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雍成帝会在血月之变的第三天就宣召离国质子,按照经天台上跪了一地的星象家说法,天象极冲未过,戾气横生侵扰主星,此时召见外国使节实在凶煞,有妨害大雍国运之嫌。但呼紇尔什兰的刺客都派到上京的驿馆来了,还让别国的王子住在这凶险的地方不仅胆子够大,脸也够大。由此也可见,赵喜确实继承了他爹和爷爷的意志,带着一股蛮夷之乡的匪气打到上阳,搞个什么经天阁算个什么天文星数,都是装装文化人的门面,实则当个屁,好听就听听,不好听就放了。
但在苏召的眼里,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父王以外的君王,那是一个真正的皇帝。这皇宫大得可怕,台阶也高得可怕,一切都让人望而生畏,夹道的羽林天军一般高矮胖瘦,穿的铠甲也都一样,这庞大而肃整的阵容即便是一个成人也会觉得自己的身子无限矮下去,只剩下辉煌的穹顶下端坐皇座的那一位,高高在上,不可直视。这,便是“至高无上”。
引路的内监脚步很快,苏召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几乎要跑起来,身上都给一层热烘烘的汗气包围了。才要攀登第一段台阶,看见羽林天军押着一个人出来,身上也是羽林天军的甲胄,头盔给人摘去,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下面一张汗渍渍的脸,看上去却有点眼熟。苏召想起来,是那天在长街上来接他的羽林天军里面领头的人。远处一迭声的圣旨传下来,是羽林天军郎将及众人等,奉旨迎接离国王子车驾严重失职,使歹人惊驾,一干人等全部处以极刑。
苏召身上的微汗立即就冷了,攀台阶的步子虚软下来,以后还要在此度过十几年甚至一生的皇宫大得那样教人害怕,他想念北固王城里他和阿娘比鸽子笼大不了多少的合元殿。
老内监又在催促他快走,说是皇帝的旨意已经传下来了,宣离国王子苏召觐见。
苏召小小的身子跪伏在大殿中间,光可鉴人的黑色砖石有些冰凉,一股一股地沁到他的膝盖里去。四周的大柱和穹顶上浮雕的金龙怒目俯首,一只爪子都比苏召整个人还大。他不敢抬头,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这本该是他的老师在来上阳的路上一一教给他的。
高台皇座上面似乎轻轻嗤笑了一声,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报上你的名字。”
苏召就像给父亲请安那样将双手放在身前地面上,恭恭敬敬地叩首:“臣苏召。”
许久再没有问话,只有令人不安的沉默。两边的文武官员都默默地看着地板。苏召偷偷抬眼,隐约看见上位者面无表情,淡淡地看着他。空气凝固了片刻,打破这沉默的是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尖声斥道:“大胆,犯陛下的讳。”苏召不知所措地一下子跪直,小脸上布满惊慌。这时徐玄策不慌不忙地出了列,单膝跪地道:“既然北边来的蛮儿无礼,不如请陛下给他赐个新名字,既作日后长居我国使用,也示以皇恩浩荡。”
上位者的眼光似遥遥地向大殿外飞了一飞,沉吟道:“上阳春雨浥轻尘,你既然是这样的时节来到上阳,就叫做轻尘吧。”听那语气,仿佛是一个闲散的富贵王爷在命名自己新得的宠物,他的一双眼睛却射出鹰一样的光,仔细凝在苏召的面上。
苏召连头也没敢抬起来,跪在地上谢恩。这个恩赐的姓名和一个孩子的顺从,换来的是离国苦苦盼望的十万援军,他是叫苏召,还是叫别的什么又有谁会在乎?只是稍晚一些,正式下达的诏书上,那两个字给写成了“轻臣”。苏轻臣,这个日后雍夑帝皇座下最悍勇的护国持。天策金印上将军,雍阳皇朝的一代名臣,在大雍的历史自一纸故意写错的诏书开始。
但此刻,高台上的人还说了什么他压根没听进去。大殿靠左边的一个大柱子后面藏着一个七八岁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吃吃地笑着偷听。明明满朝文武都听见了硬是没有一个人向那边看一眼,只有苏召惊奇地从脸侧瞄她。小女孩明眸皓齿,玉雪可爱,就像是用暖玉捏出来的一个娃娃,发现苏召在偷看她就向着苏召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缺掉两颗的小白牙。苏召看着她的笑容,觉得自己也要被融化了,忍不住也想对她笑出来。这时柱子后面忽然又探出一个脑袋,将小女孩儿死死拽住不让她跑出去,看见苏召却愣了一下。
他们见过面的,在上阳城里那条倒霉的长街上,一起给吓得像两根木桩一样。
小女孩儿给哥哥捂着嘴,白藕一样的小胳膊用力抱着柱子,两只脚硬蹬在地上不走。忽然两个人用岔了力,一起滚倒在柱子边的地毯上。成帝却只狠狠瞪了两个小孩一眼,似乎颇为无奈。苏召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想到自己还站在皇帝的大殿上,立即噤声。成帝看他一眼,若有所思。
