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州,当涂郡,燕子湖畔。
月上中天,与西岸的游船似锦,灯火长明不同,燕子湖靠近苍山的东岸,只有点点灯光,冷冷清清,分外静谧。
不多的几点灯光是从东岸上的几间茅屋内投射而出。
依山傍水,结庐而居。
不是隐士,必是穷逼!
毫无疑问,十六岁的杜惟断然不是洗尽铅华的得道高人。
小小茅庐,一览无遗,一床一桌,家徒四壁。
此时境况窘迫的杜惟,正在桌前奋笔疾书。
机缘巧合来到这个世界,再彷徨无助,再悲伤难过都是无用,他要做的是活着,好好的活着。
他甚至在以这具身体的宝贵记忆,为未来一段时间做一个短期规划。
“被逐出家族时身上还有数百金币,单单不远万里的赶路就花费上百金币,这还不算一路上的吃喝,你说你来这儿干嘛?”
“好吧,至少你舅舅在这儿,你事先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也算投奔亲戚。可投奔就投奔吧,上门时为什么花那么多钱买礼物,你是走亲戚来了吗?现在好了,住了半年就往外赶你了,要不然你会死?蠢货!”
写着写着,杜惟就气不打一处来。
通过融合的记忆了解,这数百金币的价值还是相当大的,毕竟普通人家一年也不过消费几十银币,而一金币可以换取一百银币。
可这么多钱,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被败光了,如今他全身上下也只有七枚铜币,要不然他还用制作什么短期计划?就算大手大脚的生活也够他花个几十年了。
“你这舅舅一家真是纯种白眼狼,小破家族当年是靠着你母亲嫁给你父亲,才成为了一方望族。如今别说血脉亲情,连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真是该死!”
对于他舅舅一家,杜惟更是不满至极,简直没一点儿人情味,开始不知道他被逐出家族还好,知道后立马赶人。
尤其是那两个表兄、表妹,两年前去蛮州杜家时还极为恭敬知礼,特别是那表妹,当时对杜惟黏糊的简直腻人。可现在杜惟一朝困浅滩,立刻冷嘲热讽,其尖酸刻薄程度,简直让杜惟以为他们之间有杀父之仇。
以往也没得罪他们啊?甚至给了他们不少好处?何至于此?这是上一个杜惟一直都不理解的地方。
而从地球穿越而来的杜惟,对此却报以冷笑,他认为,他这对表兄妹就是两个变态!
当年的杜惟什么身份,天下名门,坐镇蛮州,镇压凶残蛮族的杜家嫡系后代。即便没有盛气凌人,可身份上的差距也会让两个乡下土财主家的少年感到自卑,不由自主的认为对方高高在上,或许不经意间的一件小事都能刺伤他们敏感而又自卑的心灵。
若是身份一直没什么变化,这两人自然会一直谨小慎微。可当他们有一天突然发现,当年高高在上的表亲,现在落下凡尘,连他们都不如时,当年的谦卑就成了耻辱,一直以来身份上的压抑就没有了,于是他们就变换态度了,简称,变态了。
所以他们每次欺辱杜惟时,都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变态快感,以至于尖酸刻薄成为他们面对杜惟时的常态。
“虎落平阳被犬欺也就罢了,自己也不争气,被逐出家族了还不知道好好修炼,还跟人玩儿一见钟情……”
杜惟对此真是无话可说了,都落魄到无家可归了,还跟人玩儿暧昧,为了追求一个刚见了一面的女孩儿,这货竟然花光仅剩的二十枚金币,去报了个学习班!
当然,这个世界不叫学习班,人家叫青阳学府。这是一个名为沐青阳的散修高手,为了盈利赚钱,哦,不对,是为了传道授业,而面向全社会开办的一个学习机构。为期两年,半月一课,爱上不上,不免学杂费不包吃住不点名,破盘价只要二十金币,上过的人都说好!
