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从梦中惊惶醒来,大约是叫了一声,屠冷冲进房内,看见朝颜瑟缩床角,双手抱膝,那样子与其说是惊慌,倒像是昏晕了,迷迷糊糊呢喃自语。
我不去,她说,不去。
屠冷小心坐过去,离她有些间隙,朝颜却过来抱住他胳膊,将头倚着他,朝颜身上玉暖生香的,屠冷只管坐得僵直,只当自己是根棍子,不过让朝颜依靠一下,而不是一个寂寞的男人。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哪怕心猿意马,满头大汗。
朝颜靠着屠冷渐渐入睡,屠冷就这样保持一种可以被倚靠的姿势很久很久。屋里的夜色渐浓又渐褪时,他一直望向窗外,白纸糊的窗子半开,正好可以望见银钩小月半挂老槐之上,星光在夜色中迷离徜徉,一半银光一半墨色的泼在槐花香气中,屠冷一阵沉醉,不由低头看了看朝颜,这么多天第一次看见她的脸,虽然是月色中模糊的,依然能分辨出绝代容颜。然而屠冷此时,心中潮热的却不单是这容颜,而是她此时能卸下一切防卫,放下从脸上的面纱到心里的层峦叠嶂的机警,这样信赖放心倚靠着他。
有一阵子,他又望向窗外,总觉得树下影影绰绰的,屠冷本是个老江湖,眼力极好,却始终看不清,不由相信只是风吹过树。
明天就要上路了,屠冷想,在庆州已呆了五天,今天才得了尚权的信儿,要他明儿几时几刻带朝颜姑娘到哪里,然后等他命令再出发,然而见面远远的互相望见即可,不能上前相识,等到了路上,尚权会远远跟在后面。而屠冷带着朝颜既不能脱了尚权的视线,又要保持相当的距离。这是什么道理?
第二天,他们吃过早饭,按照尚权要求,朝颜换上粗衣葛服,头上包了手巾,极普通西北民妇装扮,而屠冷就扮成山村农夫,牵了一头小驴,他们彼此一见各自装束,都笑了起来,朝颜笑时,双眼弯弯,微微露出洁白牙齿,嘴也小小,牙也小小,嘴边两个梨涡浅浅。
兰朝颜笑道,哥哥牵这头小驴子像个小驴官儿。
屠冷咧着嘴嘿嘿笑着,“你可是像个小媳妇啦。来,小媳妇上驴背。”屠冷小心扶着朝****上驴背,朝颜笑着一拍驴背,神态韵致纷呈,而且胜在自然大方毫无扭捏。
他们正慢慢往庆州知州府方向去,看见身边三三两两的人说说笑笑闹闹也往那里去,好似看戏般。
一个小子对一个媳妇笑问,嫂子哪里去。那嫂子泼泼辣辣的,去看稀罕,听说咱们大颂国公主来咱这庆州了。一个莽汉嚷着,去瞅瞅这公主,什么金枝玉叶的,让俺们爷们儿也开开眼。一个老婆子笑骂,你们一群没媳妇的小子,看见了公主,晚上更得点灯熬油的想女人了。
一个新媳妇模样的倒不服气,也不见得公主就得美若天仙。
大家纷纷议论着,莽汉偶然一回头,忽然看见朝颜,居然眼睛直着半天挪不开。屠冷笑着低声对朝颜道,我看什么公主,姑娘去了,得溜溜的比下去。
朝颜抿着嘴只笑。
到了庆州府,才发现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人,屠冷带着朝颜只能远远看着,根本挤不进去。看着人群喧闹,一会儿拢过去,一会儿又散开来,等得众人不耐烦,才听得锣鼓声音,见前面衙役开道,两匹高头大马护着一乘软轿出来,轿子由四匹马稳稳的拉着,薛子大小兄弟穿着宫中服装,一本正经在驾着马车。
屠冷认出前边开道的一个是火虎,再看轿子后面又跟着几匹马,看来是侍从护卫之类,屠冷打眼看见尚权骑着一匹马往自己这里望望使了眼色,立时对朝颜道,姑娘,我们走了。
屠冷拉着小驴走,朝颜还是由不得望向尚权,他们两人目光相缠相触一下,又慌张分开。
举举坐在轿子里,听得外面鼎沸,很想掀开轿子露露脸,过过公主的瘾头,转而又一想,这样大张旗鼓的声张,若真有人打公主的主意,自己可是活靶子了。这样一来,她又一路盘算脱身之计。
头一天走得很慢,渐渐出了庆州,走在黄土噗噗的路上,举举掀开轿帘向外张望,西北之地,土地贫瘠,癞痢头般,一片庄稼,间着一片黄沙,又一片沙棘,有成群枯瘦灰白山羊,咩咩叫着啃草。天倒是空阔的蓝,举举看得笑起来,尚权骑马过来低声斥她,“还不把帘子放下来。”举举一见他,脸一红,微微道,实在很闷,我们为什么不换了马骑,会快很多。声音越来越没底气,她自动缩进轿子里。
刚在暗暗娇羞,忽听得外面一个声音笑呵呵道,小妮儿想骑马啊,不介意可以到我的马上来啊。
声音轻佻,举举一听就来气,一把掀开帘子看着连东玉道,我就是走到杭都,都不骑你的瞎马!连东玉哈哈大笑,他穿着玫瑰紫紧身貉袖,衬得猿背蜂腰,马鞍也是枣红色,看来精心搭配,十分讲究,连东玉看着举举,笑道,随便你,你若愿意闷着,就坐在轿子里吧,若是想透透气,可以坐到我马上来。
