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度精神肉体受海拉尔十八般兵器全力一击,构成身体的原子已大半处于崩坏的边际,不但已操控不了善王防御系统,便是最寻常的魔法也无力再用。周身空荡荡的,就如空壳一般,又如同从来没有过任何的魔法力量,往日种种,只如一场梦寐。只是精灵们尚还没有舍弃他,依旧无意识地环绕着他,将圣歌的光辉淡淡地洒在他的身上,给他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光荣。只是王度再也无力承受这种荣宠,圣歌的光辉已不能再引起他身体的欢喜。但他却不再觉得烦恼,他渐渐接受了王鼎的教导,将这一切当做必须的历练,准备平心静气地去接受——没有魔法的历练?王度笑了笑,这似乎也是种很好玩的事情。因此他丝毫不再着意,只任由司空曙纵起剑遁,带着他穿云而过,落到了小极乐天中。然而在他的心中,终究以为自己受伤,不过是一时大意所致,魔法天下第一的信念何曾丝毫改变?小极乐天纵使有什么奇瑰富丽,又哪能强得过高出云表的善王城?
剑光敛处,眼前一片森阔的平原伸展出去,广袤得看不见边际。没有树,也没有草,没有天空,自然也没有星辰、太阳,只浑噩噩的一团浊气,拥裹着下面坚实的大地。气中微微发散着明灭的光辉,不停变幻着异样的色彩,在诡异中,平添了许多美丽的气氛。脚下的大地也宛如琉璃般半透明,一点都看不出泥土的痕迹,似乎纯由什么物质铸就,平展无比,直向四面伸展开。王度初诧之下,旋即悟出这当是科学运用所为。虽然一时看不出有什么妙用,但如此森莽开阔,雄武气派,似乎比善王城也不遑多让。不由心下惊佩。
回头望去,已经不见了那个旋涡,身子就如突然被置于一个无穷广阔的原野中央,四面苍然浩淼,看去再无分别。
司空曙笑道:“这帮怪物,住的地方总是弄得乱七八糟的,叫人每次来了,都吓一大跳。他们却自鸣得意,好像这样就技高一筹了。其实宇宙就好像是衣服,高冠博带是衣服,奇装异服也是衣服,你管它可以,不管它也可以。”说着,一声清叱,剑气自周身勃然而出,分散成几千亿股向四周鞭出,“轰”的一声,将充盈在空间的气体推开了几十丈。剑气与小极乐中本来就有的气体交相辉映,清光湛然,就如开放了一朵极大的礼花。那些气体受剑气的排斥,形成无数大小不等的旋涡,带起交相明灭的光晕,不住向剑光中撞去又被弹开。有时旋涡爆开,便是“轰隆”一声大响,更激起万朵火花,细雨一般向空间中散开。司空曙似乎司空见惯,看王度饶有兴味地看着四周,突将剑光一旋,剑遁如长龙一般向四周轰然爆开,更冲得那些气体星辉错乱,奇芒纷然。
司空曙哈哈大笑,剑遁起处,将两人层层包裹起来,道:“别看这些小孩子的玩意了,前面更有千万美景,就怕你一会子看都不想看了。”
四周都是一样的浑茫,司空曙却似乎能分辨出方向,带领着王度驾了剑遁直往前冲去。
王度未免又深以为怪,问道:“司空大哥,你去过那至微界、宏显宫吗?”
司空曙道:“不知道。”
王度疑道:“既然不知道,怎么知道往这边走?”
司空曙笑道:“反正都是不知道,往这边走跟往那边走有什么区别?既然没有区别,那与其往那边走,不如就往这边走。”
王度凝神想了想,也笑道:“果然是有道理,那我们就向这边走好了。”
司空曙哈哈笑道:“你也真的相信我这鬼话?我往这边走,只是想去找一个人,我虽然不知道那至微界在哪里,但这个人或许知道。”
王度道:“这个人是谁?”
司空曙神秘一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王度顿了顿,又道:“这四下看来一样,你又怎知道应该是往这边走?我却是一点方向都分辨不出来。”
司空曙道:“我也辨别不出方向来。只是每次我到这小极乐天中修炼,只要他肯见我,我走一会儿就能见到他,若是他不想见我,无论我怎么找,都不会找到。所以走哪边还是一样。”
王度沉吟道:“此人既然居住在小极乐天中,不知与那海拉尔师徒有什么关系?”
