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海伦》手稿也存在同样的情况,”我说,“原先是‘忒修斯诱拐走了她,诱拐走了这头十岁的苗条幼鹿’。后经戈特林反对,你便改成了‘这头七岁的苗条幼鹿’,结果不仅对于这位美丽的姑娘来说太年轻了,对于前去解救她的孪生兄弟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也一样。是啊,故事整个发生在寓意时代,谁也说不准海伦到底多少岁,加之神话全都那么灵活随意,怎么使用起来方便顺手就可以怎么使用。”
“你说得有道理,”歌德应道,“我也赞成她在给忒修斯拐跑那会儿是十岁,因此后来就写成了‘打十岁起,她便不中用了’。所以将来的版本,请你总是把‘七岁的幼鹿’改为‘十岁的幼鹿’。”
饭后歌德给我看两册诺伊洛伊特的新作,都是根据他的叙事谣曲创作的诗意画;令我们特别赞赏的是画家自由而开朗的精神。
(驳斥教会人士对《少年维特的烦恼》的责难)
……
歌德给我讲他一次遭遇英国德比郡主教布里斯托勋爵的情况,说:
“布里斯托勋爵途经耶那,希望认识我,便邀我在一个晚上去看望他。他这人有个脾气,就是偶尔会表现粗暴。不过只要你同样粗暴地回敬他,他又会变得十分驯顺起来。在谈话过程中,他意欲对我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说教一番,并以有人遭其误导而自杀为理由,要我作良心的自责。他讲:
“‘《少年维特的烦恼》是一本极不道德的、该遭天谴的书!’”
“‘住口!’我高声反问,‘您竟这样讲我可怜的《少年维特的烦恼》,那您对这尘世间的那些个大人物又怎么讲呢!他们大笔一挥就把十万之众送上战场,经过相互残杀死掉八万,并且竞相烧杀抢掠。目睹了这些暴行您反倒感谢上帝,并为其大唱赞美诗!还有呢,您用地狱的可怕惩罚吓唬您教区的弱小灵魂,害得他们失去了理智,临了儿在疯人院里度过可怜的余生!要不您又以某些在理性面前站不住脚的正统教义,在您教民的心中播下有害的怀疑种子,使这些不够坚强的灵魂坠入迷津再也出不来,最后唯有死亡!您对您自己该怎么讲?您该怎样谴责您自己?—— 现在您竟追究起一个作家的责任来,竟诅咒一部让某些心胸狭隘的人曲解了的小说,一部充其量不过使这个世界少掉了十来个傻瓜和窝囊废的小说,而这些人啥有益的事也干不了,仅仅还会吹灭自己那点儿生命之火的微弱残焰罢了!我想我原本为人类作了大贡献,理应得到它的感谢哩;现在您却想把我这点儿战功变成罪行,另一方面您又容许你们自己,容许你们教会和世俗的王公长老们,犯那么大和那么严重的罪行!’
“这一反击对我的主教产生了极好的效果。他变得温驯如一只绵羊,在随后的交谈中对我表现得再彬彬有礼不过,再温文尔雅不过。这样,我与他便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夜晚。因为布里斯托勋爵粗暴尽管粗暴,却是一个有头脑和见过世面的人,对各种话题都能谈得头头是道。临别他把我送了出来,接着又让一位修道院院长继续送我。和这位修道院长上了大路,他便高声嚷起来:
“‘歌德先生啊,您讲得太精彩啦;您深得勋爵大人的欢心,您找到了通向他心灵的秘密路径。您要不这么粗鲁,不这么坚定,您在回家时对今天的访问肯定不会如此满意。’”
“为了您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您真受了各式各样的委屈啊,”我打断歌德,“您与布里斯托勋爵的遭遇,让我想起了您和拿破仑讨论《少年维特的烦恼》的情况。当时塔勒朗不也在场吗?”
