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水经》,晋郭璞注三卷,后魏郦道元注四十卷,皆不详所撰者名氏,亦不知何代之书。佑谓二子博瞻,解释故应精当,访求久之方得。又其经云:‘济水过寿张’,则前汉寿良县,光武更名。又‘东北过临济’,则前汉狄县,安帝更名。又云‘荷水过湖陆’,则前汉湖陵县,章帝更名。又云‘汾水过河东郡永安’,则前汉彘县,顺帝更名。故知顺帝以后纂序也。
详《水经》所作,殊为怪诞,全无凭据。按后汉《郡国志》:济水,王莽末,因旱渠塞,不复截(黄)河南过。既顺帝时所撰,都不详悉,其余可知。景纯注解,又甚疏略,亦多迂怪。《水经》所云‘河出昆仑山’者,亦出于《禹本纪》、《山海经》。所云‘南入葱岭’及‘出于阗南山’者,出于《汉书西域传》,而郦道元都不详正。所注河之发源,亦引《禹纪》、《山经》,释法明(既法显。佑自注:国讳改焉)《游天竺记》、释氏《西域记》。所注‘南入葱岭,一源出于阗山,合流入蒲昌海’,虽约《汉书》,亦不寻究。
又《水经》云:‘出海外,南至积石山下,有石门,然后南流入葱岭。’据此,则积石山当在葱岭之北。
又云‘入塞,过敦煌、酒泉、张掖郡南’,并今郡地也。
夫山水地形,固有定体。自葱岭、于阗之东,敦煌、酒泉、张掖之间,华人来往非少。从后汉至大唐,图籍相承,注记不绝。大碛距数千里,未有桑田碧海之变,陵迁谷移之谈,此处岂有河流,纂集者不详斯甚。
又按‘禹导河积石者’,尧时洪水,下民昏垫,禹所开决,本救人患。积石之西,沙卤之地,河流小,地势复高,不为人患,不恶疏凿。以此施功,发迹,自积石而东,则今西平郡龙支县界山是也。固无禹理水之功。自葱岭之北,其《本纪》灼然荒唐,撰经者取为准的。班固云‘九州者,《尚书》近之矣’诚为惬当。
其《汉书西域传》云:‘河水一源出葱岭,一源出于阗,合流东注蒲昌海,皆以潜流地下,南出积石为中国河云。’比《禹》、《山经》,犹校附近,终是纰缪。按此宜唯凭张骞使大夏,见两道水从葱岭、于阗合流入蒲昌海,其于阗出美玉,所以骞传遂云穷河源也。按,古图书名河所出曰‘昆仑山’,疑所谓古图书即《禹本纪》,以于阗出玉,乃谓之昆仑,即所出便云是‘河’也。穷究诸说,悉皆谬误。
孟坚又以《禹贡》云‘导河自积石’,遂谓潜流从此方出。且汉时群羌种众虽多,不相统一,未为强国,汉家或未尝遣使诣南羌中,或未知有此河也。宁有今吐蕃中河从西南数千里向东北流,见与积石山下河相连,聘使涉历,无不言之。吐蕃自云昆仑山在国中西南,则河之所出也。又按《尚书》云‘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又范晔《后汉书》云‘西羌在汉金城郡之西,南滨于赐支’。《续汉书》曰‘河关西可千余里,有典羌,谓之赐支,盖析支也’。然则析支在积石之西,是河之上流明矣。昆仑在吐蕃中,当亦非谬。而不谓河之本源,乃引葱岭、于阗之河,谓从蒲昌海伏流千里,至积石方出,斯又班生之所未详也。
佑以《水经》僻书,代人多不之睹,或有好事者于诸书中见有引处,谓其审正,此殊未经也。不揆浅昧,考诸家之说,辩千古讹舛,是故曲折言之。
又按《禹本纪》、《山海经》,不知何代之书,详其恢怪不经,宜夫子删诗、书以后,尚奇者所作,或先有其书,如诡诞之言,必后人所加也。若古《周书》、《吴越春秋》、《越绝书》、诸纬书之流是矣。而后代纂录者,务广异闻,如范晔叙蛮夷廪君、盘瓠之类是也。
则以愚管所窥,宜皆不足为据。然去圣久远,杂说纷纭,非夫宣尼复生,重为删革,则何由详正,纵有精鉴达识之士,抗辩古释今之论,或未能振颓波,遏横流矣。而撰《水经》者,亦同蔚宗之旨趣乎。冀来哲之见知也。”
在这篇议论里,杜佑首先通过引录《水经》的说法,提出了黄河本源在何处的问题。黄河本源在何处,史学界最先涉及这个问题的是班固《汉书》。班固在《汉书·西域志》里,归纳当时社会上一些谶纬杂书的流行说法,谓黄河自西域葱岭今帕米尔高原及于阗两道水发源东流,经今塔里木沙漠,至蒲昌海今罗布泊潜流地下,过河西走廊至积石山今甘肃、青海交界处流出,遂“成中国(黄)河”。《水经》沿袭班固说法,写下杜佑转录的这段话。
接着,根据唐人到杜佑时获得的、已经进步得多、准确得多的关于黄河源头的知识,杜佑对《水经》及晋人郭璞、北魏郦道元等人《水经注》有关记载的谬误提出了批评。
杜佑的批评是从考辨《水经》成书年代和作者开始的。