司空曙笑道:“也许可以说得上是邻居。那我们就更应该向他打听打听了。你看说到就到,今天看来是没有空走一趟,前面就是他的居处了。”
王度抬头看处,眼前浑茫的气体中,突然拓开十余亩大小的一片,中间一座很矮小的房子坐落中间,房顶上一边是烟囱,一边是一根巨大的塔状物,几十丈地立着,直竖入无边的气体中。那物一节一节地盘空而上,从第四节中晕出一种水一般的液体,天绅一般布开整个上空,将弥漫于小极乐天中的气体托住,拓开一片清明的空间,显得那座房子孤立兀拔,虽然形小,但居然颇有气势。房子周围一道清渠,那液体就喷到这清渠中,通过四个张着口的铜蟾,化做一道烟云,弥漫开去。房子的四周遍生各种琼花瑶草,远远地就闻到一股异香,令人不觉心旷神怡。
司空曙指挥剑遁直落房前,大叫道:“小老头!赶紧跟你的美酒一起滚出来,我来了!”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一人。那人矮矮的,略显富态,头微秃,看去年纪仿佛很老,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对司空曙笑道:“有一阵子没来了。今天怎么得空来看我这糟老头子?”
司空曙拉着王度的手道:“走,咱们尝尝老头子的七花酿去。臭老头别的本事没有,酿酒的手艺却真是一绝。这小极乐天别的好处极少,倒是有这天下第一的美酒。”
小老头笑嘻嘻地拱手揖客,让两人进去。王度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司空曙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当”的一声将一张凳子踢到一边去,坐到柜台边上,一迭声道:“老头子,客人到了还不打酒上来,你这店怎么开的?莫非是黑店不成?”
那小老头也不在意,微笑着揖客入座,让王度在司空曙边上坐了,踅到柜台里面,慢腾腾地拿出两个杯子放了,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柜子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坛子。塞子一揭开,王度就觉空气中猛然有一股清凉逸出,仿佛盛夏的中午忽然走入树阴中一般,连积伤的身体都不觉得那么痛楚了。
司空曙猛地抽了几下鼻子,道:“老头子,你这不是七花酿啊。”说着,忍不住凑了上来闻那股酒气。
小老头微笑道:“我这自然不是七花酿。这是玄都玉液。”
司空曙道:“玄都玉液?怎么以前没尝过?废话少说,先盛一大碗来过瘾。”
小老头依旧微笑道:“一大碗?可没有那么多。”说着将坛中的酒分两次倒入杯中。那坛子本就极小,里面的酒更是少之又少,两只杯子各分了少许,浅浅的刚没过杯底来。
那杯子高而且深,仿佛是石头做的,看去碧色沉沉,古拙高雅。酒一倒进去,立即腾起一股清雾,平着杯口,却不漫出,也有种淡淡的浅绿色,盛在杯中,就如装了一块玉石。
只看这形色,心神就不禁一清。而且更有种馥郁的气息透出,令人不觉有醺醺然之态。小老头拱手揖客,司空曙也不待他多让,抓起杯子一饮而光,就如同突然闭住气一般,直着脖子回了半天神,方才叹出一口长气,道:“好酒好酒,很久没有喝这么好的酒了,还有没有?有多少全要了。”
小老头微笑道:“这却没有了。玄都玉液制作繁难,全天下就惟有这两杯了。”
司空曙意犹未尽,盯着王度的那杯看了许久,突然道:
“度儿,我知道你是不喝酒的,这酒要是不喝未免让别人说你看不起主人,咱们师兄弟本是一体,我就与你代劳了吧。”说着,也不等王度回答,抓起杯子就往自己的喉咙里倒。
小老头慢悠悠地道:“这杯酒于他的伤势大有好处,你若替了他,只恐他支持不到宏显宫了。”
司空曙的手臂突然顿住,拿着杯子瞧了半天,终于忍住放了下去,道:“臭老头倒是每次都有理由让我不喝酒。你这玄都玉液有什么了不起?他又是谁你可知道?这点伤势怎么搞得死他?”
