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高高：
你好！看到了你的来信。你说上封信中我谈的学习五界，非常有意思，你不仅对照自己检点自己是属于五界中的哪一界，而且还磨着你妈妈带你看了一场《锁麟囊》，那可是程派的一出名戏呀。我非常高兴，你是个敏感而又富于动感的人，所谓动感，就是学习到一点，就能够朝着这个方向立刻行动。古时候讲究闻鸡起舞，也是这意思吧，但不仅仅是早晨听到鸡叫就起床学习的刻苦。刻苦的动力，是必须先找到明确的方向。
你来信问我，读书最主要应该读什么？这还真的是一个好问题。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好好地琢磨了一番。读书读什么呢？读书中展现的情节？表达的思想？设置的结构？开头和结尾的写法？语言和描写的特点？……当然，这些都是非常好的选择，读书读出这些东西来，无疑都是读书的收获。我仔细想想我自己，在读书的时候，最感兴趣的是什么？最希望读到的是什么？我忽然发现，我最感兴趣，最想读到的是细节。这一点，纯粹属于我们自己读书的方法而已，可能和别人的不一样，权且作为一种参考吧，你可以考虑一下，看看我的这种读法是不是有一点点的道理，或者对你有一点点的启发。
我是这样认为的，一篇文章也好，一本书也好，感动我们的其实就是细节。有时候，比如看一场电影，或者看一出戏，过了一段时间，其中的人物和情节，我们都淡忘了，但惟独一两个细节，还足以打动我们，让我们难以忘怀。不知道你看过电影《小兵张嘎》没有，那是我年轻时常看的电影，不知看过多少遍，其中张嘎和小伙伴比赛钻烟筒的细节，还有那个日本的胖翻译官吃西瓜的细节，现在想起来还忍俊不禁。
同时，一篇文章也好，一本书也好，人物、情节、思想、结构，这些都很重要，但这一切都需要足够的细节，而这些细节又必须是真实生动的细节，这样，才能支撑起整篇文章或整本书来的。所有的人物、情节和思想，都是要依赖于这些细节才能成立，否则，思想就只是一张苍白的纸，情节只是虚设或雷同的，人物只是一个稻草人。这就像盖房子之前得有砖瓦、水泥等基本材料，然后才谈得上房子的大小、式样、风格，乃至最后的完成。看这些材料，作者是从哪里得来，又是怎么样运用到文章中的，便是写作的方法。如果你读出这一点，你便学到了写作的方法。
不知道你同不同意我的这个想法？这是我读书重视细节的最重要的两点原因。那么，你会问了，什么叫做细节？又怎么从书中找到这样的细节来呢？
我给你举几个具体的例子好吗？
泰戈尔的《喀布尔人》，写的是一位远离家乡的卖货郎，思念小女儿。他是如何表达这种思念之情的呢？仅仅说非常想念，日夜想念，做梦都在想念，行吗？那样，会太空洞，或太一般化。泰戈尔最后依托的是那张印有小女儿小小手印的纸。这张纸一直藏在卖货郎的身上，卖货郎即使是坐牢也没有把它弄坏弄丢。文章前面写了卖货郎的很多事情，都像一个运动员从远处开始跑步，是在助跑，是在积蓄力量，是为了这最后的一跃，把这张纸展现给读者，从而打动读者，并让这位父亲对女儿的思念之情淋漓尽致地得到了宣泄。这张印有女儿手印的纸，就是细节。
皮兰德娄你知道吗？他是意大利的一位作家兼剧作家，和泰戈尔一样，也曾经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西西里柠檬》，是他早期写的一篇短篇小说，写的是一位来自家乡西西里的小伙子，风尘仆仆地来到城里看望他的恋人，面对的却是已经把他遗忘而移情别恋攀附上富人的恋人。如何展现这样两个年轻人截然不同的形象呢？靠的是小伙子带来的家乡的西西里柠檬。小伙子离开后，那些柠檬留在了那里，他的女朋友该如何面对这些曾经非常熟悉的家乡的柠檬？无疑，柠檬成为了一种乡间纯朴的象征物，成为了感情的象征物，也成为了两个人形象的延伸。这些柠檬，就是细节。
意大利还有一位作家，叫贾科莫，他写过一篇《没有见到儿子》，写一位母亲去孤儿院看望儿子，她是因为自己的丈夫死了，她生活困苦，不得已将儿子送进了孤儿院。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儿子了，她非常想念儿子，虽然很穷，但在去孤儿院的路上，她还是买了三个苹果。谁想到儿子已经死在孤儿院里了。孤儿院的院长不忍心告诉她这个实情，让她下星期一再来。她把这三个苹果放下，让院长转给儿子。小说到这里结束。你可以想到，她的儿子无法吃到她买来的这三个苹果了。儿子不在了，三个苹果还在那里，有和无之间的对比，让人心痛。你可以试想一下，如果没有这三个苹果，该如何写母亲对儿子的思念和失去儿子的悲哀？这三个苹果，就是细节。
