又用箭射杀王勒。在采石中,我杨濛被被庐州德胜节度使周本之子周弘祚围困采石,差点身亡,逆臣贼子废我为悖逆庶人。可怜我那和州的妻子得知我身亡的消息后,被侍卫军使郭悰所杀。”
说道此处,五旬男子神情激动:“所幸苟延残喘,天不亡我杨氏,徐逆将我杨氏子孙迁到海陵,世人可怜我杨氏,称那之地呼为永宁宫,徐逆派兵严守,阻绝外人进入。江宁府(徐知诰改姓名为李昪,改金陵府为江宁府)城中忝居大位的篡臣贼子杀我兄弟,又皆囚禁我杨氏族人,我……我发誓一定要夺回属于我杨氏的一切,杀了篡位的贼子,以报我血海深仇。”此五旬男子名叫杨濛,乃前吴临川王,他想起往事泪眼婆娑。
万松挺着身子,随即又拱手一拜:“义父,我万松愿意为义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跟随义父已经十几多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时刻躲避徐氏的眼线,我就是死也要保护义父。”
杨濛叹了口气,然后眼睛里面满是激动泪水:“松儿,你辛苦了,跟这我这位无权无势,又孑然一身之人,受尽了委屈,在我心中我一直都把你当作亲生儿子对待,当年采石之后,妻儿俱被贼子杀害,我苦无子嗣,如今年纪已经大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这些年多亏松儿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此时此刻,窄小的别院内,一老一少都在回忆着往事。
“义父!”万松唤了一声,他深情地看着杨濛,泪水从虎目中奔涌而出,往事一幕幕犹在眼前。当年自己家破人亡,被仇家追杀,父母双亡,家人死绝,自己孑然一身,那年自己年幼,只有七八岁,幸得义父施救,才有我万松的性命,义父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恩,万松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杨濛也看着自己的义子,外面的知了还在叫唤着,而在室内,两人一直不发一言,彼此对望着。
这时候杨濛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他拿出老九的信函,便问道:“松儿,为父近段时间陆续收到开封的线报,说有一个稚子经营着一家酒楼,你九叔父便来信说是要试探一下那稚子,只是如今你九叔父怕是气坏了。”
“九叔父那样针对人,别人作出反击也是正常不过了,不过松儿疑惑的是,一个稚子居然能够将四个自诩琴棋书画的士子击败,真当是自古罕见啊。”万松疑惑地摸着自己的头,不解道。
杨濛摇摇头,笑道:“古有毛遂自荐、甘罗为相,如今有赵家小儿,这世上还是有神童的,只是……义父也是不解,此子若真如老九所言,那么当真是妖孽啊!”
万松反问道:“只是甚么,义父?”
“若是此子能够助我大业,我杨氏光复有望,大业可期啊。”
万松忽然间说道:“义父,我也听九叔父说起此事,此子如同妖孽一般,至于义父所说的大业,此子未必能如义父所愿吧。”
“这……”杨濛倒是被自己的义子给问住了,他继续说道,“如今不成,还是看日后吧。”
杨濛说道最后,声音也低了下来。
“松儿,去拿一些笔墨纸砚,我要去信一封给你开封的九叔。”
万松拿来笔墨,亲自研磨,杨濛便开始写着,在烛火下,一大一小的身影印在地上。
……
远在北方,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此时并不如南方一样干旱。
澶州府刺史府内,桌台前端坐着一个器貌英奇、身材伟岸的年轻郎君,虽然年仅,可是其身上的上位者的气势已经逐渐养成了,只见昏暗灯烛之火之下,那人手中拿着孙子兵法,可是那眼神却未曾注意到书上之字。
此上位之人正是郭荣,他正在翻阅一些当地的奏疏,这几年在他治理下,整个澶州境内政务清肃,盗不犯境,吏民赖之。
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地下得很大,室内有一股子的潮气,他身上的衣服都有些潮湿了。而在这个时候,“突突突”有人急速地敲着门。
郭荣忽听得门外有敲门之声,他立即道:“进来吧。”
随从进入后,便手执一封密函。
“怀恩,是最近的密函么?”
“是,殿下。”怀恩手执一封密函,交给郭荣,“殿下,这里面包括几个月开封城的动静全在这里了,请殿下一阅。”
自大周立国之后,郭荣以皇子的身份拜澶州刺史、检校太保、封太原郡侯。
怀恩侧立郭荣身旁,候着。
“你也累了,先退下罢。”
“殿下早些歇息,怀恩告退。”怀恩立即转过身,出去之时顺便带上了大门,而屋外一直下着滂沱大雨。
屋内,豆大的灯花还在闪耀,郭荣拆开密函,细细看了起来。
那密信之上记着这几个月开封城内之变化。郭荣若有所思,其中一些事情自己都知道,他也没多么在意,不过当读到赵弘殷之孙赵德昭短短时日之内经营的酒楼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如今已经成为东京城内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了,他倒是有些诧异。
除此之外,当是赵德昭三月三日在相国寺智斗东京四大才子之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开封府,已然是个小有名气之辈。
对商业之事,郭荣并不是非常清楚,也不上心,他在乎的是政事,自己为当今天子郭威的养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中看着,丝毫不得差池。
他之前也有耳闻,赵弘殷家的孙子那些不同寻常的举动,他也觉得此子非等闲之辈可以视之,将来若能为自己所用,即是一大助力,否则虽然赵家为行伍出身,为郭周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而且赵匡胤跟自己也是旧识,跟自己年岁相仿,彼此间也接触一二,话语也有,倒不失为一个笼络人才的接触之处。
摇曳烛火下,郭荣意味声长地笑着,“此子妖孽啊!”
