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鬼师父病逝的那一天,阳光普照,万里无云,就连久违不见的喜鹊也绕着屋檐飞了几圈。可见上天并非有好生之德,因为日日都有人死去,若上天真要表示他的怜悯之心,岂不是每天都要阴雨霏霏?
懒鬼师父卧病在床有了一段时日,整日哼哼唧唧地念叨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也懒得搭理他,随他去东拉西扯,只是要时时刻刻看紧了他,因为他一发病就会乱摔东西,而小屋里本就没有几件囫囵物件儿,若是再被他摔碎几样,只怕连吃饭的碗筷都没有了。
师父断气的时候,我并不在他的身侧,我被他发配去黑龙潭挑水去了。那一日,我亲自盯着他将一碗药汤灌下去,这才放心地挑着水桶出门,踏出篱门的时候,回想方才他吃药时那一副眉须倒竖的模样,我的心中还在暗自喟叹:“看来懒鬼师父命还长着,阎王爷一时半会儿还不想收他的魂儿!”
哪知我挑水回来,掀开厚厚的布帘走进屋子,却发现他的脸上已经覆了一层白布,阿离捂着脸,坐在一旁的绿竹椅上小声地抽泣着。
我愣了一下,快活地奔过去:“哈哈,不能动了吧?”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紧闭双眼,为什么我看到他仿佛在微笑?
要么我眼花了,要么他又偷吃了我藏在水槽里的半只烧鸡。
旁边的阿离哽咽着道:“师父于半个时辰前过世,他不能说话,想要写字,却抓不动笔。”
可是,师父从来都懒得写字。
师父是一个大懒鬼,懒得成了精。
吃饭的时候他懒得跟我抢烧鸡,骂架的时候他懒得跟我犟嘴,天冷烤火的时候他懒得跟我争位置。
他不写字,我就不会知道他要说什么。我想,他应该有力气写字的呀!
他教我书写“上大人孔乙己”,陪着我把本门内功心诀抄写了一遍又一遍。他教我写了一句关于“夏花”、“秋草”的对联,只可惜我到现在也没能记住。
成亲的时候,他还东倒西歪地写了一个只有他能认得出来的“囍”字。
我呆呆地看着他,怎么突然就没有力气了呢?
我去抓住他的手。
翻开他的手掌,我发现了一根芒草。
他送我一根芒草干甚么?
他嫌我肉吃得太多,让我吃素减肥?
他嫌我身子太薄弱,让我把腹肌练出来?
他嫌我这个徒弟太笨,教我实在太费劲,临死前要骂一句“艹!”
我拼命猜测的时候,阿离轻轻抱起死鬼师父的尸体,将他安置在屋子前面的花丛里。
我独自待在小屋里,眼前一片黑黢黢,双目瞪着那根芒草。
我拼命回忆着有关芒草的记忆。
眼睛一瞥,看见地上掉落的一株白色百合。
记忆慢慢清晰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师父送我芒草的用意。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草之静美。
眼泪夺眶而出,一滴滴滚下来,滴下来,扑下来。
那个碧空万顷的日子,我终于记住了师父常常在嘴边哼的一句话。
并且刻骨铭心,永不忘记。
***
阿离的泪珠又打湿了我的肩膀。我心想,这天寒地冻的,又要洗衣服了,娶个爱哭的老婆还真是麻烦。我揉了揉眼眶,火辣辣的疼,手指上沾着一滴晶莹的水珠。什么?你说这是泪珠?不,不,我怎么会哭,这分明是下雨了。
雨珠像打了鸡血似的,滴滴答答,不停地从指缝间滑下,我把脸埋在阿离的头发里,这样或许就不会被雨露打湿。可是,阿离头发里的香味洇出了湿漉漉的水汽,朦胧了我的眼睛,我吸了吸鼻子,把阿离从我的肩膀上轻轻推开。
她睁着星光一样明亮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我,眼里看不出任何悲喜。我擦擦眼角残留的水珠,笑笑,轻轻地道:
“一起生,一起死。”
风刀裹挟白雪,仿佛十八层地狱中的冤魂在耳畔声声哀嚎,大大小小的冰晶疯了似的“嗖嗖”打在脸上,击得脸颊生疼。我假意没有望见阿离眼中朦胧的水汽,转过头往四围瞥了瞥,望见前方十丈远近的地方有一株歪脖子松树,顿时眼睛一亮,从腰后取了铁铲,“噗噗噗”小跑到松树下面,双膝一屈,跪倒在树下,一铲一铲地刨着冰雪。
感觉身后脚步沙沙,应当是阿离缓缓踱了上来,我没有回头,哈了一口热气,双手紧紧握住铁铲,将地上的白雪一铲,一抛,冰晶纷扬,宛如又下了一阵大雪。
我刨冰的速度极快。铲声霍霍,不一会儿,便将雪地里挖出一个深坑,露出雪下黝黑的泥土。把铁铲丢弃在一旁,伸出手在冻土里仔细翻找,将每一块泥土都细细捏碎了,还是没有找到传说中的那种白色小花。
我还不死心,再往土里掘了几下,翻出来的除了黑土,便只剩下几只冻毙的毛虫,硬邦邦地蜷在土里。漆黑的深坑,宛如一只巨大空洞的眼,冷冷地嘲弄着凡人的痴心妄想。
“还是……没有么?”阿离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淡淡一笑,声音温柔得像一阵风。
我缓缓坐倒在雪地里,望着眼前的黑魆魆的洞,暗自把支离山的诸路神灵狠狠地问候了一遍。骂完之后,我随即换成一脸微笑,转身望着阿离,拍拍胸脯道:
