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药诊治十余日,新儿渐渐恢复了知觉。好在她未染伤寒,不然真是必死无疑。我去掉“伪装”,见到她醒来时喜极的样子,听着她低泣地叫我“鹰叔叔”,心中顿时充满了莫大的快乐。然而,她竟然被王允打瘸了腿!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恶毒的字眼,可以形容这些只会迫害穷人的混账王八!她还是个孩子呀,才十七岁,长得那么可爱……这样的人他居然也能下得了手吗?
小清想尽办法,仍无计可施。看我垂泪,新儿反而安慰道:“不疼的,新儿能走路就行了。”为我擦去脸上的泪,她突然又怯怯地抬起头来,“我哥哥他,是不是……不在了?那次城外……”
她漂亮的大眼睛突然盈满泪水,声音也哽咽起来。我心头一紧,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嗫嚅颤声道:“新……新儿……”
小清无言地轻抚着她的头发。我别过头,眼泪刷地流下,“叔叔……对不起你,对不起新儿,我……我没有保护好……你哥哥。”
新儿紧紧咬住下唇,“哥哥在梦里告诉我了。我每晚都哭,可是没有用。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新儿的错,才害得他……”
我不禁失声痛哭。两年多了,这孩子还是这样善良。我身为长辈,不能尽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死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杨兄啊?
新儿啊新儿,你在王府受了两年多的活罪,我却不能把你救出苦海,我还算是你的叔叔吗?我发誓,定要将这全世界的快乐都献给你,永远不让你再受难了!
然而她竟未能坦然面对这种好意,反倒是处处惊怕、小心翼翼,一点不像当年那么活泼了。她会偷偷地哭泣,有时梦里都说着胡话、浑身颤抖。
我痛心疾首,心里恨透了王允。我们往东至梁国郡睢阳,才总算找到了名医,重金延聘,给新儿诊治。我亲自给她熬药,亲自喂她,更长时间在榻边陪她,哄她入睡。这样衣不解带大半个月后,她方才好转过来,脸上恢复了些血色,稍稍红润了,身体不像初时那么弱,也能够在车外享受阳光。
此时,她坐在车辕一侧,两只脚悬在空中晃荡。初升的太阳斜照在她脸上,反射出炫目的光彩。我静静地看着,心中充满了安慰和满足。突然,她快乐地笑起来,扭过头,眼中充满了惊讶与怀念。
“鹰叔叔!”她挥手叫我,“我看见一只鹿呢。”
我走过去,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远远的树林里,的确有一只动物在安详地吃草。它听闻人声,警觉而急速地抬起头,瞪了我们一眼,随后忽地转过身子跑了。
新儿欢快地笑着,要去追它。我不想忤了她的心意,便与她一齐骑马而去。小清充满爱怜地喊道:“要快点回来呀,新儿。我们就该出发了!”
我们在林中兜圈子,尽情玩耍,新儿跑得出了汗,脸红扑扑的,“鹰叔叔,还记得以前我们打猎的事情吗?”
我爱怜地看着她,“当然了。等我们到家了,你想什么时候打猎,我就陪你什么时候打猎。新儿要听话哦,现在我们回去,好不好?”
新儿颔首,依依不舍地回望了林子一眼,“我在别人家里,从来也没有跟谁出去玩过。公子定要娶我,就偷偷带我出府,但只有一次。”
我心下一动,道:“你喜欢他吗,新儿?”
新儿垂首摇头,脸稍稍一红,又变得惨白,“老爷那么凶,他却从来不敢为我求情。”
我紧紧捏拳,怒道:“什么老爷!他配么?!”
新儿吃了一惊,惶惶道:“新儿知错,再也不敢了。”
见她惊吓的样子,我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良久,方才叹息起来,柔声道:“我是在骂王允,不是责怪你。新儿,你是知道叔叔脾气的,以后别再用下人的语气说话,好吗?”我策马过去,摸摸她的脸蛋儿,“新儿,你是我的好宝贝,也是我们全军的小公主,放心,以后再没人敢欺负你,动你一根寒毛!”
杨新眼睛湿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我笑道:“回去吧,你婶婶还等着我们吃饭呢。”
回去时我发现小清神情大变,她焦急地策马看着我们回来的路,见了我先是一喜,然后叫道:“李丰,出大事了!”
