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重要得无以复加,”歌德接着说,“你想象不出,我在得到七月十九日会议的消息时有怎样的感受。现在咱们有了乔弗列这位强有力的、长期的同盟军。同时我还看出,法国科学界对这件事多么关心,因为尽管发生了可怕的政治动乱,七月十九日仍照常开会,而且还座无虚席。然而最精彩的是,由乔弗列引入法国的自然科学研究的综合法,而今已不可逆转。经过在科学院自由讨论,而且是当着广大听众讨论,事情便已经公开,不可能再提交给一些秘密委员会,被关起门来否决掉和压制下去。从今以后,法国的自然科学研究也将是精神统驭物质。人们将能够窥探伟大的造化法则,窥探造物主无比神秘的工场!—— 如果我们沿袭分析的方法仅仅只跟物质的个别部分打交道,对规定各部分物质运动方向、以内在法则约束或钳制任何偏离的精神的嘘唏无所感触,那所有与自然打交道的努力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
“五十年来,我尽心竭力地干这桩大事;一开始孤立无援,随后得到了一些支持,最后更为一些志同道合者所超越,因此感到非常高兴。当我把自己关于腭间骨的最初结论寄给彼得·康培,令我深感苦恼的是他完全不予理睬。在布鲁门巴赫那儿的遭遇也同样令人失望,虽然经过一段个人交往他站到了我的一边。可是随后我争取到了索迈林、欧肯、达尔滕、卡鲁斯等等杰出人物, 是他们成为我的志同道合者。现在乔弗列又毅然站到了我一边,和他一起的还有他在法国所有有影响的门生和追随者。这件事对我价值大得无法想象,我有理由为最终迎来了事业的广泛成功欢呼雀跃;这件事让我贡献了毕生精力,也完完全全可以称为我的事业。”
1830年9月12日,星期日,日内瓦
(艾克曼的罗马印象)
今天要向您讲的事情这么多,我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
阁下您经常开玩笑说,旅游是件很好的事,只是有个条件,就是不再回来。令我感到苦恼的是发现此言不虚,因为眼下我正处在一个类似于岔道口的地方,不知道该走哪一边才好。
我逗留在罗马,时间尽管很短,但对我的影响理所当然地却异常大。在这里,气象万千的自然界充满奇迹,我似乎听见它的话语,它的提问,为了听这种语言,我到底从多远的地方来?人类的伟大创造,伟大业绩激励着我,让我看看自己的双手,以便弄清楚我自己也能做什么。千差万别的生存方式触动着我,问我自己的生存状态怎样。因此我内心中生出了三大渴望:渴望增加我的知识,渴望改善自己的生存状态,首先是为使这两者成为可能而渴望干点事情。
至于最后这点,我完全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根本没有疑问。很久以来我心里老挂着这事,这些年一有余暇就在进行,而进展就跟一艘新造的船,要出海缺的差不多仅只是缆绳和帆。
…………
1830年10月13日,星期三
(歌德的一个学习习惯)
歌德给我看一些单词表;他在表上用拉丁文和德文写了许多植物名称,为的是能背熟它们。他告诉我他曾有过一间房间,墙上全裱糊的是这样的表格;他在学习和背诵的时候,就沿着墙壁一圈圈地走。
“可惜都给粉刷掉了,”他补充说,“我还有另外一间屋子,墙上按年代顺序写着我多年来写作的记录,而最近的我总是补充在后面。这间屋子可惜也重新粉刷过了;为此我很是遗憾,因为它现在正好可以派上大用场。”
1830年10月20日,星期三
(关于圣西门的学说;集体幸福与个人幸福的关系)
歌德要我给他讲讲我对圣西门主义者的看法。我答道:
“他们学说的主要方向似乎是主张,人人都要为集体的幸福而工作,并将这个视为自身幸福的必要前提。”
“我想,”歌德接过话头,“每个人必须从自己开始,首先谋求自身的幸福,由此最后才可能万无一失地产生集体的幸福。进一步讲,他们的学说在我看来根本不现实,根本没可能办到。它完全违反自然,完全违反经验,完全不符合几千年来事物发展的进程。只要每个人都恪尽职守,只要每个人在自己职责的范围内都兢兢业业,有所作为,那集体的事情自然就办好了。以写作伟业的我从来就不曾问:广大群众想要什么?我怎样才有益于集体?我追求的永远只是使自己变得更明智、更优秀,只是提高自己的人格涵养,然后永远只表现我认为善与真的东西。这,我不否认,诚然会在一个大的范围内发生影响和起作用;不过它并非目的,而完全是必然的结果,就像所有自然力的影响都会产生这样的结果。身为作家,如果我以努力满足大众的愿望为目标,那我就必须取悦他们,给他们讲一些好听的故事,就像已故的科泽布干过的那样。”
“您的意见无可辩驳,”我回答,“只是呢,不只存在我作为人的个体所要享受的幸福,而还有一种幸福,即我作为国家的公民和巨大集体的一分子所要享受的幸福。喏,设若不以实现全民的最大幸福为原则,那立法又以什么做基础呢!”
