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与校长一席谈
晓非进了那间老房子。歪着头熬药的校长就把颈项扭正了,还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们的博士先生光临敝校。”
晓非忙说校长您歪着,您这幽到哪去了。
你以为消息闭塞吗,虽然昨天全乡校长酒会独我没去,但也独我一人更先知道底细,你是我们学校出去的,关于你的一切,我们当然最有发言权,包括你现在的情况。你以为你到了另一所学校,我们就不关心你了,那是你年轻气盛,是不知我们的用心啊!
校长你千万别这样说,我走到哪儿,这母校的一切,一草一木,特别是你这房后的参天古木,还有你的幽默爽朗,你的辛苦身影,我都是历历在目的;更不用说我有什么不理解之处了,我知道这又是你校长在玩引蛇出洞的幽默游戏了。
哈哈,你听,我们的晓非这好久不见,怎么口才大有长进了。这话说得多悦耳动人又如此富有深意。有什么事让你婊叔校长帮忙的,尽管说,我能办的一定办,不能办的我一定想法办。
其实,这事你已知道,不用说,昨天的酒会上也讲了这事,我的意思是否站长早与你通气了。
啊,什么事,也许我还不太清楚,你直说了吧。
按他们要求的提档路子走,现在可能要校长你签个字加个章。以防上面把球往下踢,当然这也可能不起作用。但一旦作为借口,它就力大无比,你晓非婊侄就是大力士也斗不过它这个木头章了。所以还是先麻烦校长开个证明,加个章,我一步一步往上找人加章,直到拿到档案方好。
哎,说起来,平时你喊我婊叔长婊叔短的,也确实有亲戚不是日拈巴扯的。我堂姑嫁到你老龙家也好几十年了。她出阁时,我还是个小b孩蛋子,一晃我小孩子都上大学了。
你说哪儿话了,俺们叫三奶的老太太,好劲到,至今说话还有力量,用你爱说的话就是钢枪样。哎,其实中国人都是一家人,前些年说五湖四海皆兄弟是真理。历史上都是黄帝的子孙啊。
你这小鬼,一谈话,你就拉大网,上纲上线找历史规律。一则没规律,你全是跟我打麻花子;二则你是绕圈子,把自己藏紧点,不让人看见你脸红。你这套小把戏能瞒了我吗。
首长啊,你老千万不能这样说,我肚里点墨水不还是你教的,心里几枝笔你比谁都清楚。再说,真要像你说的那样有心机,那不早走了,还至于象今儿个不晌不夜不冷不热地来求你签名盖章?还有,就算玩小动作,那也可能下意识地跟你老人家同事几年偷学了几招!哈哈。
乖乖,这趟咋得了,说话越说越深了,水平是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受了哪个高人指点?是孔老夫子点拨了吗?昨晚我们可是在一块喝酒的。他提议举杯庆祝你的高飞,我可是第一个响应也是唯一的一个啊。
校长啊,今天来也要向您再说一声对不起,那次…
哦,哦,那很正常,工作吗,闹点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哎,有点小磨擦才有趣,否则这日子不是太平庸无奇了。不过那都是为公事不为私,私人身份你我可是毫无怨恨的。几年前你是我学生,然后是同事,现在是同行,有点言差语错是生活规律。只要忘了旧事,就是新生活。
那今天,如果你时间来不及,你看我明天再来,我想我那学校虽然催得急,但事情是一步一个脚印办好的。我再急也不怕耽搁这一夜。即使耽搁,那也再想下一步。
我不是不与你加章。是因这章在我拿着是不错,我可以给随便任何一个人加章也不错,只要他不拿那信纸去办事。但你要这证明可是要放入档案袋的,要承担历史责任。如果上面不同意,我却给你盖了,那是我的错,我的乌纱帽不戴没什么,我们学校遵守纪律的名誉可就永远有污点了。而且每年全县都有为加章而遭点名批评的。没有因教学成绩出名,却因违纪出名,晓非同志,你替我想想,这你愿意为一已之私利而损害全校师生员工多年的精神财富吗?