王度却拱手道:“老丈怎么知道我们要到宏显宫去?”
小老头微笑道:“你这伤势任人都看得出来。如此重的伤势,若不是宏显宫的主人,又有谁能医治得不留一点微瑕呢?天下的名医虽多,但要讲医到完好如初,那就只有极乐天主了。”
王度喜道:“那老丈是知道宏显宫在哪里了?就请盼示为幸。”当下一揖到底。
小老头随手扶起道:“说就是不说,又何须我说?”
王度皱眉沉思移时,道:“小子鲁钝,尚请老丈明示。”
小老头道:“宏显宫号称大于须弥,藏于芥子,隐现无迹,去住惟心。得于必不可得,求于必不可求。有缘者则跬步可至,无缘者则渎面不识,又称‘心宫’。它之所在,只在你本心,问我做什么?”
王度道:“请问老丈本心怎求?”
小老头微笑道:“求诚可矣。”
王度道:“诚又怎求?”
小老头道:“在两可间。”
王度道:“若两可本是一意呢?”
小老头道:“那就要将一意都要修到没有了。”
王度道:“何谓有?何谓无?”
小老头道:“这亦在两可之间。”
王度不觉破颜一笑。
小老头道:“你可以喝酒了。这酒越喝得早,于你的伤就越有益,不可自误。”
王度道:“多谢老丈。”说着,拿起杯来,浅呷一口,只觉一道微凉的冰线从喉中直通下去,等到了胃中,冰线散开,渐渐化做暖融融的感受,一丝一丝散入四肢。霎时仿佛置身春风之中,眼前遍地姹紫嫣红,溶山沐水,心神旷适。
唇间齿颊尚留有一点余香,一杯饮完,周身暖洋洋的,坐在椅子上一点都不想动,精神却亢奋得很,豪气陡生,身上伤痕,宛如全消,正身居要位,手执天下牛耳,当叱咤地维,决裂天轴,做一时无双之豪杰。王度不由想起这又是科学之功,心下更是敬佩。
司空曙却红着两只眼睛,凑过来将酒气直喷到他脸上,大声道:“度儿,你怎么不说话了?莫非你醉了?瞧你就是酒量不行,偏听臭老头的吆喝。下次可千万不要逞这个英雄了。”
王度盯着他道:“你醉了。”
司空曙哈哈大笑道:“我醉了?我醉了?这么小小的一杯酒就要我醉,那不是天下的奇谈吗?再喝那么几百杯,也离醉还有十万九千里呢。拿酒来!拿酒来!”说着,不住地用剑柄敲着桌子,要小老头将酒再端出。
王度皱眉道:“这什么酒?怎么他醉得这么厉害?”
小老头微笑道:“这是如意之酒,想要什么,就成就什么。他到我这里来,本谋一醉,喝了这酒,自然如意。”
王度道:“那我这伤……”
小老头道:“若你这伤想让我这酒治好,它早就好了。
可惜你并不这么想。”
王度神色变了变,淡笑道:“我为什么不想?”
小老头背了手看着窗外不住变换的云气,道:“你非但不想让我治好,也不想让宏显宫主治好。你太要强了,什么事都不想受人之施。”
王度笑道:“能不受人之施,那自然也是件好事,不是吗?”
小老头叹息道:“但人哪能什么都要好事?”
王度道:“求之在我,成与不成,却只好在天。”
小老头沉吟片刻,道:“从此房门直向前行,大约走半个时辰,会到狩猎之境,过了狩猎之境,就是忘川,忘川再过了,仿佛就是宏显宫。只是一路艰难,你们此去要小心了。”
王度道:“多谢老丈指点。只是我这司空师兄如此沉醉,可如何走路?”