好吧,虽然前任报名青阳学府的目的不单纯,但其实在杜惟看来,这已经是前任被逐出家族以后做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儿了。
再怎么说沐青阳身为元海境修士,教授刚炼气六重的杜惟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而更令杜惟满意的是,据说这沐青阳藏书极丰,并且面向所有学员开放。这无疑会让杜惟更加的了解这个世界,虽说杜惟融合了前任的记忆,但前任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六岁,能有多少见识。
比如桌子上的长明虫,这个世界最普通常见的东西,可融合的记忆也只知道它是照明用的,而不知道长明虫的生活习性,还是杜惟昨天忍不住好奇,询问了邻居老范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的。
瞅了眼桌上油碗内的长明虫,即便杜惟已经对它有所了解,可还是忍不住为之惊异不已。
它大概幼童拳头大小,但它的脑袋却只有绿豆那么大,其上长着一枚蚊子一样的口器。
做成一个有小小孔洞的薄罩,将其罩在油碗上,然后再将长明虫置于其上,这奇特的虫子就会循着孔洞将口器探进油中,随后它硕大的身子就会像通了电的电灯一样,照亮整间屋子。
相比起昏黄的油灯来说要亮堂太多,且一夜的消耗也差之无几,真正的节能环保。
物种的进化必然是对其有利的!
杜惟对此深信不疑,而通过老范的解释,更证明了这个观点的正确性。
长明虫,背上双翼,是幽、燕两州特有的一种虫子,它的正常寿命大概有两年左右。
它在野外都是与一种名为“大嘴花”的植物伴生,这种植物四季常开,“昼伏夜出”,每个夜晚都会绽放极为娇艳的花朵儿。而长明虫就会静静地呆在花蕊处,汲取着大嘴花分泌的液体。与此同时它发光的身体会吸引大量昆虫成为大嘴花的食物,两者相依相伴,互利互助,形成一个难分彼此的共生关系。
而人类则发现了用油可以替代大嘴花的液体,所以只需要剪掉长明虫的翅膀,便能很轻易地制作一“盏”长明灯。
这是个如此神奇的世界,光怪陆离,充满了玄幻色彩,仅仅十六年的记忆显然不能满足杜惟的求知欲,他需要知道的更多!
而他所制作的短期计划,排在第三位的便是每日到青阳学府读书,仅仅排在赚钱、修行之下,可见其求知欲多么强烈。
“可惜钱财都被糟蹋光了,不然就能安心修行、读书,现如今只有七枚铜币,再不挣钱的话连饭都没得吃……幸亏记忆中还有点儿有用的东西,不然就得做苦力挣钱了,辛苦倒还不算什么,就怕耽搁修行、读书的时间。”
俗话说破船还有三千钉,前任出身名门,还是有一些普通人难以接触的底蕴的。
“碧血虎骨酒,需要碧血草、虎骨为主药,辅以蛤蟆草、蝉蜕、晨花……等七种药材,浸泡烈酒之中,每周摇晃一次,三月后可服,半年最佳。”
这是他记忆中的一种药酒酒方,能够辅助炼体境的修士淬炼肉体,药效比不上蛮兽血肉,更比不上精气丹。只在普通人群体中拥有一定市场,所以世俗价值还是有的,完全可以改变杜惟此时的境况。
将药酒的配方写在纸上,杜惟目露沉吟之色。
“三个月,三个月……唉,我这七个铜币显然不够够花。况且虎骨、碧血草虽不是什么珍贵药材,但要购买,也需要五、六枚银币。”
“酒方……只能卖酒方了。可惜这个世界的酒史太漫长了,各种酿酒技艺成熟无比,早就有了高度数的烈酒,我所知道的地球上的蒸馏法完全无用……可惜。”
“罢了,终归只是炼体境用得到的东西,只能卖些世俗钱币。如此,根本不算珍贵。”
既然做出了决定,杜惟就不再犹豫,将记载了药方的纸张折叠好装在口袋内,准备熄灯睡觉。
“真是奇妙的虫子,比之舍己为人的蚕,也不妨多让了,照亮人间啊。”
伸手将长明虫拿开,呆头呆脑的虫子微微挣扎,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吱”声,还不愿意离开,杜惟不禁失笑,这虫,真傻……
他知道如果不去理会它,它整夜都会不知疲倦地汲取油水,直到天亮才会休息,与大嘴花保持同样的作息规律。
