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啥？”川川和云云同时发出了疑问。明知道自己不识字，孙秀才赠书又有何意义？两位孩子都觉得不可思议。川川极强的好奇心又开始作祟，也不顾理解，当场拆开了书本的封装，打开就看。
“这是一本字帖。”孙秀才解释着，虽然他也知道俩毛头小子根本不明白字帖是啥意思。孩子们翻开书页，跳过了前面密密麻麻的序章，直接翻到了后面。只见书中间夹杂着很多蜡油纸，这些页面都很透明，可以看到下一页的内容。而下一页的内容，均是工工整整的单字，排列在米字格里面。孙秀才继续着发言：“这就是字帖，字帖是让你练写字的工具书，你看那一层蜡纸，透过去能看着下面的字，你两个就照着下面的字，把字写在蜡纸上就能成咧！”
“哦！”俩孩子恍然大悟，这个东西好得不得了啊。可是问题又来了：“我不认得这伙字，写出来咧咋么念呢？”孙秀才摇摇头，无奈地说道：“我也没办法，明儿我就要回蔡家坡咧，到时候只能请你老师教你咋么读这伙字咧。”两孩子听了这话，也是无奈的表情，不过临走时还是再三表达了对孙秀才的感激。
听说孙秀才要走，川川的父亲也是万分不舍，在他的老屋里拉了一下午家常。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第二天早上，孙秀才开着他的铁箱子，毅然踏上了漂泊之路。走到川川家门口，秀才大叔按响了汽车的喇叭，向老兄弟致意，也为孩子们送去最后的祝福。看着这位人生导师远去的背影，川川心里感到一阵落寞，点点泪滴也打湿眼眶，而隔壁的云云，也跑出来目送这位军师离开家乡……
没有人不热爱自己的家乡，但是，为了改变家乡落后的面貌，必须有人闯出去。孙秀才就是这上官庄打头炮的标兵，而川川和云云此时也决心步其后尘，迈开求学图强的第一步。
正月十五之后，新年就算是过完了，接下来，春小麦的各种浇水施肥除草工作就是农家人全部的日程，而为了打探学校的情况，上官三德老前辈还是打算忙里偷闲拉川川到青化街跑了一趟。
却说青化街虽然不算是个大集市，但好歹拥有一所完善的小学，能够接纳十里八乡并不积极的孩子们，走进知识的殿堂。青化街小学位于那条集市街的南边一点，从柏油路上出来，还要走不到二里的土路。学校大门是用铁栏杆扎起来的，周围有不到两米高的砖头围墙，门口一座简易材料搭建的传达室接纳着四方学子，而传达室里面，是一位只会抽烟和叫板的老汉。乡镇小学的基础设施相当匮乏，教学楼前的广场插着一根生锈的旗杆，勉强可以对得住迎风飘荡的国旗。后面的操场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塑胶跑道和草皮，只是在土场上用石灰粉画出来一条条跑道线，当然，这需要定期维护，否则一点点风雨就会把石灰线冲刷掉。教学楼是一幢三层的水泥房子，每个教室的木头门都显得腐不已，至于里面的桌椅板凳，有个坐的地方就烧高香了，还得主意不要被桌椅上没有卯好的钉子刮烂了衣服。再看讲台和黑板，倒是维护的不错，唯独粉笔较为稀少，至于用粉笔头去击打上课睡觉的学生，那是土豪学校才玩得起的贵族游戏，这里的老师并没有那种资本。
即便如此，这里也是附近几个村里，为数不多的热爱学习的孩子向往的地方。川川心潮澎湃，还没等父亲行动，就跑到后院，踩在凳子上把扣在墙角的架架车拉起来。父亲大叫：“你这娃可又胡来呢？架架车你拉不成，赶紧下来！”川川经过了努力，确定自己真心驾驭不了这个庞然大物，只好作罢，等着父亲收拾残局。过了十五，街道上的雪也化的差不多了，出村的路不再那么泥泞不堪，而父亲则拉着承载着孩子梦想的架架车，一步一步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