老舍的《热包子》，同样写的是一对年轻人，不过他们不是恋人的关系，而是已经升级为夫妻。小夫妻之间摩擦之后，妻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半年，丈夫盼望着她归来，终于盼到妻子归来的那一刻，他的举动非常特别，他不是像现在我们常看到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先拉着妻子的手道歉或煽情，而是立刻先跑出家门，旁人问他这么着急去干吗，他先是喜欢得说不出话来，然后趴在人家的耳边说了句：“我给她买热包子去。”他把个“热”字说得分外真切。而热包子正是妻子平常最爱吃的。买热包子的这个举动，让这个丈夫与妻子阔别重逢的喜悦的心情和丈夫憨厚的形象凸显。这个热包子，就是细节。
孙犁的《红棉袄》，写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农村姑娘。抗战期间，患有打摆子重病的八路军战士，突然来到她家。这时候，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一个女孩子，该怎么样面对这突然到来的一切，去照顾瑟瑟发抖、不住呻吟、身子缩拢得越来越小的男战士？她是热爱八路军的，面对这样的八路军战士，她是一定要表达自己对他们的热爱之情的。该这么表达呢？孙犁没有写别的，只是着重地写了她脱下自己在这一天早晨才穿上的新的红棉袄，给战士盖上。她用这件看得见的新红棉袄，表达出了看不见的心情和感情。你可以试想一下，如果没有这件红棉袄，光是说她这么样烧炕取暖，怎么样烧水做饭，怎么样说着关心的话语，还能够有这件红棉袄更突出小姑娘的形象吗？这件新的红棉袄，就是细节。
当然，上面举的这几个例子里，手印的纸、柠檬、苹果、热包子、红棉袄，都是具体的东西。这样的细节，在书中表现得最多，也最容易被我们发现。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细节的表现方式，需要我们仔细寻找和体会。
我再给你举个例子，张爱玲在《茉莉香片》中，写到一个男大学生坐在公交车上，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手里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门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在书中，男大学生和后面即将出场的女大学生才是主角，这个抱杜鹃花的人，只是一个过场人物，但他和他抱的杜鹃花，却是这场戏中必不可少的细节。等女大学生出场了，男大学生讨厌她，不愿意见她，也不愿意和她多说话，终于等到这个女大学生下车了，“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鹃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脸，换了一幅背景，也似乎黄了，暗了。”看，前后两次出现的杜鹃花，前面是红成一片，后面是黄了暗了，不同的色彩变化，其实是男大学生的心情写照。如果没有杜鹃花，该怎么写？即使写了，也会太直白，少了味道。你看，同样也是具体的杜鹃花，但是，它和前面出现的细节的表现形式不一样，前面出现的所有细节，都是和主人公密切相关的，是属于主人公自己的细节，而这里的杜鹃花纯粹属于节外生枝，属于张爱玲自己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却一样起到了表达心情的重要作用。看似信笔随意，却是精心构制的细节。
再举一个例子。美国作家卡佛，最近一段时间很热，读他的书的年轻人很多。像你这样关心文学的人，应该知道卡佛。他写过这样一则小说，题目叫做《软座包厢》，写一个父亲乘坐火车去看望八年未见的儿子。八年前，父亲和母亲离婚，当时，在争吵中母亲把碟子一个接一个往地上摔，儿子冲过来，和父亲打起来，父亲把儿子推到墙上，威胁要杀了他。那是父亲最后和儿子也是最后和妻子的见面。如今，坐在火车的软座包厢里，想起那可怕的一幕，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他点着一支烟，望着窗外，看到了这样的一个街景：“火车鸣叫着汽笛飞驰过一个路口，拦路杆已经放下了，他看见一个穿着毛衣的年轻妇女，绾着头发，推着自行车，看火车一闪而过。”