“他是在场,”歌德回答,“对拿破仑我可没有什么好抱怨。他对我很客气,谈起《少年维特的烦恼》来也符合我对一位如此伟大的人物的期望。”
……
1830年3月21日,星期一
(精神和身体的相互影响;古典的诗和浪漫的诗)
陪歌德进餐。一开始他便谈到他儿子的旅行,说对于收获我们不可抱过高的幻想。他讲:
“一般都会怎么去,怎么回来,是啊,一定要防止带回来一些不切实际的有害想法。例如我就从意大利带回来了楼梯必须漂亮的观念,照此办理显然会毁了我的房子,因为他所有的房间开间都小了,容不下那样的楼梯。关键是要学会控制自己。如果由着我自己的性子来,我真想把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毁掉。 ”
随后谈到了身体的病态表现,以及身体和精神的相互影响。歌德说:
“精神对维持身体状况能有多大的影响,简直难以置信。我常常患腹痛病,全靠意志和上身的力量坚持着正常生活。精神决不能屈服于身体!我在气压高的时候比气压低的时候工作起来轻松一些;既已了解这点,我就更加提起精神来抵消不利影响,结果总是成功。
“然而在创作中有些东西却勉强不来;因此,那种凭意志力写不出的作品,就只能等情况好的时候去写。例如现在我就不急于完成我的《古典的瓦普几斯之夜》,为的是一切真正能写得足够优美而有力。我已经取得很大进展,希望能在你走之前全部完成。
“这一幕中有些带刺的东西,我把它们与特定对象分离开来,是指一般化,这样读者尽管知道它们有所指,却没谁清楚到底何所指。不过我仍遵循古典法则,努力使一切都轮廓鲜明,不容出现任何的暧昧和模糊不清,像浪漫手法所造成的那样。
“古典的诗和浪漫的诗这个概念如今已传遍世界,引起了许多的争论和分歧,”歌德继续说,“它原本出自我和席勒。我主张写诗要用客观的方法,并坚持以此为准则。席勒呢完全以主观的方法写作,认为他那样做正确,为了反驳我的意见,写了一篇文章叫《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他向我证明,我自己虽不情愿却仍采用了浪漫的写法,我的《伊菲根尼》偏重情感,压根儿不像人们乐于相信的那么古典和合乎古代精神。施莱格尔兄弟抓住这个思想,把它加以发挥,结果现在传遍了全世界,闹得人人都在谈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这在五十年前可还没人想到喽。”
我把话题引到了他那十二个《圣经》形象上,歌德又对我补充了一些想法。
“我已经说过,亚当不应该完全塑造成裸体,以我想象,最好是在他已经犯了原罪之后——应该给他披上一块薄薄的鹿皮。与此同时,为了表示他是人类的祖先,不妨在他身边画上他的长子,一个目光放肆、桀骜不驯的男孩,一个手里捏着一条蛇的赫尔库勒斯。
“对诺亚我也产生了另外的想法,一个我觉得更好的想法:我不再让他像印度酒神,而要把他塑造成一个葡萄种植者,也就是可以把他想象成一位救苦救难者,他种出葡萄,帮助人类解脱苦闷忧愁。”
我很欣赏这些好想法,决心把它们记录下来。
随后歌德给我看诺伊洛伊特为他的《马蹄铁传奇》绘的一幅插图。我说:
“画上只有八名使徒陪在救世主身边。”
“就这八个对于他都已经太多,”歌德抢过话头,“画家非常聪明,把他们分成了两组,避免了枯燥乏味和单调。”
1830年3月24日,星期四
(一首精彩绝伦的法文诗)
在歌德家用餐,席间谈得异常高兴。他对我讲一首题名为《米拉波的笑》的法文诗,一篇随同大卫的石膏浮雕送来的手稿。他说:
“这首诗富有思想,充满勇敢精神,你必须看看。仿佛是靡非斯托斐勒斯给了诗人灵感,要是之前不曾读过《浮士德》,那他写得真叫棒,要是已经读过《浮士德》,也同样棒。”
