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槐儿骂了那一句,再找不到话跟这死老头说。老头也不多话,一脸喜色用力撑着小船往海中赶。这小小舢板能经得住大海上的风浪?陆槐儿也懒得想了,听天由命吧!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太爱惜了。
划桨不过五六百下,舢板倒是行出四五里路,这老头确实有特别的法子。
海上本有浓雾,白白的一团聚着,也无人觉得蹊跷。环绕陆地的无尽之海深不可测,气候水流变化不定,水下的暗流漩涡往往在水面形成气旋。有时太阳照射在海面,给这水汽云雾一折射,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巍峨城楼,屋脊千重,朱漆明瓦好不华丽,那是著名的“海市蜃楼”,赶海打渔的渔夫也叫它“鬼市”,因为有这奇景水下往往有古怪,不是暗礁,就是暗流漩涡,还有一些“鬼市”里头有什么古怪连说都说不清楚,一旦把船驶进去,多半有去无回,这是鬼做买卖,来清点人头了。
但也有人说这城在海上真实存在的,只是会移动,航海的大商船偶有见过,但再原路返回就找不到了。
不管怎样,在海上看见这样的气团多半还是避开得好。姬老头却愈发来劲,把个小舢板催动得跟分水刺一样,直冲着云雾过去。
再行数丈,云雾忽然稀薄,一艘木兰长船陡然出现在眼前。船体高数丈,船头浮雕巨大鷁鸟,周身浮刻凶猛兽首辟邪,巨大的船帆犹如重天之云,并未完全升起,整齐垂挂于半空。时常需要远航,且财力较为雄厚的商队往往选择这种坚固宽大的木兰船。
笛声戛然而止,似已完成了引路的重任,便绝不肯多浪费一个音调。姬老头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说道:“上去”。伸手一提陆槐儿的衣领,在舢板上一跺脚便提纵两丈多高,在鷁鸟喙上轻轻一点足就上了船。
船上一个少年一身黑红配色衣装,正抱着剑站在甲板上看,两人一跳上船少年转身便走,连正脸也没给陆槐儿一个,径直走到甲板最前头迎着太阳坐下,十指轻轻搁在膝头的长剑上。显然他之前站在那也就是完成一下任务。船上诸多船工,还有这老少二人他都并没真的放在眼里。
姬老头本来极其啰嗦多事,此时却一反常态,讪讪笑着也从一个像是弟子的年轻人手中接过一把剑,远远地坐到大船另一头的甲班上去,拔出剑来用一块旧皮子反复仔细擦拭。
陆槐儿也在老头身边坐下,却一直在打量那个少年。据他猜测,这应该就是姬老头嘴里说的天生剑仙了,只没想到是这样年轻的一个人。少年迎着太阳闭目而坐,看不见他正脸,只那侧脸已是罕见之英俊,并非雍阳国内那些膏粱子弟江南小哥儿的丰神秀美,而更像是北陆蛮人才会有的高大挺拔,肤色不算极白,脸上轮廓如同雕刻,眉毛浓黑修长,薄薄的唇抿着,是极其好看的一个形状。这少年虽有北陆人之健硕修长,却丝毫没有野蛮粗鲁之感,反而像是个仗剑出行的贵族。
姬冼子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在少年身上打量,低声说道:“他叫拓跋龙离,就是我跟你说的天生剑仙境。算起来还是我的晚辈,但在我们门派中地位可高得很。”
“拓跋?”陆槐儿惊异道:“这可是南凉洲的国姓。他和南凉王室还有什么关系?”
姬冼子惊奇道:“你个乡下小民知道的还挺多。”更压低了声音说道:“不错,他的身世本来的确和南凉王族有些关系,是拓跋王族里一个小小的分家,名气不甚响亮但很有些殷实家产。只是他却是家里逐出来的孩子,只剩下这个姓,他自己也不大喜欢提,大家叫他都是‘龙离’。”
陆槐儿更加想不通了。他一直以为只有穷人家生了孩子实在养不起,才会送给家境稍好一些的亲戚或富人,让孩子讨个活路,也有穷凶极恶的,将孩子直接抛弃,但那也多半是身体有些缺陷的婴孩,这些父母往往背负一生内心的谴责,让别人知道了还要戳着脊梁骨骂。不是实在养不起,谁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但富人王族,又是这样完美的一个少年。
姬冼子叹口气,说:“听说过天生剑胎没有?”