都说瑞雪兆丰年，经历了春节期间的一场银装素裹，麦田里的新芽显得精神十足，壮实而坚挺地成长着。川川没有坐在架架车里面，而是站起来极目远眺，恨不得早点看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学校。几里地外，焦己村的大戏台还巍然矗立，回想起元宵节当天，在那里依照孙秀才的计策，戏耍云云那文盲老爹的场景，着实令人捧腹大笑。
“你坐好！小心跌下去了！”父亲提醒着川川，让他坐进车里，不要在这种没有护栏扶手保护的交通工具里面瞎折腾。谁曾想，川川这孩子根本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还是在车厢里逞阔个没完。这时，惊险的一幕出现了……
“汪汪汪！”身后突然传来阵阵急促的狗叫，吓得川川屁滚尿流，一个踉跄栽倒在车厢里。父亲闻讯赶紧回头一看，才是路边苹果园里的看门狗，见到有人过来就狂吠起来。川川虽被吓得不轻，但是仔细一看，这凶恶的大狼狗却是结结实实被一条粗壮的铁链子拴在门上，根本挣脱不出来，这才放下心来。只见狼狗虽然叫个不止，但是大尾巴一直以很高的频率摇摆着，眼睛里透出的也是期盼的神情，并无恶意。川川打趣地冲着大狼狗喊道：“我要上学去咧！你不念书，将来没文化，下辈子还是只能当狗！”说罢，孩子哈哈大笑起来。父亲在前面劝他不要招惹狼狗，还是按部就班，照着以往的节奏，继续拉着架架车前行。
带着愉悦的心情，父子俩很快到达了青化街，把架架车寄存在陈老板的肉铺后面，打算走路去学校报名。老陈对这父子俩的来意并不明确，只是招呼着自己的生意，于是问道：“三德兄弟，可又来割肉咧？”“不是的！”父亲回绝了陈老板，说道：“我来替娃办一件事，回来趟了来你这哒取架架车。”陈老板听了这话，收起了挥舞在手里的屠刀，笑道：“么对，我就替你把车看住。”俩老朋友相视而笑，脸上流露出淳朴的感情。
父亲当然记得来街上的正事，带着川川径直奔学校而去。当那破旧不堪却又看似很雄伟壮观的教学楼呈现在眼前时，父子俩不由得惊讶和感叹开来。川川用小拇指伸进鼻孔，把里面的鼻屎都清理掉，又整理了一下衣冠，自言自语道：“娘娘……这房子太大咧！”父亲也一肘子挥掉额头上的汗珠，苦笑道：“就是的嘛，咱那小村子里头哪哒能有这么高得房子呢！”
“你两个来做啥？”门口传达室的老汉探出头来问，父亲赶紧迎上去回答：“我来送娃上学。”川川也赶紧向前凑，把自己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正经形象”展现给这位老门卫。可是，老大爷却不屑一顾，没好气地说道：“还没到开学的时候呢，今儿不接待！”说罢，就关上了传达室的门窗，躲在小炉子旁边烤火去了。父亲用手敲击着传达室的窗户玻璃，扯大嗓门问：“你说啥？没开学？你啥意思嘛！”“意思就是你来早咧！迟一点时间再来！”老汉的脾气也很急躁，都扯大嗓门叫板着。说真的，川川这一家子缺乏常识，根本不知道学校啥时候开学，而门口的老汉又不愿意好言相劝，两边的火气都越来越大，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你们住手！”学校里面的方向，一个尖锐而略带娇气的女声在劝架。川川赶紧看过去，只见一位白白净净的大龄女孩，正朝着门口走过来。这位大女孩一看就不是乡下人，时髦的打扮，飘逸的发型，脸上淡淡的胭脂还有足下那奇怪的高跟鞋都给这位大姐贴上了城里人的标签。目测这家伙也就二十来岁，应该是大学毕业后来农村支教的志愿者，否则就青化街小学这破烂条件，怎么可能吸引这样一位女神过来，当然，这些内幕川川和他父亲不可能知道。