那当然,我宁愿不加章,也首先决不给您校长添任何麻烦,其次更不愿全校师生名声扫地。不过,如果有一线活动余地,也即变通手法,我希望校长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走到美国也不会忘了校长你这一手的。
这个我当然晓得,摸爬滚打这多年,浑身跟泥巴牛样了,精米细面没吃过,粗糠米皮倒算满缸满罐的。我还指望以便一跛一拐到北京呢,去找俺们的大艺术家带个路,去认认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呢。这可是我自小就会唱的,你也会唱吧。
是的,还没出世就会了,妈妈会唱我就会唱了。
晓非呀,我想以后你到了皇都,自然飞黄腾达。所以我还是想解释清楚那几年的事。你干工作应该说有才,但唯一的缺点是你不爱讲话,与任何人见面都爱理不理或欲说还休的,反正就那味,是咋的,我搞不懂。开会坐最后面,从不发言。这是艺术天才,我看过名人传记,早年研究过,这我知道。但你那几年是学校这猪圈里生活,就得按猪八戒规矩行事。一窝猪相安无事,来了只鸡或狗或者人,结果当然是不太平。你自动要求下放要求充实基层教育充军发配到桃花小学校,我们无法阻挡。倒是很快从清河集小学调补了一位,好多年都要进,我一直不要,理由是我们只接爱大学生,不接受乡村小学骨干。但你一走,我的借口就不灵了,因站长说一去一来,阴阳互补。没法。那站长的远亲,哼叽好多年的,再不来,那人可也要熬死了,仅仅几公里的距离却比二万五千里长征走得还长,比登天还难。他来后向我好一场诉苦。我劝他说规定如此,不是我校长从中作梗,而是校长权力有限只能如此。晓非你是唯一一个例外,人们头挤扁柿子样要往镇上钻,钻窟窿挖洞也要来,独你却仅仅为不知名的清高而走到最底一级的学校,那可是我们乡的最东南角啊。你去那后,天变了吗?没变,只是路变了,路是泥路,一下雨就陷靴子,一刮风就不能出门。会你还得开,听说那次年会你未去,你不要出场费五块钱,你要了个点名。这样做,不对。我实话实说,像崔永元样。你以后也要记住,我这说的是亲戚们话,不是官话。你那无言的反抗比说出来更让人讨厌。说出来是站在同一个戏台上的,不说出来,你是悬浮天空的,你是居高临下的,你精神上让人仰视,这是文人最恨的。或者是你沉在海底,你根本不屑平面生活,这同样让人觉得状若异类。你如果不像我说的这样,那就算我瞎指挥,废话一场;你如果让我说中了,以后改了就是了,不改肯定还要跑,没人撵你,你自己呆不下去,你自己要逃,逃到远远的,以至到海里去,只有海里的鱼虾才不知你是异类,或凌空俯视的异物。
校长,首先根本没你说的那样高深或伟大;其次,不说怎样,几年来,你的工作教诲我都记在心上,今日又掏出肺腑之言,我将永志不忘。
不论你忘还是记,反正我是该说的都说的,决不留半句。你走了成名了是我们的骄傲。我曾经是名人的领导,那可是不可求的一大荣誉。
谢谢校长的鼓励。我看您似乎很劳累了,是否该吃药了。我走这几年也常常问您的情况,也盼着早日恢复正常,好带领全校师生阔步迈向22世纪。
噢,药啊,早吃过了,你没来我就吃过了。就是因为等你。我知道你要来。我好多多跟你拉拉家常,谈谈心,说不定也会成为你艺术的源泉呢。
校长的幽默真是越来越温馨了。我有机会创造艺术品时,校长的这番教导将是首选珍奇。
孔夫子说要当导演,那你看我演什么?小丑、英雄、配角或坏分子、四不像?
哪里呀,如果真的是戏,校长您永远是高大全,新世纪的全大高,乡土中国的新版文化真实或新符号。
好吧,那就请你少讽刺两句就是对领导的最大安慰了。
那校长,您看现在黑透了。为了您明天工作更好,我不想再叨扰了。至于签章,如果有难处,我宁愿不要。虽然我不要,可能使我寸步难行,但我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不忍让校长的工作雪上加霜。
好哇,我们的晓非艺术家确实比原来的横冲直撞要文明多了。那我也不想让你在黑夜里摸得太久。今天章是不能再签了。你先到站里去问问,如果他们说允许,我这个下级办事员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照章办事即可。如果他们说不行或暂不行,那我也束手无策,只能看你能否从县里施加压力,看教管站里可否松口子,那我也依然会奉命行事。如果县里不中,那你再看地区教委可否找到熟人,向县里施压,其实也就是挂个电话或捎个信什么的,简单至极,我这小小校长更是不可抗拒的。如果地区没人,那就省城。如果省城没人,那就北京,看天安门上的红太阳是否能照到哪里哪里亮。如果你能从北京天安门上发个电报什么的,比圣旨还灵,字到即盖,决不耽搁半秒。话又说回来,县官不如县管,如果我那几天不在,虽然我这几年没出过这个门半步,那你只有回去或继续等,我总还是要回来小屋吃喝拉撒的吧。总会等到我的吧。不过,我怀疑,待你等到我时,时间可能让错过了也即浪费了。在我这加章用上十天,站里仁慈点说也要二十天,县里那更翻三翻三十天,这样你提档日期早过了,那你就只有去接参加考试的通知的份了。这份手续办好之前就已自动作废。而且这还是取顺利的通关程序来推测的,如果在任何一关稍稍错写一个笔划,后果可能是连作废的介绍信或档案都拿不到。拿到又如何?徒劳一场。除了比以前更绝望之外,我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吧。油壶岗的一中教师一气之下去了厦门,谁不知道,至今还在鼓浪屿喂王八,喂得五大三粗的,就是个没档案的货。你咋办?你搬石头打天,天是打不着了,倒更可能打了你自己。哎,那孩子是辞职弃学了,你如果那样,当然也许我们是管不了你也帮不了你。那我当然不须操这份心。可你又非要档案。不要档案,大概你暂不会这样想吧。如果这样的话,你也就不会来向我认这个什么狗屁错或说什么挂念我之类的话。当然你要是把这次提档当成一场游戏,或者你的一次创意行为艺术,那我无权干涉,那是你的自由。可根据以往,你那么严肃认真,这恐怕是我的臆想或小人之心了。一句话,为了你明天免跑空趟,我暂时催你先到乡里问问,问好后再来加盖不迟,这章就在我枕头下面,看得紧来,我日日夜夜枕畔抚摸千百遍才放心睡下,一旦失去,我不知我这药还能否吃下去了。没有工作的日子该是何等的空虚失落无聊啊!
最后一句,说真的,即使我帮你加了章,那上面会认吗?也两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