陆槐儿摇摇头。姬冼子接着说:“这是一种异象,一般认为是婴孩在胎中感应罡气或邪煞所致,生出来便凝炼剑意,能够识剑驭剑。寻常人百般禁忌修习十年,不足这种人随心所欲练剑一载。但天生剑胎戾气极重,龙离刚一出生就让一个黄门老道看见,说是天煞孤绝的命,凡亲近的人都难逃死劫,剩下他孤独一生。他的父母也够狠心,抱都没有多抱他两下,就遣了一个老仆人将他送走,路上遇见战乱,若不是遇上高人,这千年难遇的剑胎就要白白折了。”
陆槐儿撇斜着眼,道:“救他的那个高人,是不是就是救你的那个?你怎么说什么都像是瞎编。”
姬冼子却难得严肃地摇一摇头,道:“这样凶煞的命格,师尊要是遇上都不一定敢救他,救他的另有其人,是个世间绝无仅有的高僧,你已见过他了。”
陆槐儿一凛,想起上阳城默巷里那个可怕的黄皮老僧,那僧人虽也有宝相庄严,但是所作所为和慈悲扯不上半点关系。
姬冼子却说:“此僧若非执意以肉身拯救天下苍生,大概早已坐化成佛。他可能也看穿了这孩子的悲苦命运,只叹息了一声,嘱人带他来了岛上,拜在师尊门下。其实早在五六年前师尊就已没什么可以教给他的了。”
这话题着实沉重,陆槐儿愣了半天没有说话,再张嘴时识趣地改了话题,眼望着老头儿手中擦拭的动作不停,问道:“这是你的剑?”
姬老头哈哈一笑,道:“既是我的剑,也是我的女人。它的名字叫‘妾’。”
陆槐儿撇嘴道:“哪有剑叫这名字的。你一把年纪怎么这么不正经!”姬老头道:“这剑难伺候,每三天便要上一回油,生皮子太硬,会在剑上留下看不见的划痕,影响出剑的精度和速度,所以只能拿这熟过的旧皮子慢慢擦,跟女人上胭脂水粉一个鬼样儿。这剑出鞘就像女人发脾气,剑气一旦溢出,不见血而回必定要在剑鞘上干磨伤刃。但我需要她救命的时候,她一次也没让我落空过。你说,是不是跟我的女人一样?”
陆槐儿说:“那为何是妾不是妻?”姬老头的面色忽有一瞬的凝重,片刻摆摆手说道:“不说了不说了。”
陆槐儿好生无趣,呆了半晌,又用目光指向龙离的方向问道:“那他那把剑叫什么?”
姬冼子摇摇头说:“他有两剑。短剑‘鱼龙舞’是师尊送给他的,他自己打造的这把长剑,并没有起名字。但我却绝不敢拿任何一把有名之剑去碰他那把无名剑。”
陆槐儿百无聊赖,又问道:“上阳有个大将军徐玄策,皇帝老爷赞他‘一剑能当百万师’,这人的剑比他如何?”
姬冼子翻着眼睛想了一想道:“徐玄策的剑在战场上以一敌百,大破虎狼之师,是国士之剑。龙离的剑意凌然万物之上,入天人境,意之所到,剑无所不取,是必杀之剑,且已是剑术之绝顶。”
陆槐儿撇撇嘴,心里说道:“男儿若不甘于平凡,就应当像徐大将军那样做个挥剑破敌百万的大英雄。做个剑客,形销骨立独来独往,寂寞时只剩个影子陪着自己,人生有什么意思!”
再看那少年,却仍旧静静地坐在甲班前端晒着太阳,一张英俊至极的脸上除了冷漠一丝表情也没有。好似他完全不在意这个世界,世界也早遗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