1830年4月5日,星期一
(歌德承认自己有个怪癖:不喜欢别人戴眼镜;关于自负与谦逊)
众所周知,歌德是个不喜欢眼镜的人。
“这可能是我的一个怪癖,”他不止一次对我说,“可我就是克服不了。一当有个鼻梁上架着眼镜的陌生人跨进我的房间,我立刻没了情绪,想控制住自己也不行。我感觉很不自在,大部分的好意还在门口就没啦,思绪也变得紊乱,更别指望接下去内心会再无拘无束,自自然然。我总会产生来人不怀好意的印象,好像他一打招呼就会对我说粗话似的。近些年来,在我发表了一些说自己极其讨厌眼镜的诗之后,我的这个印象就更加强烈啦。现在一个陌生人戴着眼镜来访问我,我立刻会想:他要么没有读你的新作 —— 这已经对他有些不利;要么已经读了,知道了你的脾性,但却对它不以为然 —— 这就还要糟糕。唯一一个戴着眼镜不令我反感的人,是泽尔特;除此以外的所有人,戴眼镜都叫我讨厌。我总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仿佛人家是要把我当做仔细观察的对象,是想以自己武装起来的视力透视我隐秘的内心,看清我老脸上的一条条细小皱纹儿似的。可是,他们想这样来结识我,却彻底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公平合理,因为他们妨碍了我反过来也认识他们。须知,一个人用两片亮晃晃的玻璃遮住了心灵的窗户,在说话时叫我不能瞅着他的眼睛,我还能了解他什么呢!”
“有人讲戴眼镜使人变得自负,”我接着说,“因为眼镜把他们提升到了远远超出自然能力的知觉完美的地步,久而久之便会产生一个潜意识,好像这人为的好视力在他们真是天生的似的。”
“这个说法很有道理,”歌德回答,“看样子出自一位自然科学家。不过仔细看看,它却站不住脚。因为真要这样,所有瞎子就该是最谦逊的人喽,相反生就一双锐利眼睛的人统统必定自负。可事情绝非如此;我们反倒发现,一切精神与身体生来健壮的人通常都是最谦逊的人,反之所有身体特别是精神有缺陷的人,更容易属于狂妄自负的一类。看来好心的自然为安抚受了它亏待的人们,给了他们一个平衡和补偿的手段,这就是自负和狂妄。
“此外,谦逊和狂妄乃是高度精神性的伦理现象,跟身体没有多少瓜葛。狂妄常见于褊狭和精神迷茫的人;精神清朗、才华卓著的人却从不狂妄。后一种人充其量会对自己的才能沾沾自喜;可由于这才能实际上存在,所以他们的喜悦心情就完全跟狂妄沾不上边儿。”
……
1830年4月21日,星期三
(给艾克曼的临别赠言)
今天我向歌德告别,因为定在明天一早动身跟他公子一道去意大利。又谈了一些有关旅行的问题,他特别建议我要好好观察,不时地写信给他。
离开歌德我有些激动,可一见他身体健硕又感到安慰,有信心再见到安康幸福。
临别,他送给我一本纪念册,里边题写着下面的词句:
不等我看见,已成为往昔,
我未曾发觉,已发生变异。
——约伯记
录赠远游者
歌德1830年4月21日于魏玛
1830年4月24日,星期六,法兰克福
(法兰克福地方风情)
中午十一点前我去城郊散步,穿过一座座花园,向着陶努斯山脉的方向走去。明媚的自然,茂盛的植物,令我心生喜悦。前天在魏玛,树木刚刚抽芽,这儿却见栗子树的新枝已有约一尺长,菩提树的也有二十公分,白桦树的叶子已经碧绿,橡树全都长出嫩叶来了。我看见草长了一尺来深,在城门口我遇见一个女孩,正提着沉重的草筐往城里走。
我穿过园子,以便放眼陶努斯山脉;不时刮来一点和风,云便从西南方飘来,把影子投在陶努斯群山上面,随即向着东北方移动。在园子与园子之间,我看见有几只鹳鸟落下来又飞起去,翱翔在飘逸的白云和蓝天之间的阳光里,那景象美极了,也让本地区风光之迷人展露无遗。我往回走,在城门口碰见一群褐白相间的花奶牛,毛皮油光水滑,看上去漂亮到了极点。