“如果你朝这方面讲,”歌德回答,“那我自然就没啥好反驳的了。不过,这一来只有极少的精英分子才用得上你的原则。它只可能成为对国君和立法者有用的药方;即使在这里,我仍觉得法律必须更多追求的是减少弊端的总量,而非增加幸福的总量。”
“这也许差不多会殊途同归吧,”我回答,“错误的道路在我看可算一大弊端。一位国君,喏,如果在自己的国家推行好的路线,并一直把它贯彻到最边远的村庄,那就不只消除了一个大弊端,而也为自己的臣民创造了一个大幸福。往下数,司法拖拉也是一大不幸。一位国君如果能为他的臣民制定一套公开口头审案的规程,保证加快司法程序,那又不只是革除了一大弊端,而也再次为民造了福。”
“借用你的调子,我想再给你吹几支味道完全不同的歌曲,”歌德打断了我,“不过有些弊端我们暂且别去碰,好让人类保留一点继续发展自身力量的依托。可我的主要论点目前只是:为人父者就该照看好自己的家,做手艺人就该照料好自己的顾客,当牧师就该宣讲好相互友爱,至于警察嘛,就请别破坏大家伙儿的快乐哟!”
1830年11月25日,星期四
(歌德谈他跟艾克曼的谈话)
早上歌德派人送来几本书,都是几位英国作家和德国作家给我的赠书。中午我去他家里用餐。我看见他手里捧着一个夹子,夹子里是一些寄来求售的铜版画和素描、速写。他告诉我,早上大公爵夫人来看过他,他已对她讲了我会去他那里。
小歌德夫人进来了,我们一起入席。我不得不报告我旅途的见闻。我讲了威尼斯,讲了米兰,讲了热那亚,他看样子特别关心住在当地的英国领事一家,想知道他们的详细情况。随后讲到日内瓦,他便很关切地打听索勒一家和彭斯特藤好不好。关于后者,他希望我讲得更详细些,我尽量照办了。
饭后我很高兴,歌德谈到了我记录的与他的谈话。他说:
“这得成为你首要的任务,在整理齐全并誊清好之前,咱们可别松劲儿喽。”
此外,歌德今天似乎特别安静,还常常陷入沉思;这在我看可不是好迹象。
1830年11月30日,星期二
(歌德的健康状况 )
上个礼拜五歌德吓得我们够戗;夜里他大咯血,一整天都离死不远。算上放了一次割破动脉放的血,他失血达六磅之多,这在八十高龄的他可是要命哦。然而,他的大夫佛格尔宫廷顾问的高超医术和他非凡的身体素质加在一起,这次仍然战胜了死神,他迅速康复起来,不但胃口再好不过,又整夜睡得很沉。任何人都不让去见他,大夫禁止他讲话,然而他活跃的精神安静不下来,老是想到自己的工作。早上我收到下面这张他用铅笔坐在床上写的字条:
行行好吧,我亲爱的博士,请再读一读附上的这首你已经熟悉的诗,把新增加的内容补充进去,使其变得完整。接着是《浮士德》!
很高兴再见到你!
歌德
歌德完全康复之后很快就把整个身心投到了《浮士德》第四幕的写作,还有就是完成《诗与真》的第四卷。
他建议我先编辑他迄今未曾刊印过的一些小作品,通读一下他的日记和发出的书信,以使我们对将来怎样编订它们心中有数。
没再考虑编辑我跟他的谈话这件事;我觉得更加明智的是别管已经写下来的东西,先抓紧难得的机会尽可能增加新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