我还以为她开玩笑,回笑一声,也以“齐氏”呼之。小清策马过来,避开众人,“还有劲说怪话哩,不好了!刚刚得到消息,我们派往京畿联络的人被抓起来了,宦官正准备在各地搜捕我们呢!”
我大吃一惊,新儿也吓坏了。我半晌才憋出一句:“哪来的信,可靠吗?”
小清从袖中取出一只鸽子来,“从荀攸那儿来的。只要事情紧急,他便可以放这只鸽子和我联络。无论我在什么地方,它都能找到。”
我点点头,连称赞的话都没力气说了。“还好我们没往京畿走,而是先往东找医生来了。要不然,恐怕在洛阳已遭不测了。”
忽地,我大惊道:“不好,卢横还在洛阳哩!有他的消息吗?”
小清嘘了口气,道:“还好消息及时,荀攸派人秘密送他出城了。不过杨彪府遭到监视,我们买的地产也被统统没收。你看看该怎么办呀?”
新儿低声道:“若不是为了我,叔叔婶婶怎么会露出行藏,被人发觉呢?新儿该死……”
我强笑道:“别什么事都怪自己嘛。这是小事一件,叔叔会搞定的,你先去吃饭罢,我一会儿来陪你,好不好?”
新儿乖巧地向小清施礼,这才盈盈走开。我见她跛得厉害,不禁微微摇头。小清喟叹道:“这孩子真是苦命啊!我定会想办法将她的脚矫正过来,让她能恢复自尊。”
我摇摇头,暂时不说这事。下马思忖半晌,我道:“宦官听说我单骑归来,哪肯轻易罢休?不过我仍是朝廷命官,皇帝又不敢公然下诏免我,所以他们必定是要在暗中行事。
我们仍有希望可以逃命,关键是往哪里逃。”
商议片刻,我们先回去用些银两遣散了众仆役。放出风声西行,却暗地里继续朝东南进发,待避过这段时间,朝廷懈怠了,再想办法折回。
我将两车并成一辆,换成四马驭车,其余车马统统卖掉。一时虽车上稍嫌拥挤,但目标小了,惹人注意的程度也降低了。
小清购置了弓箭、刀剑用以防身。我最担心新儿,不能让她再出什么差池。然而,至沛国建平时,危险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因路上随时有官兵巡查,我便将大车停在城外,自个儿偷偷溜进城内购买食物。小清再三叮嘱,我想自己有张假面,又是白天,定会平安无事。不料,刚进城没多久,便有人大叫捉贼!一时间,多少人惊惧地看着我,闻声而至的众多兵卒也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我大吼一声,拨开人群狂奔,心中却不知是怎么回事。
心乱如麻地想到:这下子糟了,明明化装化得很好嘛,初时连小清都赞过,现却为何这样?
疯狂越墙跳进巷里时,我才发现街巷边上张贴了好些画像,却皆是我化装后的相貌!
我紧跑几步,明白过来:王允告官,以及某人被逮后招供,定是绘出了我化装后的样子!哦,我真是呆头鹅!硬是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一点。怪不得,一路上有许多人认出我来,害得我有城不能进,有钱买不到吃的。要不是今天实在饿狠了,也不至于……我左冲右突,闯进一条深巷之中,再猛然扯面,揉烂假皮,丢进沟里。此时,四下抓贼的锣号越来越清晰,有脚步声往这里疾冲而来!我刷地把外衣也扒了,丢到民居的屋顶,然后扑到沟里连连打滚,顾不得那脏兮兮的泥水,还把头发也漂揉得乌七八糟。
眼见追兵紧急,我强压惧意,不退反进,装出虚弱的样子,缓缓地又往回走去。
好险哪!还未等我走到巷口,许多持戟兵卒四下围来,冲进巷子。他们甚至还问我是不是看见一贼从巷里穿过去。
我装作哑巴唔唔点头,随手一指。少顷,又同时来好几批骑兵,四下强入民宅搜寻。无数围观的人群将这里堵得水泄不通,不过此时我已是“面貌大变”,又混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一副乞丐模样,故全然无人注意。
巷外出口被严密封锁了。糟糕的是,那些兵卒终于发现了我摔在屋顶上的外衣!那时我有一种发足狂奔的冲动,但我又知道此时一动,根本是无处可逃,必然横尸当地!
