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星稀月冷,屋内凤烛荧荧,明火灯烛之下,一人单膝跪触于描有百花朝凤案样的柔绒踏毯之上,周身氤氲环绕,宛如迷蒙水雾,逸散不止。
白昭南绷挺着硬朗身子,恭待舒躺在憩榻上的马驹开口询话,崇意凛然。
直至白雾弥附满间内壁垣,交缭凝聚,不见消散之后,吾白牙方慵懒地开口说道,“昭南,多年未见,你倒精进了不少呐。”
忆起当年因狂妄自大,而被马驹与那人戏弄地满地找牙的旧景,白昭南面容微抽一下,随即垂首沉声道,“昭南不敢妄自菲薄,于二当家面前招摇卖巧,只是…”
吾白牙挥摆了下蹄子,淡然说道,“这没什么好瞒的,我如今啊,确实仍中着“七破返”,尚未破解。前段时间运气好,方破了一封,还真没想到第一破封的条件居然是匮灵,真贼坏…”言至语尾,便低声嘀咕了几句,似是咒骂,白昭南自作朦然无知,眼鼻观心,如未所闻。
经过一番恶言毒骂泄愤之后,吾白牙自觉心情舒畅了多,言语之间亦欢快甚许,“昭南啊,你的“水雾迷障”效果是否还算得上好?”
“请二当家宽心,”白昭南铿然言道,语中透着自信坚肯,“除了强如当年二当家的那一辈者,旁人绝然无法窥听间内动静,二当家可畅言无碍。”
吾白牙闻言跃身而起,两颗圆桂墨黑的眼眸凝视着身前单跪之人,流视目扫了一番。白昭南心神一震,身躯不由微颤,随着吾白牙目光所至之处,己体内的灵流竟无故瞬间澎湃,涌动周转,虽只延续一刹时间,却足以让他骇然震愕。
“昭南,你居然已入了“那个”境…”吾白牙双瞳泛光,意味深浓地说道,“有谁能想到,早年的富家公子,如今的商贾总管,竟已能与辛子界众巅峰门派的执掌堪斗匹敌…看来当年还真没白教训你啊…”
白昭南缄默垂首,以示谦逊,思海内却波荡起伏,惊涛拍岸。自百年前入得“限”境后回首盼望,却发现与当年的二人相比仍不值一提,相遥甚远。百年间通过不断揣摩意会当年二人的举止神谈,与楼内大当家所遗留下的一囊“映魂香魄”,终在十五年前,悟到逾越“限”境之上的一层境界,迈入崭新天地。
可笑的是,即使至此,当再度拿自己与记忆中往日的二人相较,却发现仍如冰山一角、管中窥豹,不可比拟估量。自入“那个”境以来,白昭南自觉神形入化,对世事万变洞察灵犀,皆掌握心胸之间,而今为昔日之人凝目窥视,却徒然生出无奈乏力之感,浑身有如无遮一物,全然显现于面前马驹眼中,怎由得不心惊震撼。
“他…真的还中着“七破返”么…”一声轻咳将他从思绪中打乱,只听马驹和声说道,“昭南,你可知道你所入之境称作什么?”
白昭南强捺心中万千复杂念慨,拱手肃容答道,“自从摸悉此“境”之后,我曾刻意遣人游历三陆,四处打探,却始终一无所获…”回想起吾白牙先前言语,心念倏然一动,举首昂声询道,“方才,二当家说我能与各派执掌相较长短,难道…”
“关于此“境”的消息,估摸着仍算得上是各宗的至高严秘,确非你手下之人所能打探得到的。”吾白牙复又化成一副软骨模样,惬意地斜躺于憩榻上,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以筑引为基,入得限境,后再从而悟攀“晋”境,逾越“纳灵盈己”之限,得获“引灵渡用”之能,确为不凡呐。记住了,你所入的晋境,叫做“明”。”
“明境…”白昭南颔首喃言,正于细细体味之时,却闻吾白牙再度言道,“昭南,时辰有限,我们还是先谈正事吧。这些年过去了,不知如今白露商号经营如何?”