举举想想,其实未尝不可,坐在轿子里实在难受,她刚动心思,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个女孩子,哪能那么浮浪。以前就罢了,如今让尚大人看不起。”
她略一沉吟之际,连东玉懒懒笑道,何必装腔作势,我看咱们都是一种人,不过胜在平素都不假装,来吧。
举举一听,怒道,呸,谁跟你个下流坯一样。刚骂出口,立刻悔个无计,尚大人还在旁边,这让他听了,实在不雅。愤愤一摔帘子,独自轿里生气。尚权眉头皱得厉害,心想这一路有这么两个活宝,估计很快就暴露了。
走了大半日,日头偏了西,到了一个繁华小镇上,远远就闻到酒香,到了太平镇上,才见家家酿酒,户户沽酒,酒香动人,举举极馋酒,闻着酒香馋虫先上来了,不想连东玉已雀跃呼道,好酒好酒,这个时节的酒,是没有经过蒸煮的清酒,甘冽可口,今晚我们好好喝一壶啊。
阮冰笑着,连大人好眼力,此地盛产黄米,是全国最有名的黄米清酒之乡。您好好喝上一壶,跟杭都的酒比起来别有洞天。
尚权沉着脸听他们说说笑笑,眼看暮色已至,阴郁雾气薄薄升起,想想前路凶险,朝颜他们,不知是否已到客栈,心想太平镇恐怕不太平,遂一言不发独自前行,往既定客栈而去。
客栈四层木质结构,棕色木头,红色灯笼,原是官办的驿站,后来渐渐成了客栈,倒是十分富丽,客栈里喧热,楼上楼下满满的人,觥筹交错,行酒划拳,还有人叫了唱小曲的立在一旁助兴,尚权看了几遍,没发现朝颜,心里登时不安。
举举心里极爱热闹,早和俏枝儿他们挤做一桌说说笑笑,老山公公却阴着脸,心神不定,连连使眼色给举举,举举只是笑闹,假作不见。
连东玉、尚权本在另一桌,却偏偏挤在举举身边,和举举他们一道,摩拳擦掌等着上酒菜。举举心里鄙夷,撇着嘴,一心要离他远点。偏连东玉晃着手指上一枚羊脂玉戒指洋洋得意,晃得举举不时盯着这戒指发呆,心里总不由自主计算价值。
连东玉得意道,我每娶一房,就配个戒指。
举举心念,如此露富,也不怕路上强人剁了你十根手指,要了你的戒指。
店小二踮着脚一溜小跑来,手里拎着两坛酒,两桌各放一坛,谄笑道,客官久等,今天实在人多。
东玉笑问,往常人不多吗?
店小二道,往常人也不少,可没像今天这样满满的。
说罢,两坛酒重重放到桌上,店小二走时,东玉笑道,好香好香啊。
孟子夫也来了诗情画意,摇头摆脑,真是好酒,单味道就清雅又绵绵不绝。
尚权脸色益发阴沉,还在四处打量,举举一见,心里也跟着不安起来。老山公公最后狠狠一瞪举举,表示让她赶快动手,举举只好略微点头,表示已经完成。
老山公公这才放松,笑眯眯端起一杯酒品起来,两桌人都开怀畅饮,举举忽然听见四下里倏然静了静,看见一个高大健硕男子护着一个娇小女子进来,一时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盯住这女子,步态翩跹,姿容婉然,若云破月时,花弄影际忽忽打动人心,捏杯的只管让手里的酒洒出来,嚼着酒肉的只管张口忘了吃,薛子大小看得睁眼张口,嘴角口水并油脂流个不住,阮冰、火虎也一时呆呆忘了喝酒,老山公公吐着舌头连叹莫不是天上下来,画上出来的。举举看着也呆了呆,但一见尚权看得满目欣悦,随即便起嫉妒和自惭形秽之意,哼了一声,闷闷盯着桌子。
连东玉特意大声赞叹,好美的女人,我那几房,何止那几房,就是天下女子跟她比起来,真是庸得一无是处。说这话特意看看举举。
举举心里刺得难受,这时唯有俏枝儿很是不忿,哼哼,我若是女人,比她也不差。举举你若是装扮上了,比她也不差,明知是假话,举举还是听得哧哧笑起来,没错儿,俏枝儿,咱比她美几倍呢。
东玉心道,这小妮儿心思是忒强大,怎么打击都不倒。
屠冷心里一下紧张起来,手里捏把汗,心想朝颜姑娘太美,反倒是太危险了,难怪她会常常戴着黑纱遮面。然而他从旁侧看朝颜面容,明月照人,动人心魄,心里也忍不住跳个不停。
朝颜却满不在意的,还雍雍雅雅走着,前面店小二开道,领到座位前,朝颜刚坐下,觉得眼睛余光刺目,不由偷偷窥去,忽然,她看到那样熟悉一张脸正痴痴望向这里,朝颜的脸刷的白了,苍白的毫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几乎坐不住了。
是颜承麟,他怎么会在这里,本以为是死了的人。啊呀,那些个秘密,不堪回首的秘密,本来若是他死了,世上就再没人知道了的呀。他为什么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