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老师
这孔老师名深山号茂林,出了名的角儿,晓非从小就记得这些邻居们对孔老师的评语。还没上学时,就在书场里见过他的身影,听过他的高声大语。他那些永不老化的笑话与嘲骂会让晓非傻兮兮地跟着笑一阵,连书场边的老牛也会笑得忘了踢蹄子上的苍蝇。此外,晓非对他的话与他本人并不能懂多少。工作后,才渐渐知晓了一些老师的情况。有些是邻居说的,大部分是老师自传的。老师确属坦率而又妙语连珠的人。十几岁时,家里虽然不是地主,但由于耕种县城大姓南门吴家的田地,也还积攒了一点钱,正好可供孔深山上学。先请张老胡子教四书,后来又读洋学堂,在几十里外的一个山坡上住了二年校。那学校地处高台,放眼四野,一望无际的平原,蓝天澄澈,白云优美。老师在那里过了二年沁心沁肺的日子,虽有烦恼,也不过是一些不敢与女同学打闹的忧愁。离校不远的东边有一条大河平静流过,是淮河的一大支流,是学校的最天然装饰,一年四季都会有学生、老师到河边散步、飞跑、游戏。对这条小河的迷恋,成了这学校的痴狂。春日春水,暖意融融,课间几分钟也会有师生争分夺秒来河边临水临风。孔老师总会情不自禁地背诵一句现代诗,说那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境界啊,蓝天白云笼罩四野,我站在一条白如丝带的大河边,眯着双眼看太阳。后来,他说在唯一一次参加战斗时,蹲在土壤里心想的就是如果死了,那就魂归那大河边吧。可他没死,还继续想着夏天。夏天更是好日子,他们会成群结队地去洗澡。秋天去广阔的河滩上昂首云天,看雁阵南飞,南方在哪里啊?大雁飞入云层,梦也在大雁翅膀上一同飞翔。冬天白雪皑皑,用学过的词汇粉妆玉彻造句,打雪仗,不怕雪深去捉野兔。唉,那寂寞而美好的两年啊!年轻的孔深山带着纯情的感慨被编入了青年军,那年毕业还差一年,但一辈子也没法毕业了。很快他就转为特别党,因为是学生军有潜质。但还没开到南京,老蒋已跑了。他们半路上被俘虏,全部缴枪。如果愿意参加八路军,立即换军服;如果不愿做八路,立即脱下军服,放回原籍。年轻的老师似乎被那唯一一夜的炮火吓懵了,他惊惊慌慌地脱下了浆硬又破烂的制服,连夜朝家跑了。那跑法是军训时也没有过的步伐。整个大地黑暗无边,就像一块无边的黑布铺在那里,他凭着念家的热情与年轻的想象在大地上飞速跳舞。他一边听着自己的心跳咕咚咕咚,就擂战鼓,一边用力地向前跑:他穿过战火烧焦的县城东门坎,城墙上还有黑烟在冒,打更的提着灯笼如同鬼魅一样在门楼上晃过;他淌过腐臭的护城河,那里有整座城池的垃圾还有他白天经过时看到过的死尸,有些还穿着两种不同的军服;他跑过一片菜地,有个黑头巾的老妇人坐在田埂边啃烂菜帮子,手中还牵着一条红狗但未朝他吠叫;他看到了有名的詹大塘,浩渺无边,水中央果然有绿色的火焰在闪烁,多年后,他在畜牧场又看到了那会跳舞的绿火;他看到一处水围子里正灯火通明,那是正办丧事的人家,唢呐笛子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喧天罗鼓,声震九霄,唯有众乐停息时的那连绵的木鱼声敲得人心烦心碎。踩着悲伤的乐音,他终于跑到了熟悉的青河桥,那桥在那夜显得是那样的亲切,仿佛母亲的拐杖提前来迎接他这个被老蒋捞走又捡回的儿子。多年后,这青河桥成了他黄昏休闲的永久广场,几个退休老师的闲坐之地,而晓非工作也常路经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