小老头道:“这个不妨事。他出了我这酒店,自然也就清醒了。”
王度道:“诸事忧烦,我就此告辞了。此行若是顺利,归时还望老丈再赐一见。”
小老头微笑点头道:“阁下如朗珠明玉,我也极愿再见。前途珍重。”
王度拉了司空曙向门外走去,身后小老头道:“慢走。
我送你们一程。”就觉一道柔和的劲力潜至,一吞吐间两人如落叶一般被卷起,飘了出去。回首望去,小老头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跟酒店一起在小极乐天的空间中湮没。那力道虽柔和但却强大无比,周围的气体直被冲开一个极大的圈子,带着两人向前直飞而去。
司空曙的剑突然“砰”的一声,暴出万道霞彩,激旋开来,围住两人。司空曙同时也惊醒过来,嘴中却一丝酒气都没有了,笑道:“我们喝完酒了吗?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王度笑道:“就你喝得最多了,怎么会不记得?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司空曙道:“那一定是喝晕了。奇怪的是怎么一点酒气都没有呢?”说着,满身乱嗅。
王度笑道:“那是因为司空大哥修为太高,酒已经喝如不喝了。”
司空曙道:“你的修为也很高,打如不打。”
两人一齐大笑。剑遁纵横,顺着小老头的指点,直往前飞去。
果然善王亲传的天武剑气毕竟不同,司空曙有心要分王度的神,不要他再多挂念伤势,这一全力施为,立即幻成一道湛青的光芒,如流星飞堕一般向前急行而去。四周浓密的气体立即被冲得向两边直荡开去,交旋飞舞,就如万千精灵,在向着两人拜舞。势子虽然猛恶,却一点声息都没有。
剑遁正行间,突然微微一暗,面前猛然一阵风起云涌,再看时,漫天的气体都消散于无形,两人被剑遁裹着,处于一片森莽的丛林中。那丛林生得茂密葱郁,其中树木高者可蔽天日,铁干阔叶,望之如带甲的巨人一般。低者则芜杂丛生,将地面铺了个尽满。头上的天色阴沉沉的,浓黑中透出一丝丝诡异的暗红,云气蒸腾,上下翻转,沛然欲雨。司空曙剑遁不停,将两边的木叶催得簌簌落地,至于怎么进来的,却全然不知。回头看来时的路,也是一片青葱看不到头,小极乐天的浊云惨气,竟然一点也不见了。正如天神变法,突如其来,迥非人力可为。
司空曙看王度低头沉吟,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地方太过奇怪,说变就变?你不用理它,这个怪地方就这个样子,来多了也就习惯了。”
王度也笑道:“这倒没什么奇怪的。那天到我们城里求亲的海拉尔,不也是这么一副神气吗?大概科学领域里,就是讲究这么倏来倏往,才好显得比魔法更加神秘宏大。”
司空曙道:“你这也说得是。可是我就是瞧这派头别扭,瞧我将它们摧折殆尽,看看它又能奈我何?”说着气一顿,将剑气停住,左手微引,一道剑气弧形标出,向四周的丛林中卷袭而去。“嚓”的一声轻响,剑气贴地掠过,大小树木枝叶纷披中,显出好大的一片空地来,更显得那阴沉的天色更低,直欲压到头上。司空曙笑道:“你看削得这么干净了,跟我们刚来时看的景色不就一样了?”道一声“疾!”纵起剑遁,指挥着那道剑光贴地掠出,向前一路削来。司空曙更加意施为,剑气削断的残枝败叶都被暗力激得向天飞出,天武剑遁跟着经过,立即碾成齑粉。再被剑遁带起的狂风一吹,化做漫天尘灰,吹得四下都是。两人满空驰逐,犹如一轮精光四射的大球,带起一股青蒙蒙的灰龙,上下奔舞,煞是好看。司空曙指指点点和王度笑着走着。
突然一声“呱哇”的儿啼,就见前面的丛林中射出三道白气,向司空曙的剑光上迎去。那白气看去细小如指,但却沉凝至极,司空曙那么摧枯拉朽的天武剑气,竟然被这三道白气阻住,连带剑遁一起,不能向前。司空曙回头对王度笑道:“终于出来了。以前都是我一到,就一大片地围上来,这次竟然改了习性,我还以为它们都死绝了,哪知却躲在这里。”突然一声长啸,那道停住的剑气突然光芒大增,宛如横空玉练一般长到百丈余长,铮铮几声响,将阻道的白气震开,向前席卷而去。这一下声威更不相同,所经之处,草木山石瞬间被分解为原始状态,连灰尘都没有留下。剑气刮过,只余一片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