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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汉字改革

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佐藤女士转来“活跃在纯文学领域中的”日本作家丸谷才一先生的信,信上有这样的话:“一九八一年夏天……在上海见过先生,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十分愉快的夜晚;特别是,先生对敝人提出的有关文字改革的问题予以恳切的回答,并且允许我在敝人的书里介绍那一次的谈话……”他那本“批判日本国语改革的书”出版了,寄了一本给我,表示感谢我同意他引用我的意见。

我翻读了丸谷先生寄赠的原著,书中引用了我们的“一问一答”,简单,明确,又是我的原话。关于文字改革,我说:“稍微搞一点汉字简化是必要的,不过得慢慢地、慎重地搞。”他又问起是否想过废掉汉字。我笑答道:“这样我们连李白、杜甫也要丢掉了。”他表示要在他的新作中引用我的意见,我一口答应了。

关于日本国语改革我并无研究,不能发表议论。但说到汉字改革,我是中国人,它同我有切身的关系,我有想法,也曾多次考虑。我对丸谷先生讲的是真心话。我认为汉字是废不掉的,我单单举出一个理由:我们有那么多优秀的文化遗产,谁也无权把它们抛在垃圾箱里。

我年轻时候思想偏激,曾经主张烧毁所有的线装书。今天回想起来实在可笑。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要是丢掉它过去长期积累起来的光辉灿烂的文化珍宝,靠简单化、拼音化来创造新的文明是不会有什么成果的。我记起了某一个国家的领导人的名言,三十年前他接见我的时候说过:“单是会拼音,单是会认字,也还是文盲。”他的话值得我们深思。有人以为废除汉字,改用拼音,只要大家花几天功夫学会字母就能看书写信,可以解决一切。其实他不过同祖宗划清了界限,成为一个没有文化的文盲而已。

我还有一个理由。我们是个多民族、多方言、十亿人口的大国,把我们大家紧密团结起来的就是汉字。我至今还保留着一个深的印象。一九二七年我去法国,在西贡 — 堤岸的小火车上遇见一位华侨教师,我们用汉字笔谈交了朋友,船在西贡停了三天,他陪我上岸玩了三天。今天回想起来,要是没有汉字,我们两个中国人就无法互相了解。

我还要讲一件事。《真话集》在香港三联书店出版,我接到样书,就拿了一册送给小外孙女端端,因为里面有关于她的文章。没有想到这书是用繁体字排印的,好些字端端不认识,拿着书读不下去。这使我想起一个问题,香港同胞使用的汉字大陆上的孩子看不懂,简化字用得越多,我们同港澳同胞、同台湾同胞在文字上的差距越大。因此搞汉字简化必须慎重。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忘记汉字是团结全国人民的重要工具。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讲的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但是我跟汉字打了七十几年的交道,我也有发言权。我从小背诵唐诗、宋词、元曲等等不下数百篇,至今还记得大半。深印在脑子里、为人们喜爱的东西是任何命令所废不掉的。

我不会再说烧掉线装书的蠢话了。我倒想起三年前自己讲过的话。语言文字只要是属于活的民族,它总是要不断发展,变得复杂,变得丰富,目的是为了更准确、更优美地表达人们的复杂思想,决不会越来越简化,只是为了使它变为简单易学。

我们有的是吃“大锅饭”的人,有的是打“扑克”和开无轨电车的时间。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学汉语汉字并不比学欧美语言文字困难。西方人学习汉语汉字的一天天多起来,许多人想通过现代文学的渠道了解我们国家。我们的文学受到尊重,我们的文字受到重视。它们是属于人类的,谁也毁不了它,不管是你,不管是我,不管是任何别的人。

以上的话,可以作为我给丸谷先生的回信的补充。

七月九日

在病房里我最怕夜晚,我一怕噩梦,二怕失眠。入院初期我多做怪梦,把“牵引架”当做邪恶的化身,叫醒陪夜的儿子、女婿或者亲戚,要他们毁掉它或者把它搬开,我自己没有力量“拿着长矛”跟“牵引架”决斗,只好求助于他们。怪梦起不了作用,我规规矩矩地在牵引架上给拴了整整两个月。

这以后牵引架给撤销了。梦也少了些,思想倒多起来了。我这人也有点古怪,左腿给拴在架上时,虽然连做梦也要跟牵引架斗,可是我却把希望和信心放在这个“最保守、最保险”的治疗方法上,我很乐观。等到架子自动地搬走,孩子买了蛋糕来为我庆祝之后,希望逐渐变成了疑惑,我开始了胡思乱想,越想越复杂,越想越乱,对所谓“最保险”也有了自己的解释:只要摔断的骨头长好,能够活下去,让八十岁的人平安地度过晚年,即使是躺在床上,即使是坐轮椅活动,已经是很“美好”的事情,很“幸福”的晚年。这个解释使我痛苦,我跟自己暗暗辩论,我反驳自己,最后我感到了疲倦,就望着天花板出神。我的病房里有一盏台灯整夜开着放在地板上。两个月“牵引”的结果使我的脑袋几乎不能转动,躺在床上习惯于仰望一个固定的地方。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明。六点以后医院开始活动起来。值夜班的孩子照料我吃了早饭,服了药。我不由己地闭上了眼睛,动了一整夜的脑筋,我的精力已经耗尽了;而且夜消失了,我也安心了。