就是这样一个场景，火车驰过的一个路口，推自行车的一个女人，和作为主人公的这位父亲，没有一点关系，只不过是一闪而过。可以说没有这个场景，一点儿不影响小说情节的进展。那么，这个场景，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小说紧接着是这样写的：“拍着儿子的肩头，你妈妈还好吗？他可能会这样问儿子，有你妈妈的消息吗？”一下子，从火车驰过的路口，跳跃到这样的描写里。从客观的场景，跳跃到主观的心理；从眼前看到的场景，跳跃到内心的想象之中。你一定会清楚地明白，其实，在这里卡佛真正要说的是后面他对妻子微妙的心理，怨恨过后的关心。但他没有这样直接表达，而是借助了这个场景作为跳板起跳。如果没有这块跳板，会显得后面的心理想象有些突兀，有了这块跳板，就像触景生情，就是意识流，使得后面的描写自然而亲切，让我们容易接受并有所共鸣。你说是不是？你看，在这里，细节不再是具象的一个物，它可以是一个场景，甚至是一种景色，这样的细节，能够起到同样的作用，甚至比前面所说的那些具象的物所表现的细节，更为新鲜，而亲切自然。
再举一个例子，赵丽宏的新作《童年河》，是写一个叫雪弟的孩子成长的作品，其中有一节写的是小孩尿床。尿床，是一件事情，不属于细节，但他将这个小孩子常常会做的并不新鲜的事情，提炼成为了细节，成为了书中情节与人物必备的内容。他写道，亲婆从乡下来到上海，雪弟再不怕尿床了，夜里，亲婆会用尿盆接他尿尿，在嘘嘘把尿的声音中，雪弟闭着眼睛痛痛快快地尿了出来，“水流进尿盆，叮叮咚咚要响好一阵，这声音，有时会把雪弟惊醒，他睁开眼睛，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端着尿盆的亲婆。亲婆总是对着他笑，还会开玩笑说：‘尿这么长，像牛尿。’雪弟也迷迷糊糊地笑着，撒完尿，拉起短裤，扑倒在床上，过几秒钟就又睡着了。”你看，写得如此亲切温馨，朴素至极，细腻感人。吻合孩子的心情与心理，能让孩子会心会意，也能让我们会心会意。你说，你会不会忍不住想起自己童年尿炕的情景？别笑，我想你会的。在这里，细节不再只是作为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物出现，而是一件事情的全过程。你看，细节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需要我们认真地体会。
例子举了不少，不知道我讲明白没有？你清楚没有，我为什么在读书中最为重视细节的原因？同时，你清楚没有，如何在读书的过程中寻找到并体味那些表现形式不同却作用相同的细节？
实际上，在我们的生活中蕴藏着丰富的写作素材，但对比这样的素材而言，更重要的是生活中生动细致的那些细节。素材可能是一堆，而细节则只会是那么很小一点或几点而已。你可以看到我所举的那些例子，都是作者在生活中自己感受到的，有了这些细节，才会使得文章感人。所以，我要向你特别强调的一点是，细节虽小，却是文章生命的细胞，缺少了细节的文章，很难写得动人。缺少细节，文章里就只是一堆臃肿的素材。缺少细节的书，不是什么值得读的好书。
你还记得老师经常对你们同学说的那句名言吗？美不是缺乏存在，缺乏的是我们发现它们的眼睛。读书的时候，锻炼自己能够捕捉到书中那些动人的细节，从而学习人家是怎么样能够从平淡无常的生活中发现这些细节，并运用到自己的写作中，这样的读书过程，会帮助你自己在生活中捕捉细节，并将细节运用到自己写作中。从学习写作的角度来说，这样的读书能力的培养，我觉得非常重要。否则，我们只会是看热闹，或者是被感动而已，而没有从读书的学习中，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
无论是一本厚厚的书，还是一篇短小的文章，往往需要生动的细节点燃，才能够迸发璀璨的火花。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千万不要从你的眼皮底下滑掉，如同泰戈尔所说的：斧头虽小，却能砍断大树。
你还记得以前的信中，我曾经对你讲过的法国音乐家德彪西吗？德彪西的家人在回忆德彪西小时候的一则逸事时说，小时候父母给钱让孩子们买早点，其他孩子都是捡最大的糖果，唯独德彪西捡最小最贵的，德彪西说：大的东西让我恶心。大了以后，德彪西的音乐之路，依然秉承着对小的一以贯之的钟情。尽管德彪西说得有些夸张和极端，但从根本而言，这是一种对生活与艺术的选择和态度。珍惜并书写那些小的东西，正是文学与艺术创作的规律。德彪西说的小的东西，就是细节。
亲爱的高高，今天咱们谈得够多的了，希望能够对你今后读书有一点儿帮助。如果你同意我这样的看法，那么，就不要贪多，不要贪大求全，读书就先从读细节开始，慢慢地吸收，慢慢地消化。这是阅读能力的一种锻炼，看你的眼力，也看你的心力。不妨一试。
如果你有什么体会或疑问，欢迎你来信告诉我。
祝你读书快乐！学习进步！
你的大朋友肖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