官兵分散开来,挨户盘查,又冲来拳打脚踢地将人群遣散,并逮捕了几十个长相、身材都似我的疑犯,边问边拷打。我因为装成乞丐光着上身,也被列为怀疑对象,平白无故地吃了顿鞭子。
几名兵卒在我脖上拴上铁链,牵着走了。我见人群众多,心道:如被带进衙署,我有十条命也不够用啊!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不顾廉耻,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着倒在地下。
我身上肮脏恶心,一时百姓无不惊哗。兵卒们报告官长,那人呸的一声,挥起长鞭狠狠抽了我两鞭,见我仍在抽搐挣扎,不为所动,便掩鼻道:“拖出去,丢到城外喂狗!”
我强压疼痛,伪作假死之态。不多时,便被几名士兵摔到一辆破车上。
我一动不动,然而,鼻腔内闻到的竟是刺鼻的臊味!这竟是辆粪车!大轮辚辚,粪便从高桶里不时颠出,泼翻在我的身上,我恶心欲吐,耳听驾车人叱喝着几名奴隶,令将屎尿以及动物粪便搬上车来。长鞭击打那些人的背部,声音清脆而响亮,便如同打在我身上一般,每响一声,我便颤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才驶出城外,我蜷缩着身子之际,突然有一名奴隶跑来,用袖子在我身上擦擦。我方睁眼,那人便在我腿上狠咬一口,痛得我大叫起来。天!这家伙要吃人呢!我望着他白森森、带着血丝的牙齿,吓得猛跃下车,狂奔不止,耳边兀自听到那赶车人狂叫道:“快抓住他——”
我穿梭在树林中、野地里,腿上还有那奴隶清晰的咬痕,疼得无法忍受!流血倒是无所谓,但那人麻木而令人发指的行径,反倒让我更觉得无比恐怖与惊悸。我不认为有什么刑罚比吃人更为残忍的了,可在此时,吃人只是活不下去的人们必然的选择而已。如果是我,面临着生和死的关头,我想我也会这么做。
当我奔回小清、新儿的隐匿之所时,她们都吓哭了。我吩咐赶紧走,先别管我的狼狈样子了!我们气急败坏地逃至荒郊野外,找了个池塘,我便扑通一声猛扎进去。
小清、新儿坐在塘边。我用力地擦洗头发、身子,虽然心下大爽,但被咬过的大腿却更加疼痛。她们听我讲起今天的遭遇,担心得差点叫起来,新儿更捂住脸道:“鹰叔叔若是有危险,新儿只好一起去死了!”
小清也不由得后怕,“真不该听你的,让你独自去城里买东西。我见你回来时那副尊容,差点就要昏过去了!”
我“嘿嘿”一笑,新儿却“嘤嘤”地哭起来。我知道自己吓着了她们,略感抱歉,又叹了几声,忖道:没想到智者千虑,竟有了一失,好在毕竟把老命保住了,总算没输个精光!哈哈一笑,我便把那奴隶怎样看见一堆好肉,怎样擦了干净,怎样下口,怎样和我一起放声尖叫,怎样差点昏过去的故事绘声绘色讲了出来,她们吃惊地捂着嘴听,最后一块儿笑出声来。
我洗得十分干净,绑扎了伤处,然而亦只有光着上身的份儿。晚上,新儿睡着了,小清这才偷偷偎到我怀里,笑道:“你还是保持原来的模样好,既没人抓,也让我看得顺眼些。”
我细品着她的话意,忽然失笑,“难怪我化了妆,你就很少理我,原来是看我不顺眼哪!乖乖,那以后我变得又老又丑,你还不把我杀了?”
小清咬着下唇,刮刮我的鼻子,柔情似水,“尽不说好话,我怎么会那样?你今天能平安归来,我就放心了。真怕夫君被宦官抓去了呢,说不定张让会把你像颜复一样烹了吃。”
我浑身一哆嗦,道:“你别吓我!真被他逮住了,我立刻咬舌自尽,也决不受辱。这狗太监,一点人性也没有。”
小清笑眯眯地道:“别怕嘛,我怎么舍得你被他们吃掉呢?”
我们亲热了片刻。小清问起以后的行程,我皱眉道:
“折向西南吧!既然已经被发现,再往东走无异于自寻死路。南下就是谯县,从那里向西,经陈国、颍川就到达司隶了,绝对出人意料。谁会相信我们又回去了呢?”
忽地我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曹操是谯人,我们正该顺道去拜访一下。”
小清奇道:“他不是在当官吗?”
