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闹似乎在转头间先瞧见了一院倾颓的宫楼——那宫楼应该矗立于细细小雨中，浸染着古时的雅致，倾塌的院墙是笔，而那破落的窗格是墨，用最华丽的书法写着最落魄的际遇。
“那该是怎样传奇的人啊？”小闹仰着头，那人就站在自己身后，小闹的心里只出现了“传奇”两个字。
小闹转头先瞧见的，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脸，看上去对方的年纪也该有三十出头了，颌下的微须随意戳了几根出来，他面色白皙，但是棱角也分明。眼角处已经有了几道尾纹，瞧见小闹看他，这人就对小闹温然一笑。
他穿了一件乌衣，领口松松垮垮的，手里还提着一柄剑，那剑鞘乌沉沉的没有光泽，护手处用细细的玄色绳子缠了。这个人就像是纠缠着护手的绳子一样，本身也和命运纠缠的让人望也望不清了，只能感觉到这个人身上唯一有的从容。
不错，那是从容。
小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一个白衣怎么会说出从容这个词来的，这个词光是听着就显得那么的、从容。
这时，从那两人砸坏的楼顶大洞内忽的又传出了一声金铁交鸣的响来，这一声也响的壮阔，只见整个三层的酒楼忽然砰的一下，窗户都被一道劲风激荡的冲了开来，而那碎花的窗格一片一片的都落了下来。
“铛铛铛铛铛”五声连着响起，每一声交击之声响起来的时候，就有个嘶哑的声音大吼一声：“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那声音就像是从地狱冲来的恶鬼。
东市上忽然平地起了一阵冷风，刮的人人脸上都是生疼。大家一时都抬眼去望天，却见天上红彤彤的，不知什么时候罩了一层乌云，而那红彤彤的色彩，是被这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映红的。
再接着，众人望向天空的眼神一花，就有人的觉得额头脸颊一凉，一片雪花簌簌而落。
这一片雪落下消融，然后整个长安城就被雪花笼罩住了。
小闹觉得这一刻像是在梦里，因为昨天才是惊蛰，昨天才惊雷响过，才细雨下过，一切瞧起来都像是春天来了。
但就在这春天的时候，下雪了。
小闹惊叹的时候，身后那个人又开口自语道：“城中一夜雪，长安不老霜啊……”他分明也在惊叹于这反常的天气，口中自语的不知是哪朝的句子，只透着一股子霜雪的气派。
这时，从那楼顶撞破的大洞里，那书生和大汉又一前一后跳了出来，他们出来之后并没有再去顾及东市上的观众们，急匆匆的向着北边施展身法飞走了。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候，东市上的观众才反应过来斗鼓的结束，都一哄而散。
于是偌大的广场上人群开始慢慢散去。
小闹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而那个男子，怕也是正在彷徨着，只见他的眼神不时的向那两人消失的地方瞧一眼，却又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追上去。
又过了一会，终于这广场上还站着不动的就只有小闹和这个男子了，这个男子瞧了瞧小闹，小闹仰头瞧了瞧这个男子。男子却忽然眯着眼朝小闹一笑说：“你想不想去看看刚才那两个人？”
小闹一愣，随即点头，他的脸颊还是肿着的，或许还站着血迹，他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邋遢，于是挽起袖子狠狠的摸了两把脸，痛意又让他皱起了眉。
却见这个男子忽的俯下身子用手摸了摸小闹的脸颊，小闹觉得一股清凉的感觉从自己的脸颊透进了自己的心里，就像是在自己温暖的家。然后，他就觉得痛意全无了。
然后，这个男子竟然转过身子蹲了下来，朝自己后背招了招手：“上来，我带你去瞧。”
小闹小心翼翼的缩进了这个男子的背上，却不敢贴着这人的脊背，只觉得自己脏的很，不该污了这样美丽的衣服，
这个男子却没有在意，只是低声说了一声：“坐稳了。”然后右腿轻轻一蹬，身子就轻飘飘的弹了起来。他连番的起落，从东市向北，一路越过胜业、安兴、大宁、长乐……到大明宫正在修筑的城墙，然后出了长安。
这男人似乎很享受夜风拂面的感觉，不时的眯起眼睛，然后不经意的说道：“我们要去的地方，叫眷村。”
“那原是一片荒地，后来李世民用来安置他的玄甲军家眷，眼下长安城中的玄甲军的家眷倒有多半都住在那里，所以得了个眷字。其实说起来那里倒是一块很有趣的地方呢。开唐以来，李世民越发的爱那种家人在一起的感觉，也许只是他自己感受不到了罢，眷村是玄甲军的地方，所以李世民也常去那里吃上一顿饭，与那的家眷聊些家常的东西，大明宫虽然拥有天下，可是眷村拥有的却是情感。”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眼角分明也是落寞的，小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落寞，在他小小的心里，那个皇帝应该是为天下所有人落寞才对的。
接着，这个男子却一笑道：“我叫棠棣，这个名字是前几年有位道长给我取的，说是我和这种树有缘，后来我也曾专门去瞧过这树，虽然葱郁，可感觉起来，似乎也太落寞了些。”
“那你以前叫什么？”小闹怯缩着身子轻飘飘的问。
棠棣沉默了好一会，又一笑：“忘了，醒来之后就忘了，不知道我梦着的时候是不是该姓李，我总觉得李这个姓好玩，不是因为李世民，只是喜欢梨花开时的白，有种倾尽天下的魅力。”
长安城再向北，小闹也没有来过，只是觉得棠棣脚下生风，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停在了一处山腰，把小闹放了下来，然后指着远处向小闹说：“看，那就是眷村了。”
小闹是直到很后来的时候才知道棠棣身上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深深的落寞的，可那时他已经改变不了了。可小闹能改变的时候，恐怕倒不愿意改变了。
他顺着棠棣的手指向前瞧去，夜已经深了，就只能瞧见这座山脚下星星点点的亮着几十处灯火，想来那里就是棠棣所说的眷村了。
棠棣却忽然坐在了一块石头上，道：“时辰还早，他们要到天亮时才开始，我们就在这里呆到天亮吧。他们两人在东市斗鼓又斗武，无非是为了吸引一些人过来而已，你慢慢等着，到天亮时，定有一场好戏让你看。”
“现在，你可以先睡一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