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甦的留学生文学创作,具有卓然独立的艺术风格。作为一个生性豪爽、颇具侠义心肠的女作家,她以阳刚之气和锦绣之笔从事写作;文笔挥洒自如,泼辣犀利,摒弃了脂粉气与闺阁腔;受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明显影响,丛甦的作品往往越过形而下的生存层面的呈现,她不是以“第三只眼睛”去旁观世界和再现生活,而是以强烈的主体意识的投入,围绕人的生命存在,从哲学意义上去探讨关于人自身的各种问题。海外华人流浪的心态,尤其是他们从精神的飘泊到人性的飘泊的生命历程,成为她表现的重心所在,正如白先勇所指出的到那样:“丛甦的小说中,成功的几篇,我们都感到一种动人的力量——那是一股对生命渴求的力量”。从丛甦的人生经历来看,中国人的民族根性与赴美留学的生命转折,深刻地影响到她的创作道路。丛甦,当年是以全省联考第二名的成绩进入台湾大学外文系,逐渐成长为学院派女作家。读书期间,偏爱具有形而上意义的作家,对陀斯妥也夫斯基、卡夫卡、加缪和萨特的作品视若珍宝,并开始在《文学杂志》、《现代文学》以及《自由中国》等杂志撰写小说和散文。这时的丛甦,被誉为“大学才子派女作家”。她以年轻的眼睛去观察和描绘台湾社会各色人等的众生相,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和爱心,对那些成长过程中挣扎的人们的深切同情。《车站》、《白色的网》、《秋雾》等作品代表了这类早期创作的风格。大学毕业后赴美深造,后定居纽约。这种从留学生到“自留人”的生涯,不仅使她广泛接触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和哲学,也让她在东西方文化碰撞的大背景上,更深刻地感悟到人类种种复杂的生命命题。从总体上看,丛甦的创作主要侧重于小说和散文。小说擅长表现人性的焦灼和欲望的倾轧,特别关怀留美学生和海外华人的内心世界与生命挣扎。
旅美时期的丛甦,主要集中于留学生文学的创作,对于“流浪的中国人”的存在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探寻,是她反复表现的题材和主题。丛甦一向认为,“内在人”比“外在人”更重要,“人在宇宙中所扮演的角色”比“人在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更重要,“人心理的描述比人外型和对话的描述更重要。”所以,丛甦往往从海外游子的精神内核切人,去表现他们寂寞、失落、苦闷的心态。在丛甦看来,这个年代里流浪的中国人,“不管是自我放逐,或被迫放逐,一个人离开了他的母土,总是一件苦痛的事。离开了母土的流浪人是脆弱,无根,无着落的。”《盲猎》作为丛甦60年代留学生文学的代表作,曾被白先勇评价为“台湾中国作家受西方存在主义影响,产生的第一篇探讨人类基本存在困境的小说”。”《盲猎》一开始就显示了与白先勇、於梨华不同的写作路线,笔触直指“形而上”的生命存在方式。
在作品中,没有清晰的时代背景交待,也看不到传统的故事情节框架,只有五个狩猎者在一座阴森恐怖的大森林里分别狩猎。夜色茫茫,看不见路标,也得不到帮助;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到何处去;每个人都陷入孤立无援,独自挣扎的困境。作者在梦魇荒诞的氛围中写尽了海外留学生的恐惧、焦灼、迷失、绝望的现实心态,如同那个卡夫卡式的比喻:
那夜很冷,很黑,我们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我们彼此都没有言语,但是我们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是的,我们都知道,即使是在漆黑,漆黑的夜里可是,我们非去不可,我们非去不可,不知道为什么不仅如此,这篇小说还以超现实的情节和寓言般的象征,超越了留学生文学对于现实生存层面的单一表现,折射出现代人如同盲猎般的人生摸索困境,以及无处不在的危机、威胁对生命存在的重压。白先勇对此曾经有过详尽的解读:
《盲猎》,是一个生命过程的寓言。作者似乎在说,我们的一生加同一场盲目的狩猎,我们看不到我们狩猎的目标——那个奇怪神秘的黑鸟,我们白头发的祖父们不能指示我们的迷津,我们的同伴更不能给我们协助,我们得在黑暗里一个个孤独的摸索,森林中危机重重,我们心中无时无刻不充满了畏惧和颤栗,无时无刻不怀着“生”之焦虑。在丛甦笔下,留学生的生存不仅仅是一种盲猎般的迷惘,也暗含了对生命的某种绝望姿态。事实上,丛甦写于1976年的小说集《想飞》,简直可以说是许多生活悲剧的集合体。作者在《想飞》的《后记》中说,创作这些小说,从心路历程上讲,这是一次“黯淡的跋涉”,小说集里的故事有“好几个结局并不完美”。这种生活悲剧的最终体现,是“死亡”主题的一再凸显;它在寄寓作者对生命存在价值的哲学式思考的同时,也反映了一代留学生的幻灭感。
具体到作品,《想飞》写一个留学生不堪忍受精神重压而自杀的悲剧。小说主人公沈聪在“日日重复、夜夜重复、永无休止、永无解脱”的生活重压下,求学受挫,前途无望,滞留餐馆打工,终日沉陷于生的挣扎之中。深恶痛绝于这种灰色现实人生的沈聪,他渴望变成一团轻悠飘然的白云,一只6天云间的鸥鸟,能够享受自由自在的生命飞翔。终于有一天,沈聪从洛克菲勒中心区65层摩天大楼上“飞”下去,以死寻求生命的解脱。《在乐0外》的主人公陈甡,硕士学位的获得并未改变他失落、空茫的心态,他所期待的人生状态与精神乐0始终未能出现;那么,以自我放弃来实现他的生命追求,便成为丛甦最后的选择。《半个微笑》所涉及的,也是留学生自杀的悲剧。及至《癫妇日记》,更是写出了飘泊者无可解脱的精神悲剧。在家庭生活中深受压抑的癫妇,为了逃离出漂泊的寂寞,她屡屡沉缅于性欲的追求,但清醒自控之后得到是更深的压抑,性苦闷在这里显示的是流浪者精神寂寞的生理化象征。在无可解脱的精神重压下,癫女逐步走向精神分裂,并对死亡有了一种向往。作者通过癫女阅读加缪《反叛者》之后所写的日记,进一步表明了这种死亡观:“也许自杀的人才是真正有自由意志的人。加缪的反叛者最后反抗的行为就是自杀,因为只有在那决定死亡的一刹那他才是自己真正的主人。”丛甦在上述留学生悲剧中发掘的“死亡”主题,明显地有别于白先勇等作家的“死亡”叙述。她笔下的留学生,不像《芝加哥之死》中的吴汉魂和《谪仙记》中的李彤那样,多是因为现实受挫,心灰意冷而走向死亡的解脱;更重要的,丛甦作品中的主人公是以一种清醒的自我意识,来怀疑、否认乃至弃绝自己在现实世界的生存价值,主动选择了死亡。与其在灰色人生和世俗欲望中苦苦挣扎,泯灭自我,不如以抛弃这个世界的最后反抗行为来成就自身,以拒绝生存的姿态来获得他们心目中幻想的最自由的生命状态。所以,这种自杀悲剧的原因,更多来自于对生存的绝望。主人公所选择的哲学式的自杀,清晰地印证了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对这一代留学生心境的深刻影响。70年代中后期,随着时代背景的风起云涌,台湾留学生文学发生了整体变化,告别旧日创作成为一种标志,作家笔下开始出现了明显有别于“失落的一代”的留学生形象。1978年,丛甦小说集《中国人》的问世,标志了作者留学生文学创作的深化。丛甦自道:“这是一本完完全全属于中国人的书——流浪的中国人,他的踯躅与彷徨,期望和等待。当然,在他的渴望里也燃着我的焦急。”从中国人的立场出发,认同与回归自己的民族和土地,表明“中国可以没有我们而存在,但是我们不能没有中国而存在”的归属感,这使丛甦的观照视角开始由个人本位向民族本位转移,凸显出走向觉醒的新一代留学生的使命感。