“无妨,想是那两味奇珍生性娇贵,需要吸取天地灵气才能生长,故尔在璃茉峰上寻不见其踪影。我们再往上爬一会儿,爬上更高的秋徕峰,必定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阿离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不过终究还是一言不发,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轻轻为掸去我肩上的雪花。
我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便握住了她的手掌,入手只觉一阵冰凉。这种冰凉已经不是酷寒的天气所能造成的,就算是一具在冰雪中埋葬了千年之久的冰尸,也没有阿离的手掌那样冰凉。我心里一动,抬头看看阿离,只见阿离眉间掠过一丝慌乱,嘴唇微张,心神不定地望着我。
我立时明白了几分:毒素已经侵入骨髓,她的身体已经不能如常人一般自给热量,等到她体内的温度降到跟冰雪的温度相同的时候,她就要下去见我那死鬼师父了。
我忍住心中的悲戚,勉强攒出一丝笑颜,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阿离,咱们不怕!秋徕峰就在眼前了!咱们加紧登山,明日之前便能抵至峰顶,摘了鸡谷花、焚休草,明日的这个时候,你已经与我一起在山下小镇吃烧鸡了。”
阿离点了点头,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我暗暗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如何以内力延续她的性命,忽而觑见她莲步轻踏,脚下簌簌踏雪之声,身姿轻盈得如若空灵,缓缓步向路旁一座六尺多高的斑驳石碑。
这座石碑样式极古,圭首浮雕龙纹,额下有圆形穿孔,额四周线刻云气,与一般的古碑并无二致,然而碑座却非龟趺,而是一只面目狰狞、头插四角的恶兽,恶兽的双目雕刻得极为传神,仿佛活的一般。
目光刚刚触及恶兽眼睛之时,只觉一股戾气直冲脑门,眼前蓦地一黑,我晃了晃脑袋,终于回过神来,不由得暗自心惊:这凶兽好深重的戾气,仅凭一座浮雕,便骇人至此,若是此类恶兽果真存在,而且尚存世间,真不知要害去多少人命。
阿离似乎也顿了顿,随后伸手抹去碑面上覆盖的一层冰雪,就着皎洁月色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忽然右手一招,轻声道:“阿未,过来,快过来!”
我拾起地上铁铲,大步上前,言道:“何事?”
阿离将我拉到石碑跟前,指着石碑上弯弯曲曲蚯蚓一般的文字,道:“你看!”
此时月光皎洁,头顶更无半分云彩,清泠月色划破浓墨一般的黑幕,像极了一只晶莹圆润的玉手,将石碑上每一横每一撇都得雕镂得如此清晰,清晰得似要刻进世人的心底。
我清了清喉咙,朗声读道:“红尘渺,相思杳,缘起灭,水自萧。君应有语,洞箫一曲,花市芙兰意难叙。”
嘿,这句子读上去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是死鬼师父读过的?是说书的糟老头子讲过的?还是从前阿离写过的?
我在口中反复咀嚼了几遍,忽然眼睛一亮,目光投向阿离,忍不住说道:
“这是……传闻中二十年前,在璃茉峰顶,青衫女子搭救洛仙派时所刻下的那一阕短词?!”
我见到阿离微微点头,便将目光重新投向石碑,眼波在那一阕短词晕出的旖旎雾霭中静静流淌,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这字迹,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不过我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拜师学艺的这许多年来,我一直离群索居,跟随师父隐居深山之中,从不与外界来往,伴随自己的除了久已谢世的师父,便是此刻伫立身侧的爱妻阿离,我根本不可能见过旁人的笔迹。而若是说拜师之前,那便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时我不过是一个二、三岁的娃儿,大字都不识一个,如何能识得旁人的字迹?
阿离手指在字迹上轻点,口中悠悠长叹:“你看这词,写的是红尘,说的是离愁,送别的是箫声,留恋的是芙兰。这青衫女子,想必也是一位多情女子,只是,多情自古伤离别,即便道行精深如斯,也逃不脱老天殚精竭虑设下的窠臼。”
我兀自盯着石碑发愣,随口“嗯”了一声,目光聚焦到碑座的那头石雕恶兽上。我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恶兽的一只圆睁巨眼,有些心悸道:“这座石雕真是诡异之极,寻常的碑石俱以龟趺为基,寓意祥瑞安泰,而眼前恶兽面目狰狞,戾气深重,不知是哪路邪兽。当初雕刻这座碑石的人,莫非是故意要让这璃茉峰不得安宁么?”
阿离眼中掠过一丝忧色:“不知为何,这座石碑总给我一种不祥之感,似是将有什么险事发生。阿未,我们还是快些离开为妙。”
我想了想,点头道:“不错,咱们走!”
刚一起身,耳畔忽然传来飘来一阵“沙沙”声响,我侧耳听了听,心里一动,小声喝道:“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