《水经》是古代地理名着,有人誉为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关于河流水系的专着,但原书文字简略,流传不广,问世后,多以注本的形式流行。到杜佑时,有晋郭璞三卷注和流传至今价值也远超原书的北魏郦道元40卷注两个注本,在社会上流传,但很难见到。杜佑也是如他所说“佑谓二子博瞻,解释故应精当,访求久之,方得”。《水经》的着作年代和作者,现在已有一定共识,一般认为是东汉人所着,作者已不可考(清人阎若璩、胡渭、全祖望、戴震等学者在杜佑之后皆作过考证,经他们的考证,东汉说基本论定,成为共识)。但在历史上,直到杜佑的时代,有这个知识的人却是不多的。杜佑是提出这个问题并加以学术考证研究的第一人。虽然,在他以前,已有《隋书·经籍志》着录“水经三卷,郭璞注”、《唐六典·尚书工部·水部员外郎》提到汉“桑钦水经”,对《水经》的作者有了一个并不正确的说法(隋志和《唐六典》作者因另有主题,都是仅就所见而提及,并无专门研究)。
杜佑的考证主要集中在成书年代和内容讹误上,对于作者,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唐六典》的说法,未予指明,仅以“不详所撰者名氏”言之。关于成书年代,杜佑经过考辨《水经》出现的郡县地名的设置时间,即上引文所谓“‘济水过寿张’,则前汉寿良县,光武更名。又‘东北过临济’,则前汉狄县,安帝更名。又云‘荷水过湖陆’,则前汉湖陵县,章帝更名。又云‘汾水过河东郡永安’,则前汉彘县,顺帝更名”,令人信服的指出,“故知,(其书)顺帝以后纂序也”。即认为这部书是东汉顺帝(公元126-144年)以后的着作,成书年代在汉顺帝改名设置河东郡永安县以后。顺便指出,通过考察郡县设置推论成书年代,逻辑性强,可信度高,应该是很有创意的学术研究方法,也需要熟悉史志郡县制度沿革,有研究功底。杜佑运用了这种方法,显示出他在这方面的卓越过人之处。
关于《水经》的内容,杜佑也做了可信度考察。总的看法是这部书作者的专业水平不高,一些基本常识都不具备,所记多从当时流行的谶纬神学的无稽之谈而来,因而全书内容荒诞无据、多不可信。用杜佑在本议论中的话说就是:“详水经所作,殊为诡诞,全无凭据。”例如,“按《后汉(书)郡国志》,济水,王莽末,因旱渠塞,不复截(黄)河南过”。而此书“既顺帝时(人)所撰,(于此类事情)都不详悉,其余可知”。清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作者注意到了这个评价,认为有点苛刻,是苛求于古人,所谓“又极诋《水经》及《郦道元水经注》为僻书,诡诞不经,未免过当”。笔者认为,杜佑的评价主要是针对关于河源问题的记载来的,自有他的道理,无可非议。
接下来,杜佑分条举例,从文献出处考辩、地理常识推导、唐遣吐蕃使的涉历见闻证实以及着者心态分析等不同角度,对《水经》和《水经注》的黄河源头在葱岭、于阗的错误说法进行了逐条逐句的批驳。其中着者的心态分析,认为如《禹本纪》、《山海经》甚至《吴越春秋》、《越绝书》一类书,皆是纬书一类追求奇异、“务广异闻”之书,就连范晔的《后汉书》也有此倾向。指出《水经》的作者与此类书的作者甚至范晔的心态一样,在河源问题上也有“求奇”、“广异闻”的心态,故而有此谬说,是很有见地的分析。
结论是,黄河源头在昆仑山,昆仑山在吐蕃境内西南。吐蕃西南数千里至积石山之间的析支河区域,即是黄河的上流区域:“析支在积石之西,是河之上流明矣。昆仑在吐蕃中,当亦非谬”。“河从(吐蕃)西南数千里向东北流,见与积石山下河相连,聘使涉历,无不言之。吐蕃自云昆仑山在国中西南,则河之所出也”。
这个结论显然已接近地理真实,相当准确和正确。
以上是对杜佑这篇“议论”的分析。可以看出,这篇“议论”思考缜密,方法得当,客观求实,作风严谨,有功力,见水平,很能体现杜佑的带有怀疑批判精神的治学特点,堪称佳作、代表作。又,杜佑在“议论”的结尾处说,本文之作,意在“考诸家之说,辩千古讹舛”。这篇“议论”,可以说实现了预期,达到了目的,也体现了杜佑治学的怀疑批判精神。因此,若评价这篇“议论”的价值和意义,就用杜佑自己说的这十个字来概括评价,也是颇为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