打着呼噜睡了一阵之后,再睁开眼,接班的人来了。我可以知道一些家里的事,可以向他问话,要他读信给我听。下午接班的是我女儿和侄女。她们两个在两点钟护士量过体温后给我揩身,扶我下床,替我写信,陪我见客,在我讲话吃力的时候代我答话,送走索稿和要求题词、题字的人。她们照料我吃过晚饭,扶我上床,等值夜班的人到来才离开病房。不知怎样,看见她们离开,我总感到依依不舍。大概是因为我害怕的黑夜又到来了。

这就是“牵引”撤销后我在病房里一天的生活。当然,护士每天来铺床送药;医生来查病房,鼓励我自己锻炼,因为我年近八十,对我要求不严格,我又有惰性,就采取自由化态度,效果并不好。医生忙,看见我不需要什么,在病房里耽搁的时间越来越短,也不常来查病房,因此我儿子断定我可以出院了。

在这段时期,我已经部分地解决了失眠的问题。每晚我服两片“安定”,可以酣睡三四小时,儿子的想法又帮助我放宽了心:既然可以出院,病就不要紧了。情绪又逐渐好起来。不过偶尔也会产生一点疑惑:这样出院,怎样生活、怎样活动呢?但是朋友们不断地安慰我,医生也不断地安慰我:“你的进步是已经很快的了。”大家都这样说,我也开始这样相信。

就这样病房里的日子更加好过了。

只有一件事使我苦恼:不论是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藤椅上,我都无法看书,看不进去,连报纸上的字也看不清楚,眼前经常有一盏天花板上的大电灯。我甚至把这个习惯带回家中。

因为我“不能”看报、看信,所以发生了以下的事情。

我去年十一月七日住进医院时,只知道朋友李健吾高高兴兴地游过四川,又两去西安,身心都不错,说是“练了气功”,得益非小。我也相信这类传说。万想不到半个月后,就在这个月二十四日他离开了人世。噩耗没有能传到病房,孩子们封锁了消息,他们以为我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我一无所知,几个月中间,我从未把健吾同“死”字连在一起。有一本新作出版,我还躺在病床上写上他的名字,叫人寄往北京。后来有一次柯灵来探病,他谈起健吾,问我是否知道健吾的事。我说知道,他去四川跑过不少地方。柯灵又说:“他这样去得还是幸福。”我说:“他得力于气功。”柯灵感到奇怪,还要谈下去,我女儿打断了他的话,偷偷告诉他,我根本不知道健吾的死讯。我一直以为他活得健康,又过若干时候,一个朋友从北京回来忽然讲起健吾的没有痛苦的死亡,我才恍然大悟。我责备我女儿,但也理解她的心情,讲起来,他们那辈人、连长他们一辈的我的兄弟都担心我受不了这个打击,相信“封锁消息”,不说不听,就可以使我得到保护。这种想法未免有点自私。

再过一些日子,健吾的大女儿维音来上海出差,到医院看我。几年前我还是“不戴帽子的反革命”的时候,她也曾到上海出差,夜晚第一次到我家,给我带来人民币五百元,那是汝龙送的款子。汝龙后来在信上说是健吾的主意。不多久健吾的二女儿也出差来上海,带给我健吾的三百元赠款。在我困难的时候,朋友们默默地送来帮助。在病房中重见维音,我带眼泪结结巴巴地讲她父亲“雪中送炭”的友情,十分激动。曹禺也在病房,他不了解我的心情,却担心我的健康,我的女婿也是这样。听维音谈她父亲的最后情况,我才知道他在沙发上休息时永闭眼睛,似乎并无痛苦,其实他在去世前一两天已经感到不舒服。维音曾“开后门”陪着父亲到两家医院,请专科医生检查。他们都轻易断定心脏没有问题。病人也无话可说,回到家里一天以后就跟亲人永别。

维音讲起来很痛苦,我听起来很痛苦,但是我多么需要知道这一切啊!曹禺怕我动了感情,会发生意外;值夜班的女婿担心我支持不下去,他听说维音还要去看健吾的另一个老友陈西禾(住在二楼内科病房),便借口探病的时间快结束,催她赶快下楼。维音没有能把话讲完就匆匆地走了,曹禺也放心地离开我。

我一晚上想的都是健吾的事情。首先我对维音感到抱歉,没有让她讲完她心里的话。关于健吾,我想到的事太多了,他是对我毫无私心,真正把我当做忠实朋友看待的。现在我仰卧在床上,写字吃力,看报困难,关于他,我能够写些什么呢?他五十几年的工作积累、文学成就,人所共睹。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他的家里,他要我给他的《剧作选》题封面,我说我的字写得坏,不同意。他一定要我写,我坚决不肯,他说:“你当初为什么要把它们介绍给读者呢?”我们两人都不再讲话。最后还是我让了步,答应了他,他才高兴。现在回想起来,我多么后悔,为什么为这点小事同他争论呢?

我想起了汝龙的一封信,这是我在病中读过几遍的少数几封信中的一封。信里有这样一段令人难忘的话: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我们左邻右舍天天抄家,打人,空气十分紧张,不料有一天他来了。那时我……一家人挤在两间小屋里,很狼狈。……他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包,说,“这是二百元,你留着过日子吧。”……我自以为有罪,该吃苦,就没要。他默默地走了。那时候我的亲友都断了来往,他的处境也危在旦夕,他竟不怕风险,特意来拉我一把。

汝龙接着感叹地说:“黄金般的心啊!”“人能做到这一步不是容易的啊!”

在病房里想有关健吾的往事,想了几天,始终忘不了汝龙的这两句话。对健吾,它们应该是最适当的悼词了。

黄金般的心是不会从人间消失的。在病房不眠的夜里,我不断地念着这个敬爱的名字:“健吾!”

七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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