“回二当家的话,经这三百多年苦心经营,白露已各占到了界内三陆的两成多经贸足额。”白昭南闻询,恭谨正容答道。
“南玄、北茫、西圣各两成多,加到一块儿倒算是可观。昭南,这些年你辛苦了。”马驹粗略盘算了下,心中有了些底数,夸赞着面前的白发老人,言命他起来回话,待白昭南立身坐定之后,复又问道,“明面上做得不错,那暗处的如何?”
白昭南眉峰微蹙,思忖了半晌,方开口言道,“禀二当家的话,昭南依大当家与二当家当年临行前的所托,制定下惯例,令历代白姓族众精壮之辈皆旅历中漩。假名义为经商历练,实则安排在中漩陆内城寨接受操兵演练,规行律武,未曾敢怠慢。只是…”顿了顿,复又言道,“但昭南确不知大当家与二当家此举是何用意。三百年来,辛子界从无战乱,民定祥和,历代演练皆白耗无数钱粮,却无用武之处。这也就罢了,可为何定要选在中漩陆那异兽莽生,毒虫滋盛之地,作为演练场所。历代参与演练之人皆去多归少,那茫茫丛海内也不知葬生了多少生灵,埋没了多少荒骨,损毁了多少的可造之才…”
吾白牙轻挥前蹄,示意白昭南止言,白昭南自觉失态,垂首恭道,“昭南过激了,望二当家罪令罚责…”
“哪有什么罪不罪的,”吾白牙淡淡言道,“目前还不是时候言及其缘由,你只需照办就好。”语气突然一转,悦声问道,“话说,我当年提议建办的醉想楼如今收益如何?是否让你满抱金龟了?”
白昭南闻言脸色煞白,过了半响,方支吾说道,“回…二当家的话,别说抱回金龟了,金凤凰都丢出去了不少…”
“什么!难道还亏了!”吾白牙闻言讶然,迫声问道。
“想不亏也不行,”面露肉痛之色,白昭南沉声说道,“自开创此楼以来,我年年都需着人于界内奔走,竞购幼童孤女,数量庞大至极。再从中选挑出姿色上层之女,着一培养调育,期间至少历时十年,方能摆出台面。而且其中能上得名牌之女更是万中无一,剩下众女除极少部分作为楼中丫鬟随从外,其余皆需另外出资赡养,耗资巨大,并按二当家当年的吩咐,需等她们年满之时方驱逐出门,命其自立。
自霄梦、璞梦两位小姐之后,曾一度无人可为后继,令醉想楼的名望深为挫动,那时的楼中来客大皆失兴而归,为此损失了众批元客。后等至楼内得以重新推出新红缀之时,此等情形方为之缓和。但平心而论,虽众红缀之女皆远胜世俗青楼魁类,身怀绝巧技艺,均为绝世尤物,可我自知都确差了两位小姐甚多,可谓云泥之别。楼中这等光景,自然无法令醉想楼复往日兴盛之景。
楼中女仕所获得的部分竞金都按例存放,以待楼中女仕离楼之际困急之用。剩余的除了填付楼中日常费用与孤女赡养之外,楼外错综势力亦需打点,整盘估算下来,总是入不敷出,若非我从外家商铺调度来足量金银垫付抵资,恐怕醉想楼早关门大吉了…”
马驹闻言默然无语,似在思索着什么,忽地开口问道,“昭南啊,如今醉想楼几天竞牌一次?”
白昭南闻言一愣后,方言答道,“近年来,为了增多醉乡楼的盈润,我便将以往的三日一竞改为二日一竞,后觉实在不行,终改为了一日一竞。二当家如此问道,所为何事?”