稍晚一些下来的旨意,说是皇帝对离国小王子跟雍阳的皇子一视同仁,让苏召留在宫里跟着六皇子一起学习南陆的兵法和礼仪。苏召跟在引路太监后面一路到了六皇子的衍庆殿,之前见过的小男孩正坐在正殿门口的台阶上,用一块雪白的丝帕仔仔细细地给小女孩擦干净脸颊,女孩乖乖地偎在哥哥怀里,摆弄手里一匹木刻的小红马。苏召恍然有些明白了,那些羽林天军被斩首,未必真是为他,多半还是因为惊吓了皇帝的儿子。
老太监一挥手,就有专人抬着箱子进配殿里去收拾。苏召站在院子里。六皇子拉着妹妹站起来皱着眉说道:“我也想跟你一起去找母妃。”女孩又露出一排雪白的小牙齿,脆生生说道:“父皇不准你去。”然后就像得了什么天大的赏赐一样笑着跑了出去。六皇子皱着一张小脸看她背影消失在门口,半晌瓮声瓮气地说:“那是我的妹妹,长乐公主。”苏召这才知道是和他说话,却又不知接什么好,傻乎乎愣着。
六皇子忽然又换了一个话题,说:“你也记得那天在街上的事,是不是?”不等苏召有所回答,他就说:“父皇把相关的人都处死了,也不准人谈论那件事。老师说我是做了一个噩梦,醒来糊涂了。但我知道那是真的发生过。那个小孩儿……”苏召不等他说完就截断了,低低地说:“陛下不让人谈论,那就别谈论了吧。”六皇子看他的眼神有些的失望,许久喃喃道:“原来是个傻子。”
苏召的智商眨眼间给人评了级,张口结舌:“臣……”六皇子不耐烦地将手一挥:“什么臣啊臣的,你又不是宫里伺候的人,让人好不自在。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你也不必跟着他们殿下殿下地喊叫,可以叫我……可以叫我……”他叫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实在是因为这位六皇子从生下来还没有得到父皇一个正式的赐名,挠头半晌说道:“你可以像母妃一样叫我寄奴。”忽然向门外瞄了一眼说:“老师来了,我要跑了,给老师抓住又要我练字。”说着一溜烟穿过正殿跑得没影儿了。剩下苏召愣愣看着“衍庆殿”蓝底描金的牌匾。不一刻果然一个须发皆白颤巍巍的老先生一路碎溜步子赶进来,一身长袍冠带的儒臣打扮,向庭院里一望就苏召一个站着发呆,“唉哟”大叹了一声问他:“六皇子呢?”苏召看着老先生汗津津的一张脸有些不忍,摇摇头。老先生气得胡子抖啊抖的半天,跺了一下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回头走了,不知道是不是跟皇帝告状。
入了夜,风嗖嗖的凉。苏召缩在被子里。上阳城的床和北固王城里的硬木床榻不一样,铺着软软的褥子和丝绒垫子,被子和枕头上的丝绸柔软得像婴儿的皮肤,但是如果阿娘在就会把苏召抱在怀里,那样很温暖。
他刚有了三分想哭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六皇子站在门口,身上只有淡薄的月白薄衫,苍白着脸面无表情地说:“我做噩梦了,睡不着。”苏召还是傻愣愣地看着他,片刻爬起来向床里面让了让。床很宽大,两个小孩子拥着被子坐在上面面面相觑。
“你说那婴孩是不是个妖怪?”皇子说:“我总是梦见它,有时又是那个老和尚,提着刀,全身是血在后面追我。我跑也跑不快。”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想见我的母妃,虽然母妃也不会安慰我,但至少她会相信我,不说我是做梦做混了脑子。”
苏召好奇地问道:“你的母妃在哪里?也在很远的地方么?”皇子摇一摇头:“母妃就在未央宫,但是父皇不准我随便去找她,只有每个月的十五或是年节才准我去待一个时辰,给母妃请安,跟她说说话。有人说,父皇不喜欢我的母妃,所以生下我之后就把我抱回阳极殿亲自抚养,只把我妹妹长乐公主留在母妃身边,因为她是个女孩儿,以后不必为雍阳王朝做什么。”他低下了头:“别人都说我得父皇亲自抚养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但是我很羡慕我的妹妹,她可以天天陪伴在母妃身边。”
苏召没有想到,在这雍阳的皇宫里,在呼风唤雨的赵氏皇庭,也有孩子这样苦苦思念自己的母亲。他也不懂,如果皇帝不喜欢哪个妃子,就不要让她进宫,也不要让她生孩子,为什么要在生了孩子之后让她们一墙之隔母子分离,承受这样大的痛苦。
过了很多年,他站在铁都城的宫墙边,听见青灰色的墙那边他的妃子欢声笑语。那时长乐公主已经远去,他怀想起她曾经长居过的未央宫,忽然明白了,长乐未央,这样雍容而悠长的祝愿,怎么会是一个无情的巧合?
只是很多汹涌的感情,都湮没在纠结复杂的君君臣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