整间屋子猛然间黑暗了下来,借着微弱的月光,杜惟躺到床上。
纷乱的思绪仍在翻腾,挣钱、修行、读书……一样样的计划在脑海中回想。
屋外月色清凉如水,夜风吹过湖面漾起的水波声,像小时候妈妈轻唱的摇篮曲,在这幽静冷清的环境中,带给杜惟一丝莫名的温暖与悲伤。
“独在异乡为异客,夜深人静,感情最脆弱的时候,离家的游子,你想家吗……”
一滴眼泪划过他年轻的脸颊,好似天地悠悠,岁月荒芜,一个人行走在漫无人烟的,寂静的荒野。这种突然而来的孤独,让人感到悲怆。
往事已矣,良久之后,远离故土的灵魂,终于摆脱了孤独的缠绕,微笑对过往惜别。
“想说再见,奈何再不能见。前尘往事如梦,亲人、朋友、陌生人,都随风去吧。去吧去吧,我会在远方为你们祝福。”
“不必为往事太过伤怀,我相信新的征程依然精彩。”
满脑子乱糟糟的思绪逐渐模糊,呼吸渐渐平稳,杜惟终于在这异世中陷入沉睡。
“梦里花开,花开如梦,花非花,梦非梦……”
梦里有人盘坐不知名的繁茂树下,头悬金钟,诵读着玄妙的经文,如大道之音。
随着他声音的起落,一朵朵洁白的花朵儿,在那树上绽放,片刻间便蔓延所有枝桠,如梦如幻,美得让人心醉。
而又是片刻,迅速盛开的花朵儿又倏然凋零,片片花瓣如雨,洋洋洒洒,轻盈如精灵,俄顷,已是满地落英。
而树下的那人,不动如山,任它花开花又落。
他似佛、似道、似魔。
少年、中年、老年,他的面孔在三者间不断变换,恍如过去、现在、未来三身于一体。
杜惟能清晰地看见他的面容,可当闭上眼回忆时,才知他是你,是我,是他,是众生万象。
玄之又玄。
“你是谁?”
杜惟有些慌乱,这是梦?为什么我的意识这么清醒?
蓦然,他盯着那人头上的那口金钟,张了张嘴,神色极为震惊。
“那口钟……”
他记得,前世他就是捧着这口神秘金钟死去,没想到它也跟着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他一时间难以置信。
“它跟着我,还是我跟着它?”
谁又能说清?
“树下那人,你到底是谁?”
杜惟觉得,树下的那个人或许能够告诉他答案。
“……花非花,梦非梦。花如梦,梦似花……”
没有回答,整个世界只有经文声回荡,这经文钻进杜惟耳中,却深深铭刻在他的记忆里。让他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念诵。
与那人相对盘坐,跟着他诵读着已铭刻记忆中的《如梦经》,随着诵读的持续,两者之间似乎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共鸣。无我,无他,整个世界只剩下经文在缓缓流淌。
此刻的杜惟极为安详,忘了彷徨,忘了惊诧,忘了世间一切事物,诸般情感……
这是种纯粹发自于灵魂深处的安详与空灵。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三遍经文念完,杜惟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升华,这是一种难以诉说的感觉,十分玄妙。
而树下那人却倏然起身,打起一套拳法。
奇怪的是,杜惟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一点而也不感到奇怪,反而渐渐心有所感,一股明悟涌上心头。
大自在空明拳!
如那经文一样,这拳法也深刻在杜惟的记忆里,杜惟也不再问话,灵魂好似经过了一场洗涤,颇有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风范。
“这或许就是穿越者的福利吧,不是种子,是机缘。”
杜惟摇头轻笑,有些亲切感油然而生,与这金钟之间,至少也算同生共死的革命友情。
梦里不知年,不知过了多久,树下那人缓缓收拳,再次盘坐不知名树下,头上悬浮的金钟猛然颤动。
“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