“昭南…你还是未有过谈情说爱么?”马驹不作回答,倏然又莫名问道,望着白昭南脸露败坏木然之色,了然地点了点头,“罢了,这事我知道啦。这暂且不提了,等我们听完曲子后再说吧。”
“曲子?”正当茫然之际,白昭南闻见间门上突然响起轻叩之声,夜婵夫人柔美之声随即幽幽晃入门内,“白总管,白公子,依儿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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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迈步越出,举目环顾,白昭南不由眼眸微炫。
绛绯盛装、雪肌皓白的丽人盈盈拜来,冰云绡绫、轻纱薄绮,宛如晚云暮霭,柔裹温挽于纤纤娇躯上,静动间轻颤流瑞,引人不觉屏息微窒,遐思丛生。
青丝云鬓,簪钗环配,如欲婆娑起舞,翩跹飘逸;菱红樱唇晶莹剔亮,敛润含羞,娇艳欲滴,嫣红妍丽,有若赤醉樱果,惹人摘取浅尝;靥颊胭釉,粉晕悄映,光影逦迤,雅致生韵,尽衬绝美庞容,红萼浮托;美目流眄,睫羽修长,斜睨流目间青漾眨动,仿如羔绒丝羽般柔和颤搏,撩挑心口热火。
“妙妙妙,”怀中马驹倏然扬声赞道,“绯依妹妹果然美不胜收,令人垂涎欲滴啊~~~”
厅内围桌的六人闻言不禁回神,赶紧收回先前瞪眼凝视的失礼目光,并纷纷垂头偷偷抹擦嘴角,等至辨清未曾有欲滴失态之相,方再度抬首望视,恍如无事,只不过望向马驹的目光不免愈加怨毒了些许。
“绯依姑娘天人之貌一经巧手修饰,果然愈显惊艳,让本公子心动不已呐~~~”吾白牙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似若不是白昭南肃穆正容地双手死绞着他,恐怕早已冲出去一亲芳泽了…
“呀,白牙小弟弟怎知是巧手的修饰呢,别信口胡说喔!”,“永夜香弄”闻言一喜,嘴上却作不知,刻意地出言刁难起了马驹。
“弄姐姐你有所不知呐,昔年“曳云雾鸾”讲究打扮,却总抱怨随从妆艺太差,心情经常着实不好,发起怒来不可收拾,咳…本公子曾受人之托,从旁照看过她几次,对这妆艺之事自然熟悉了。当年如有人能具如今为绯依妹妹着手妆扮之人的一半手艺,那三时辰至少也得减减半呐~~~这还不能算是巧手么~~~”
闻着吾白牙的调侃滔论,白昭南不禁暗自腹诽,“弄姐姐?你年岁上的一个零头都比人家大上好几倍…从旁照看?那明明是送上门去给人家殴打出气的…”心底碎碎念,面容却谨然不变,一派高不可攀的样,以免被马驹看出什么心思。
“永夜香弄”欢喜满容,跳蹦至白昭南身侧,对着吾白牙悦声说道,“是真的么?那一会儿你可得好好和我说说话呐~~~”
“那是自然…”吾白牙近望着眼前美色,嘴角不觉间湿润了起来,双眼朦胧地答道。
一声轻咳声响起,夜婵夫人挽着“永夜香弄”柔臂,将她轻轻拉至身后,向着白总管与吾白牙欠身说道,“敢问白公子、白总管二位大人,依儿已准备好献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马驹回过了神,潇洒地甩了甩头,不经意间将嘴不小心抹过了白昭南的袖口,引起某人一阵蹙眉不展后,欢快说道,“那就有劳妈妈和绯依妹妹啦。昭南啊,我们俩好久未见了,一起听会曲子吧~~~”
“好。”神色恢复常态,白昭南微微颔首,冷然答道。
丹桂阁内又添上了两张凳椅,经一番折腾硬磨之后,夜婵终无奈地座上了其中一张凳椅,怀中依偎着打着响鼻猛嗅香气的吾白牙。
“绯依妹妹,那有劳啦~~~”似是嗅足了,吾白牙满意地安分了下来,开口洋洋说道。
暂断与那人的凝目交织,绯依流眸场厅内的众人,樱口轻吐芬芳,音如清罄余韵,“请恕绯依献丑了…”
明晰地感受到那两道炙热目光投掷于自己靥庞之上,柔情若水,徘徊荡漾,绯依心中顿生温流暖涌,“他,终还是来了…”
举眸循望而去,只见那俊秀潋滟的双眸含情凝视,如痴酒醉,欲吐着千言万语,“如果是为他……为他的心…也为了…我的心的话…”
念至此时,不禁清喉吟唱,一音翩然漾起,如静湖涟漪,牵扩颤散于堂皇华贵的丹桂阁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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