“那是他爹太尉曹嵩,虽然才两个月就被人换了,也算是风光了一回。这年头,买官成了时尚,除了我先公杨赐有点样子,其他的都是滥竽充数。曹操原本的确在当官,可惜得罪了太多人,也包括张让、赵忠,所以才不得不避归乡里。上次听何颙讲,曹操是能定天下的奇才!嘿,也只有他这么夸,别人提到曹操,眉头早就皱得跟蚯蚓一般了。”
小清问起其中掌故,我遂娓娓道来。她格格笑道:“这么说,曹操是个浪子!夫君跟他倒是挺像的。”
一语激起我心头无数思绪:的确,我就是这样的人。但不是我像曹操,而是曹操像我,这才能够成就大业,立下彪炳千古的功威。当然,如果没有乱世这种机遇,想成为豪杰,也是不可能的。正是有了这种战争频仍、社会纷扰的局面,方能造就出如此璀璨夺目的新星。“英杰辈出、才士萃集”,正是这个时期的真实写照。
我禁不住感慨万千。小清觉察到我情绪的变化,嘟哝道:“别想了,快睡吧。明天一早我们便赶路,不就能早些见到曹操了吗?”
我见她仍是“偎而不去”,打趣道:“现在我坐着,你睡着,好舒服呢!还抱得那么紧,嘴里却嚷嚷着让我睡。我睡得着吗?!”
小清脸一红,直起身柔声道:“就你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人家……人家不过是……”
我笑着凝视她,“不过是什么?”
谯县郊外。曹宅。
曹操家是典型的坞堡结构。土壁高峻,上有望台伸出女墙,壁上防御战垣层层凸出。土墙稳重厚实,外面有一圈深深的沟堑,已积满流水。内外交通,都需经过看似简陋,却十分耐用的小小吊桥。
其宅东面是一方大塘,杨柳成荫,两条大路从塘堤左右引出,直通县境。其西有小丘,丘下五谷丰茂,田埂中间插的桑树大都已枝繁叶茂,果实累累,许多人正忙着采摘,并割剥树皮。水田延伸至北方远处,望不着边,田中佃民挥汗如雨。正南不远,是几处林苑,看来属私家猎场,平日里绝无人迹。
我将大车停于池塘边,笑道:“清儿,你且与新儿小坐片刻,我去去便回。”
小清不乐意地道:“这次不会像上次一样了吧?”
我装出一个鬼脸,笑道:“放心,曹操跟别人不一样的。再说,若是情况紧急,我会叫的。”
小清不由得扑哧笑了一声,“好了好了,你去吧。瞧你这个样子,我真是有气也发不出来了。”
新儿叮咛着道:“鹰叔叔要当心啊。”
我应了声便去。至堡口,我大叫起来:“里面有没有喘气的?出来!”
堡上几个人探出头来,面面相觑,议论道:“这人胆子倒是不小,敢在咱们曹府放肆叫喊。”
一人指点着,“竖子何人?不通名报姓,休怪老子一箭射了下来!”
我仰头道:“大胆!我是来找阿瞒的,叫他快出来见我!”
那人听见我大模大样地叫着主人的小名,吓了一跳,赶忙缩回头去。等了半晌,才见门嘎吱一声往两边大开,吊桥缓缓放下,一个仆役探头探脑地道:“客人是来找家主的吗?我家主人请你先进去。”
我佯装生气地道:“曹操没有脚吗?叫他亲自来接我!
我万里迢迢地过来见他,没想到他竟然还给我摆架子!”
那人吃惊不小,又往回奔去。隔了片刻,一个穿着高贵的老者与十多名家仆匆匆迎了出来,含笑施礼,“老朽乃府上总管,家主请先生先到厅中用茶。”
“你们主人呢?”
老者面露尴尬神色,支吾道:“家主正在沐浴,所以……”
“你去告诉曹操,如果他真想配得上‘治世奸臣、乱世英雄’的称号,就非得拜师学艺不可。如此待客,又怎能不让世人心寒呢?”
老者满面惶然,又复退去。又少顷,只见一位身材健硕、中等个子的汉子,光着上身,头发湿漉漉地盘在头上,还来不及穿鞋,光着脚便跑了出来。他生得两道长眉,天庭饱满,姿态雄奇,骨相高贵。一张脸上满是惊疑之色,长揖到底,“呃,孟德迎客来迟,恕罪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