这里空气清新宜人,水微带甜味。自从离开了汉堡,我就没吃过比这里更好的牛排;还有可口的白面包,我也十分受用。
时值博览会期间,街上从早到晚商贾云集,还有形形色色的艺人吹拉弹唱。一个萨伏伊少年引起我特别的注意,他弹着七弦琴,身后牵了条狗,狗背上蹲着只猴子。男孩吹着口哨,边唱边走到我们楼下,讨好了我们好半天,为的是得到一点赏钱。我们仍下去一些钱币,数量超过了他的期望,我想他会报以感激的一瞥吧。谁知才没有呢,他把钱装进口袋,目光立刻转向了另一些可能赏给他钱的人。
1830年4月25日,星期日,法兰克福
(令人惊叹的餐厅侍者)
乘着店主人的一辆豪华马车,今早上我们围着法兰克福兜了兜风。整洁的街市,漂亮的房舍,美丽的河流,优雅怡人的林园,无不赏心悦目——然而我很快意识到,从所有这些事物中提炼出某些思想乃是一种精神需求,不如此,到头来一切都会变得无足轻重,都会毫无意义地打我们身边溜过。
中午回到旅店就餐,发现席上面孔很多,可模样引起我注意的没有两张。然而餐厅的招待头儿却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以致两只眼睛始终追随着他和他的一举一动。真的,他真是个奇人!我们将近两百个客人坐在长长的餐桌旁,如果我讲这位招待师几乎是独自一人在完成全部招待任务,包括一道一道地上菜,一批一批地收走空盘子,其他侍者全都只是传来递去地当他的下手,那听起来真是几乎没法相信。在整个过程中从不滴汤洒水,也从未磕碰任何客人,一切都是那么流畅、轻盈,就像是在幽灵国里。如此这般,成百上千的盘子碟子从他的手中飞到了桌子上,过一会儿又经过他从桌上飞回到他的下手手里。他完全沉溺于自己的职位,整个人似乎只剩下了眼睛和双手,紧闭的嘴唇只是时不时张开来简短地答问和发指示。而且他还不只是管上菜,还得接受客人一个个地点酒水;而且在此过程中他得记住一切,以便用餐结束时知道每位客人吃了什么,该收人家多少钱。我佩服这位年轻奇人眼观六路,头脑极其清醒和记忆力超群。而且他总是那么冷静从容,那么满怀自信,因此嘴唇间永远挂着笑意,时刻准备好巧妙应对客人的玩笑,回答客人的问题。一位老派的法国骑师在结束进餐前向他抱怨女士们都走了,他马上便回敬一句:“C"est pour vous autres; nous sommes sans passion(只有您在乎这个,咱们没有兴趣).”法语他说得满地道,英语同样如此,有人向我保证他还掌握了另外三种语言。后来我跟他聊了聊,发现他各方面的修养异常深厚,实在令我佩服。
晚上看《唐璜》演出,让我们有了理由怀念魏玛。归根结底演员们嗓子全都不错,也有很好的天赋,只可惜表演和道白全如同一些未受过任何师傅指导的普通人。口齿不清,好像台下没有坐着观众。有几个人的表演使我体会到,失去了个性的平凡立刻变成庸俗和可恶,有了个性它马上会提升到艺术的更高境界。观众吵吵闹闹,狂热浮躁,要求谢幕和加演的喊叫声不绝于耳。对女演员则林娜的表演褒贬不一,总是这一半观众发出嘘声,那一半观众热烈鼓掌,结果两派越斗越来劲儿,每次都以狂呼乱叫,喧嚣骚动收场。
1830年5月28日,米兰
(米兰的歌剧演出)
我到这里快三个礼拜,是写点什么的时候了。
遗憾的是斯卡拉大剧院暂停演出,我们进去看见到处满是脚手架。剧场正进行维修,据说还要加建一列包厢。第一流的男女歌唱演员都趁此机会旅行去了。据说有的去了维也纳,有的去了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