……
北方东京开封府,这几日倒也是下雨。
皇宫大内滋德殿内,黄袍老者负立。自大周立国之后,郭威每夜得批阅奏折,呕心沥血,帝国万事悉以过之,龙案之上奏折堆积如山,自己得亲自批阅。
广顺三年正月,延州城内,彰武节度使高允权卒,高允权之子牙内指挥使高绍基图谋承袭欲要自立,诈称父疾病,向开封周庭上表主持军府事务。观察判官李彬切谏不可,被高绍基杀,捏造李彬图谋造反。其后高绍基又屡奏杂虏犯边,希望能承袭父职。
呵呵,边境不宁,武将拥兵自重已经成为常态,郭威一笑了之,这翻得起甚么浪花,也罢你如此行事,我就派遣一官吏出使延州,于是乎郭威御笔一挥,以六宅使张仁谦往延州巡检。
殿外飞雀暗报进殿,在这几月的监视下,得到了赵德昭的一举—动。郭威亦是感慨万分,赵德昭此子的经商头脑还是不错的,只是从商毕尽是贱业。不过郭威现下对这些无关痛痒之事,只是当是皮毛,暗地里仍旧让飞雀背后跟踪着,一举一动也要握在自己手中。
开封还在下着大雨,汴水的水位也开始上涨着,入了夜,开封东西水门已经关闭,来往的船只也都停靠在岸边。
这时候船上走下来一个穿着赭色圆领窄袖长袍之人,手里撑着一把油布伞,走上码头,随即踏上岸上早已经停靠在岸边的骡车。
沿着南北大街,骡车往城北而去,一路之上,开封城内的灯火依旧辉煌着,酒肆茶馆等处倒还是开着业,不过也只有稀稀落落的常客来访。
来到潘家街一带,那辆骡车停靠在一间客栈门前,赭色圆领窄袖长袍之人从车上走下来,在昏暗一角并不能看清他的容貌,只是见他一只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
“九爷,您来了。”客栈内的一个小二立即走了出来,笑脸相迎。
那人并没有理睬这个小二,而是径直入了客栈内,穿过前堂,即到达了预定的房间。
“最近开封的消息如何?”那人问道。
小二哥忽然绷直了身子,道:“一切如旧,我长春堂一直密切注意京城一举一动,九爷离开的这段日子,并没有发生任何大事。”
“主上有信么?”
“上次来了一封,这次倒还没收到,估摸着日子,最快下个月了。”
“没甚么事了,你先退下吧。”
“是。”那人离开,带上门走了。
……
杨府之内,杨凝式得到赵德昭的指点,每日清晨便在花园内学着练习太极。自从学了太极之后,杨凝式自感浑身都舒服极了,往日的酸胀,如今能够感觉好个许多。
白孤城的父亲虽然已经阖然长逝,但是留下的书稿,自己还得慢慢翻阅和注释,那本书稿倾注了他半生的心血。自己的这个学生真当是有些固执,昔年曾在冯道手下为官,可是看到冯道历朝历代都是个不倒翁,孔家的读书人不与浊流混。
自古官场险恶,帝王无情,冯道事主之事也算一大奇葩,自己也是蹉跎了大半生,自己也是一朵奇葩。
昔年劝说自己的父亲杨涉辞去大唐相。后来唐亡,杨凝式害怕自己说给父亲的话被人听到,传到朱温的耳朵里,那末杨家顷刻间便灰飞烟灭,杨凝式没法子,最后只得装疯,以防万一。
后梁被后唐灭掉,自己却升了官,当上了知制诰,主管皇帝诏书的起草工作,权势很大。知制诰虽显赫,但也容易惹恼皇帝招来杀身之祸,所以才装疯避祸的。就像孟知祥辞去中门使的职务一样,因为前几任中门使都由于开罪皇帝而被杀。疯有疯的好处,他便被改任了史馆修撰,主持史馆事务。
明宗李嗣源封自己为中书舍人,自己装疯不去上朝,更不去上任,皇帝只好让自己任别的职务。李从珂在位的时候,封自己为兵部侍郎,阅兵时自己“疯病”又发作了,大喊大叫,皇帝因自己名声大和世人皆知自己有疯病,相反没有处罚自己,反而让自己回洛阳静养。
(后)晋建立,自己又做了太子宾客,离开朝廷,去了洛阳闲居。在桑维瀚主政时,自己已经退休,没有俸禄供给,生活拮据,桑维瀚听说自己的窘境后,出面奏请皇帝给自己一个太子少保的荣誉职衔。
(后)汉建立,自己在(后)汉也担任太子少傅,太子少师。当今天子让自己以右仆射的显要身份回乡。
多国为官,人称杨疯子。哈哈,自己也是冯道。
杨凝式如今已过八十,活了这么大的岁数,看透了这世上许许多多之事情,也就不再干涉,遗憾的是自己一番豪情壮志不知道如何实现。当今圣上隆恩,告自己以右仆射的显要身份回乡。
谁知偏偏遇到赵德昭这个奇葩孩子,自己也就在开封城中住了下来,不过这孩子的天资聪明,慧根不错,确实是个培养的苗子。
“此子妖孽。”杨凝式抬起头,屋外的雨忽然间渐渐大了起来
Ps.江宁府,徐知诰改姓名为李昪,改金陵府为江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