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妈迷糊了,瞪着眼睛问:"你们那是什么学堂啊,还教做家务?"
龙桂花对柳妈说:"柳妈,你就信他,做做也好,莫学他老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真把自己当老爷了哩。"
舒小节对柳妈伸了伸舌头,就和柳妈一起到厨房里去了。舒小节每次回家,喜欢跟柳妈说话,镇上哪家娶媳妇了,哪家做生意发财了,哪家有人上山当土匪了,都从柳妈嘴里得来。
他一边帮柳妈给灶垅里添柴火热洗碗水,一边问柳妈:"柳妈,镇上发生了什么事没?"
柳妈快言快语地说:"怎么没有呵,上次开粉馆的陈胡子死了,死得好怪,自己拿刀剖自己的肚子。请船送葬嘛,快要上岸了,不晓得搞什么鬼,船一翻,又死了两个人……"
"什么什么,你讲什么?我们镇死了蛮多人?"
"是啊,你妈给你打电报,没讲清楚?"
舒小节笑了一下,说:"电报里怎么讲得清楚,一个字合一斤油钱哩。"
柳妈啧啧道:"怪不得人家讲一字值得一千金哩。"
"一共死了好多人呢?"
"死了好多人?六个!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哩。我一二一二地讲给你听。"柳妈说着,就伸出右手,用左手的食指掰着右手的手指头,说,"第一个死的是马三爷,第二个是刘仲安,第三个是覃明行,第四个是陈胡子,第五、第六个是朱家两兄弟,是一起被水淹死的,你看看你看看,叠起叠起地死人,我都活了60多岁了,还从来没见过死得这么密的,你讲怕不怕?真是骇死个人。"
龙溪镇上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舒小节也不禁感到骇然。他隐隐约约地想,爹的失踪,是不是和这一连串的死亡有关呢?爹已经十天没有任何音讯了,他到底上哪儿去了?莫非,爹他……他不敢想下去了,不,爹不会有事的。如果有事,这么久了,他的尸体也应该被发现了。最有可能的是,他和妈合不来,怕是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一气之下,走了。
舒小节问柳妈:"柳妈,我爹出走的时候,是不是和我妈吵过架?"
柳妈花白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说:"没有没有,他们两个啊,你还不晓得?哪时候都是客客气气的,就是有什么心眼儿了,也吵不起来啊,大不了,你不睬我,我不理你,才不会吵哩。要是吵得起来,那还好一点,吵完了,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老话不是讲,天上下雨地下流,两口子吵架不记仇嘛……"
柳妈一向话多,说着说着,就说到一边去了。
舒小节打断柳妈的话,问道:"那你想想看,我爹到底是为什么?"
柳妈盯着他,好半天没说话。
舒小节看柳妈那个样子,两个眼珠子瞪着他,让他心里有点发毛。他想,柳妈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
柳妈凑拢到舒小节的耳朵边,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还要死人!"
舒小节吓了一跳,马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说:"柳妈,你莫乱讲!"
柳妈像是才醒转过来,说:"唉,我也不晓得怎么了,这人老了,就管不住嘴巴了。其实啊,那话不是我讲的,是你爹讲的。他出去的头一天,一个人站在窗子前,像个呆子,站了一天,我上楼去叫他吃饭,他摸头不得脑,就讲了那四个字,'还要死人'。"
舞水河里,泊着大大小小几十只船。即使在深夜,也还有夜船进入和驶出码头,河水里,船上灯光的倒影,本来静静地朦朦胧胧地亮着,随着船只的出入,一波一波的水纹荡漾开来,一团红晕便快活地荡漾开去。
夜色中,三两只挂着红灯笼的"花船"最是打人眼窝子。花船宽大而平稳,它每天只是在镇子的上下5里路范围内往返。和那些静静地酣睡在水中的船舶不同,那些船舶白天搏激流,过险滩,重负千百斤,行千百里路,一到晚上,没有别的心思,一停泊下来便沉沉地睡去,第二天好赶路。而花船,天天在自家门口来回打转,没有旅途的劳累,是骚动的,张狂的,一船里,漂浮着花酒的浓香和女人暧昧的脂粉味,拌着男人淋漓的汗水味,又咸又甜。那吃吃的掩饰不住的笑声,从女人的嘴角泄露出来,继而,便是一忽儿低婉如夜莺的娇笑,一忽儿高亢如母兽的狂吼。因为长年累月在船上,过着居无定所、行云流水的日子,沿途的码头便是他们的家,饥饿的汉子哪里见得这白花花的绣牙床?草草地饱了肚皮,便上了花船。船和水的战斗持续了三袋烟的工夫,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动不动了,懒洋洋地,进入酣甜的梦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