女孩子把行将大打出手的两位老汉劝开，耐心询问了事由。父亲的犟脾气还没下去，大吼道：“我来送娃上学，可那老汉说没开学，就把我剬出去咧！”大女孩耐心地听着父亲的投诉，随后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大叔，学校招收新学生的时间是每年阳历九月，现在就算开学了，您孩子也不能来读书。”“阳历是个啥？”川川和父亲都有点疑惑，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女孩笑着，把刘海挑起来，梳理整齐后才回答：“阳历就是城市里常用的一种日历，你们家应该有挂历吧，那上面就有阳历的日期。到了九月一号，你们再过来报名，到时候直接来找我就行。”看见女孩耐心地解释着，父亲也不好意思再发脾气，只能听从了她的安排，而川川此时一脸疑惑，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是个啥情况。大女孩蹲下来，仔细打量了俏皮的孩子，笑道：“这孩子还挺俏皮可爱呢，一定是好苗子，记得九月一定来学校报到哦！”说罢，就委托门卫老汉要有礼貌地送客。
川川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来的不是时候，开学的时间是阳历九月。阳历九月到底是哪一天？父子俩都不清楚，只是觉得应该在农历七八月份左右。家里的老黄历，日期旁边还有一组数字，应该就是阳历的日子。虽然全家人目不识丁，但是基本的数字还是认识的，要不然什么时间播种，什么时候收获就无据可循了。
来到陈老板的铺子，父亲默不作声拉着架架车就想走，却被老陈叫住了：“三德兄弟咋么愁眉苦脸的？”陈老板笑着问道，手里依旧熟练地挥舞着屠刀。父亲转过头，很不高兴地说：“我来送娃上学，人家说阳历九月份才开学呢，咱这白跑了一趟么！”听了这话，老陈就哈哈大笑起来：“唉，你早说唏，我就帮你把这事打听下了嘛！”父亲也苦笑道：“平时一老给你添麻烦呢，这些是我娃的事，咋好意思让你跑腿嘛！”老陈还是笑着，一刀躲进切墩里，把手伸进旁边一盆兵不干净的水中，洗掉了手上的油污，然后走过来说话：“你对我还客客气气的做啥？好不容易有个能上学的娃，你可要好好培养呢！”说罢，老陈还蹲下来嘱咐川川：“你好好念书，等开学了就来叔叔这吃晌午饭。”川川赶紧收起脸上的愁容，憋出一个笑脸，说了声谢谢。
离开了青化街，川川心情低落，只是问道：“爹，这陈老板是啥人，咋跟你那熟呢？”父亲心情也不好，应付道：“那是陈方村的人，对你娘是邻居。我和你娘结婚的时候，家里请客吃的肉都是从他那割下的。后来咱知道他在青化街卖肉，就经常照顾他生意，慢慢就熟咧……”父亲讲述着和陈老板的交情，而川川却需要考虑自己的学业和前途。
路边麦田里的新芽好似被大雪欺压，都东倒西歪弯下了腰，显得无精打采。远处北山方向，阵阵凉风吹过，拍打着孩子单薄的衣裳。川川坐在架架车里面，一动不动，忧郁地望着路边散落满地的炮灰和野草，眼里一阵凌乱。
“汪汪汪~”又看见了那条凶神恶煞的狼狗，张着血盆大口狂吠着，尖锐的牙齿间流露出逼人的杀气，仿佛是嘲笑而又报复川川刚才那不逊之言。“你娘匹！”川川早是一句臭骂，说时迟，那时快，将车厢里面自己垫屁股的砖头拍了过去，着实吓了狼狗一跳。孩子不依不饶，破口大骂道：“你再逞阔！你再狂？小心把你腿打断！”却说关中地区流传着这样一条俗语：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放在现在这个场景下，真是十分贴切。川川上学的计划胎死腹中，而没事找事的狼狗也被狠狠招呼了一顿。没有了坐骑，川川只能半蹲在车里，看着渐入眼帘的焦己村大戏台，才回想到那忍俊不禁的一幕，终于开心了一些。
眼看快要到家了，父亲也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回过身来看了儿子一眼。不出所料，川川的表情很僵硬，俨然心情萎靡不振。其实，父亲这一趟受的刺激也不小，先不提来回四十里地，拉着架架车多么疲惫，在学校丢人现眼这一趟也够难堪的了。即便如此，父亲还是说道：“其实，这也不是啥坏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