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首先往北京打电话给郑文燕,在她那里查到了肖童父母在德国的电话。然后在中午十二点把电话打到了慕尼黑,这正是那边的清晨六点钟。肖童的母亲在电话里哭了,庆春也忍不住相隔万里同她一起唏嘘。肖童的父母在接到电话的第三天便乘飞机赶到了广州,见了儿子最后一面。虽然肖童追认为烈士的问题只限于一种非正式的议论,但省厅还是以烈士亲属的规格认真接待了他们。这使庆春从内心里十分感激。她想如果肖童真的获得了烈士的荣誉,她一定要把他的烈士证书送到对他有深深误解的母校燕京大学去,让他昔日的老师和同学们都看到。她确信这是肖童的心愿。
她确信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了解肖童的人,但是她一连几天脑子里总是绕不开肖童死时的那个情景。她反反复复地琢磨着他那一刻的面部表情,那张脸面对欧阳兰兰的枪口竟是那么安详平静。他还向欧阳兰兰不慌不忙地说了一句话。他究竟说什么呢?庆春越想越觉得他显然是意识到死亡了,至少面对死亡他并不想躲避!
除了生命终止前的这个刹那,庆春确信自己已经了解了全部的肖童。就是对这个奇怪的刹那,她仿佛也能隐隐感知。肖童面对的毕竟不仅仅是欧阳兰兰的枪口,而且还有她肚子里怀着的,他的孩子!
肖童的父母非常通情达理,同意儿子的遗体在当地火化。在火化的那天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内部的,只有亲属和6,16案侦破工作参加者在场的送别仪式。郑文燕也从北京赶来了,在这个仪式上见到了昔日情人的遗容,哭了,但很节制。李春强和杜长发替肖童穿了衣服。衣服是庆春上街买的。她原先想买他日常总是穿的时髦的衣服和牛仔裤,但思想再三还是买了一套西服。因为她想起肖童第一次接她去他家时,就穿了西服,在学校演讲比赛时也穿了西服。看来重要时刻他还是选择西服的。而且西服能给他一种意外的潇洒和风度。经过请示,处里同意报销一千元的服装费,包括内衣和鞋子。这似乎已经是按照烈士的标准了。但庆春光买那套皮尔卡丹的西服,就花了四千多元,加上一双五百元的皮鞋以及和西服同一个牌子的衬衣,加上皮带领带之类,总共用去了六千多元。庆春想,这个钱理应由她自己出。
送别仪式就在医院的一间不大的空房里举行。没有遗像,没有横幅,甚至也没有花圈和松柏。肖童被简单地化了妆,躺在白布铺底的一个担架车上,胸口放着父母送上的一束鲜花。庆春也想买一束鲜花放到他的胸前,但那是亲人才能放花的地方。她什么也不是。人们依次向遗体鞠躬,然后向肖童的父母表示慰问。自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人所共知,他的父母是这送别仪式上被安慰的主角。没有人理会庆春,她预先是想好了不在这里哭的,她的悲痛只属于她和肖童两人,是他们两人共享的秘密。她尽量挨到最后,才上去和他告别。她没有像所有人那样冲他鞠躬,而是走到他的近前,她看到那张双眸紧闭的脸上带着几分庄严,依然如活着一样清俊,他的面容使欧庆春一下子想起了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时刻,她想他好多次让她主动和他亲吻可她从来还没有答应过,以及诸如此类很多很多让她此刻痛悔万分的事,她把那张将自己和肖童剪贴在一起的合影照片,放进了他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然后当着肖童父母和李春强郑文燕以及所有人的面,亲吻了肖童的紧闭的双唇。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地亲他的嘴,也是最后一次了。这个她爱的人,她爱的躯体,这躯体的每一个部分,除了那一对由他和胡新民共享的角膜外,都将永远不复存在了。她无法离舍地抱着他,眼泪终于滚滚而下,她抱住他大声地痛哭起来。
连郑文燕和肖童的父母在内,所有人都惊呆了,人们疑惑地拉她起来,把她拉开。只有李春强上来搀住她,说了理解和劝慰的话。有人快速推走了肖童,她没有像肖童的父母那样抓住车子哭着想再看一眼。她知道她和他终有一别!
她只是望着肖童被远远推走的影子,心里替他默念:"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她想她的声音是随了他去的,她坚信他走到哪里也会听到这个声音!
"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壮士常怀报国心!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是每个龙的子孙永恒的精神……"
她和肖童的关系在肖童成为一撮寒灰之后,才变得公开了。人们悄悄地议论,没有褒贬。杜长发悄悄地问李春强以前是否知道,李春强面目严肃不置是否。
春天到了,南方的暖风开始鼓足势头,从容不迫地向北吹去,草油油地绿了,花娇艳地开了。三月里阳光明媚的一大,欧庆春。李春强和杜长发,还有肖童的父母,作为特邀客人,参观了东莞市虎门镇著名的威远炮台,以及虎门改革开放的现代化标志——全长十五公里的虎门大桥。然后,观看了由全国禁毒委员会、广东省人民政府和东莞市人民政府组织的销毒大会。下午四点,设在虎门镇人民广场的五个焚烧炉内的三百公斤海洛因和二百公斤冰毒,随着熊熊烈火,化为灰烬!此刻距离民族英雄林则徐在这里当众销毁二百四十万斤鸦片烟的那一天,已过了一百五十九年!
观看了虎门销烟之后,他们准备离开广州回到北京去了。肖童的父母也买好了回慕尼黑的机票。欧庆春在与肖童的父母做了一夜长谈之后,他们同意把儿子的骨灰留下来由她保存。和6.16案一样,所有悲欢聚散都成为过去,谁也不知道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和情感是否会随着时间的消磨和记忆的褪色,而变得淡漠。
真的一切都结束了。
回北京的前一天,欧庆春又来到医院。她在一间单人的病房里,看到了接受肖童角膜的那位幸运的患者。那患者眼睛上还蒙着纱布,纱布下露出半张年轻俊朗的面孔,他不甚礼貌地沉默不语,听着陪在一边的女朋友啰啰嗦嗦地向这位充满爱心的捐献者,表达着空洞而俗套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