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SH市YP区长白路上的一个有些年头的普通小区里,有一座七号楼。
七号楼的四单元楼下,有几个私人的车位,上面偶尔会停着一辆或两辆超豪华的轿车,比如什么布加迪呀、柯尼塞格呀、阿斯顿马丁呀之流。当然也有便宜的,什么奔驰宝马英菲尼迪,就不说了。
小区里的居民都是老SH人,都是见过世面的,不过对这四单元里住了什么人,却都不是很摸得着头脑。他们知道的是,那家人住在四单元的顶层。但是,没有任何人见过屋主——除了小区物管、这一带的片警、还有四单元住在那家对面的业主,但人家才不说呢。
不过那些豪车啊,名人啊,小区的居民们就见得多了。
来过四单元的富豪不计其数,各行各业的名人同样数不清。别说国内中央台的名主持或者国际武打明星什么的,就是美国的汤姆克鲁斯,朱莉娅罗伯茨什么的,也都见过。
这屋子里有什么,众说纷纭。
有的说是个富豪俱乐部,要进去门槛是身价十个亿,里面马桶都是纯金的,坐便圈镶着价值一个亿的钻石。
有的说是个算命的住的地方,里面有个算命的瞎子,是个神算,但因为瞎所以从来不出门,有个小伙子伺候他。
有的说里面住着一个绝世美女,好像苏小小李师师一般,是以阔人都来寻访。
但这些传说基本都站不住脚。
时间是2014年6月的一天,上午九点左右,一辆黑色奔驰牌保姆车悄悄地驶进小区,四单元门口的车位上停下。一个穿着风衣,用围巾包着头的女人匆匆走进单元门,匆匆上楼。
四单元三楼的张大妈正好要下楼买菜,看了一眼这个包着头的女人,心里知道又是什么明星大腕,见怪不怪,侧身避过。
女人的高跟鞋在楼道里哒哒作响,终于走到顶楼,站在门口轻轻敲门。
“我是夏婕。”女人道。
“进来。”一个非常虚弱无力的男人声音道。接着门锁咔哒地一声响。
女人打开门,眼前是一个非常小的类似玄关的空间。这里其实本来是个厨房,灶具都拆掉,重新改装成别的用途了。
“门口有个吸尘器,你用它把你身上的尘土吸干净。”虚弱的声音道,“鞋子脱下来放在门外,脚上戴鞋套。”
夏婕依言脱鞋,打开吸尘器,转着圈吸自己身上。
“头发也要包一包,不能露在外面。”虚弱的声音道。
夏婕把身上从上到下彻底除尘了一遍,脱鞋戴鞋套,头发用自己的浴帽包起来,确定身上没有什么尘土毛发了,这才走进左边的房间门。
房间里非常逼仄,两室一厅,总共面积连着阳台可能都不到六十平。是大白天,但黑黑的窗帘把所有的阳光都遮住了,只有昏暗的灯光照明。触目所见,全是书架。所有的书架上都垛着书,所有的角落里都摞着书,连脚底下都放着书。夏婕摸了摸那些书本,大多是旧书,而且全是外文。比起人住的屋子,恐怕这里这里更像是一家外文书店。
在有阳台的那间屋子里,正对着门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人后面是贴满整个墙壁的书架。
那人穿着一件暗红色或黑色的长袍(光线太暗看不清颜色),戴着兜帽,低着头,正在读一本书。夏婕走过去,他抬起头来,夏婕被他的面容惊了一下。那是一个活人无疑,可是他的面容,分明就是一个白骨骷髅。她的眼神一下子被吓得避开那人的脸,低低垂了下去。
“我的脸,有点吓人?”那人低声微笑道。声音很祥和,但那股虚弱永远改变不了的。
“不,没有……”夏婕道。介绍她到这里来的人跟她说过她会看到什么,不过这张脸一见之下还真是让人望而生畏。
“你知道吧?”那人道,“我已经很老了。”
夏婕想说你不老,但实在张不开这个口。她觉得这间屋子实在很恐怖,如果不是事先已经有心理准备,恐怕已经夺路而逃了。
“坐吧。”老人指着墙边的一把椅子道。
夏婕把那把椅子拉过来,坐在老人的对面。
“有问题要问我?”老人问道。
夏婕犹豫了片刻,早就决定的问题,这时又问不出来了。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沉默不语,老人在昏暗的灯光下自顾自翻着书页。
良久,夏婕用非常之低的声音问道:“能不能——”
她只说了三个字,就开始犹豫。
这时老人突然合上了书,眼眶上面两道灰白色的眉毛皱起来,道:“你不用说了。”
他的口气还是很轻柔,但夏婕只感浑身一震。
他一定是感觉到什么了。
夏婕道:“我是想——”
她想说就要脱口而出,但老人却打断了她:“你走吧。”
“我——”夏婕惊诧。
“你要问的问题,我帮不了你。”老人轻轻地说。
夏婕站了起来,她刚才的那种犹豫不决,那种畏首畏尾突然从脸上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悍然之色。
“你要是真跟他们说的一样,你一定能帮我。”夏婕道。
老人缓缓道:“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郑强。”夏婕道。
“他以后也不用来了。”老人道。他叹了一口气。
夏婕脸上的悍色一下子又褪去,换上了一幅沮丧的表情,她重新坐下来,低头一声不吭。
老人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的走向墙角,慢慢的从一个大玻璃器皿里盛出一小杯淡黄色的粘稠物质来。然后他又慢慢的捧着那个杯子走到夏婕跟前,慢慢的把杯子放在桌上。
他慢慢的把手收回来,慢慢地说道:“这是一种蜂蜜,这些年我一直靠它活着,你尝一点。”
他是如此虚弱,以至每一个动作都如此缓慢。刚才的动作已经耗了他好大的精力,以至他的说话的速度都变得更慢了。
夏婕偷瞄了一眼老人,见他并不赶自己离开,于是捧过杯子,去看那杯蜂蜜。