同样涉及到留美学生与海外华人的生活悲剧和精神痛苦,但在揭示悲剧成因和痛苦的内涵上,在作品所表现的精神格调上,较之前述的小说集《想飞》,《中国人》这本作品集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它不只是描写流浪的中国人的踯躅与彷徨,迷惘与痛苦,同时触及到留学生在异乡他国的“夹缝人”的生存境遇,以及由此形成的强烈的“夹缝感”。“这种‘夹缝感’不是指产生于不同的地域、国度、人种而引发的陌生感、疏离感,而是指由于不同的思想文化、民族心理的深刻歧异所引起的矛盾感,焦灼感。”留学生对自身边生存位置的发现,使他们不再一味地沉溺于个体的失落与孤独之中,而是开始认同自己的民族与土地,寻求一种新的希望所在。
在《野宴》和《中国人》这组姊妹篇里,清晰地传达了丛甦的创作题旨。《野宴》透过一群留美学生到郊外野宴却被当地居民诬陷、讹诈的遭遇,不仅见证了由于文化鸿沟和民族意识歧异所形成的社会隔膜与排拒;更重要的,作品一语道破了留学生的边位置与“夹缝”心态:“在这个社会中,我们只不过是夹缝里的人,生活在别人的屋檐底下,屋檐虽好,终究是别人的。”这种“夹缝感的产生,虽然有着不同的地域、国度、人种而引发的原因;然而,不同的思想文化、民族心理的深刻歧异,才是其更深刻的产生背景。《中国人》这部小说,则是通过一对留美学生在“夹缝”中酿就的爱情悲剧,透视了这种“夹缝”的复杂内涵:“历史的夹缝,文化的夹缝,时代的夹缝,政治的夹缝”。对于留学生来说,他们“不过是夹缝里求生存的人,夹缝人的生命里是供不起奢侈品的,只有冰冷铁打的现实。而伤感忧郁是情感的奢侈品。”在高度工业化和分工制的美国社会里,选择历史专业,坚持自己理想的文超峰,他与沈梦虽然有着多年的相知相爱,却未能抵挡住数学兼电脑博士林尧成的乘虚而入,横插一手,这其中虽然不无偶然因素,但却有着必然性的社会原因。在“没有面包,爱情从窗口飞出去”的司空见惯的爱情故事背后,作品触及了美国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战胜中国人传统的文化心理的深层原因,触及到对美国高速进展社会的参与性战胜无法融人异国主流社会的边性的深刻背景,并从文化心理层次揭示了处于夹缝中的留学生的失落感。一旦意识到漂泊海外与民族和土地的疏离,留学生们开始在文化心理上觉悟反省。《中国人》中的主人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中国是一种精神,一种默契,中国就在你我心里,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是中国,有说中国话的地方就是中国。”《野宴》中的留学生们,期望有一天能在“完完全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上,生根,工作,相爱,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书写我们的向往和梦。”及至《自由人》中的女孩子,则情不自禁地呼唤:“自由人,跟我回去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土地,不是我们的蓝空,不是我们的太阳,回到我们自己的人群里去!同样的肤色,同样的鼻眼,同样的语言,在那熟稔的喧嚣里,熟稔的风光,熟稔的蓝天、草原,和土地的芬芳!”至此,丛甦笔下的留美学生完成了从“失落的一代”到“觉醒的一代”的过渡和转变。
关于丛甦留学生文学的艺术表现,作者谈到:“自从我开始写作以来,从来未敢脱离过写实主义和象征主义的路线。”写实手法与象征手法的交互运用,使她的作品富有生活的质感,更具有哲理的意蕴。新颖贴切的比喻联想,巧妙生动的细节安排,显示了她捕捉现实生活的能力;而幻觉、梦境、内心独白等意识流层面的描写,又见证着她对超现实艺术境界的营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