那并不像是常见的蜂蜜,似乎更加粘稠,像是一种膏体。她用舌头舔了舔,味道居然是苦的。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苦的蜂蜜。
她抬头看老人。
老人扶着桌子,慢慢走到本来坐着的椅子上坐下。
“在印度的乌伽尔——现在叫奥里萨,有一种罕见的野生蜜蜂品种,当地人称之为“坦帕”。这种蜜蜂的体型很小,比中国的中华蜂还要小一些。由于体型弱小,他们无法和其他大型蜂种竞争,生存空间就也很小。这种蜂一般只采集一种叫“塔塔”的白色小花,这种花花期很长,生命力也很强,遍野丛生。可惜这花不但貌不惊人,而且花的味道并不讨人喜欢,有一股难闻的腥味。所有养殖的蜜蜂也好,野生的蜜蜂也罢,只有坦帕这种一种蜂,愿意采塔塔花的蜜。因为塔塔花的蜜是苦的,人不愿意吃,蜜蜂也不愿意吃。坦帕蜂以采集塔塔花蜜为生,一生只采这一种蜜。坦帕蜂是所有蜂种里最勤劳的,蜂蜜的产量非常大。在古代的印度,有一些修习印度教的僧人,相信以苦行的方式可以证道。于是他们采集塔塔花蜜为食,这让他们发现一件事,这种蜜可以延长人的寿命。带头服用花蜜的僧人名叫沙答娑,据说活了两百八十岁。沙答娑并没有隐瞒这件事,所以塔塔花蜜能让人长寿,是当时很多人都知道的。但是,沙答娑以后,再没有一个人坚持服用塔塔花蜜。因为服用这种花蜜来获得长寿,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首先,人必须忍受长久的饥饿,将五脏六腑都完全清空,这需要九天。要做过特殊训练的人,在体力鼎盛的阶段才可以做得到。这以后,每天服一小勺花蜜,除此之外,不能喝水,也不能吃任何食物。很多人因为服用塔塔花蜜之后,又吃了其他的食物,结果死于内脏衰竭。几十年前,我把花蜜带到美国化验,实验室认为这种蜜里面有一种微量的毒素。人服用花蜜以后,毒素就在身体里积累。它会改造人的整个内脏系统,使人对其他食物过敏。而且,人体对这种毒素的摄入也是有限制的。人体无法代谢这种毒素,而是一直积累。无论间隔多久,只要累计摄入到一定的量,人就会死去。但同时,它非常神奇,它能让人活着,只要一点点,一小口,人就能活着。只要尽可能减少服用的量,把总量尽可能的分成更多份去服用,人就能一直活着。但问题是——”老人停下了休息了一会儿,“跟人吃饭一样,服用得少,体力就衰微。可如果大量服用,反而无法长寿,甚至比常人的寿命还要短。很久以前,我做了个算式,想求出一个最有效益的办法。就是尽可能每次服用的更多,并且尽可能长寿。经过计算,我发现,如果要保持正常人的体力,从开始服用那天算起,只能活二十年。如果要生命延长,就要让自己的体力更衰弱。如果要活四十年,体力就只能有正常人的一半。如果要活八十年,体力就只能有常人的四分之一。我当时对长寿非常向往,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三百岁。第一次服用的时候,我是四十岁。我要再活二百六十年,就得把每天服用的量减少,使我只能有常人十三分之一的体力。这意味着我那时候开始,就只能活得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我的身体越来越瘦,渐渐的像只剩下皮包着骨头。我不能出门,因为见不得风。我的皮肤非常脆弱,所以不能见阳光。我走不动路,甚至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除了脑子还算清醒,我几乎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全部乐趣。”
老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长时间的说话似乎让他感到劳累。
夏婕渐渐的敢把眼光停留在那张骷髅的脸上了,听着老人的讲述,她感到一种巨大的震撼。
老人终于又开口说话:“如果让你选择,你会在你体力最巅峰的时候,走上这样一条路吗?”
夏婕沉默了一会儿,道:“不会。”
老人道:“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人往往要付出的巨大的代价。可是这之后呢,却未必是你当初所想要的那样。”
夏婕又低头,不语良久。
当她再次把头抬起的时候,脸上有泪痕。
“我要走了。”她说。
“把这杯蜂蜜也带走吧。”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留个纪念。”
夏婕站起来要出门,老人道:“我就不送你了,我走路不是很方便。”
夏婕在窄小的厅里回头道:“我知道爱不是永恒的,那么恨呢。”她的声音里含着泪。
“不,爱是永恒的。”老人道,“但永恒的东西也会被遗忘。爱与恨都因结果而永恒,但也因无果而消亡。”
夏婕道:“是不是活得够久,就能懂得人心。”
老人没有回答。
夏婕等在那里,站着不动。
过了很久,老人道:“来我这的人,很多人只想追寻自己的内心。可是整个世界很大很大,值得人知道的事太多了。我今年一百三十六岁,从没在乎过任何人的内心,却成了最了解你们的人。呼,你走吧。”
夏婕还是站了一会儿,但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有些悻悻地离开。
夏婕走了以后,老人揉了揉干涩的眼眶,从抽屉慢慢取出一个本子,翻开。
夏婕的名字后面,写了一个数字,老人在数字上打了一个勾。
再只要七百万,钱就凑够了。
老人深呼吸了几口气,把本子放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