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想举报我啊？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家长商量呢？”吴阿敏一改往日盛气凌人的语气，温和地说。
年樽站在办公桌前，不作声。
“喂，您好，您是年樽的家长吧，我是他的班主任，他有点事，我想和您当面商量商量。”吴阿敏有点激动地挂了电话。
时间在等待中静止了，一秒一秒，沉闷的很。
“我真不晓得怎么说你••••••”吴阿敏也在等待，她打开抽屉，里面有一些精美的装饰品，是上次教师节学生们送她的礼物。
那一次年樽也挖空心思准备了礼物。
吴阿敏说：“教师节要来了，有心的同学可以给他喜爱的老师送一份节日礼物，不一定要买很贵重的物品，你们自己做的，老师会更喜欢。”
于是前一天晚上，年樽上街买了文房四宝，写了两幅字，第二天一幅送给了当时的语文老师马燕，另一幅送给了吴阿敏。
小时候年樽曾练过五年的毛笔字，虽比不上古人入木三分的功力，倒也还差强人意。
可过了几天，年樽走进办公室，马燕把他的礼物仍保存在办公桌上，而垃圾篓里也有一份他的墨宝，似乎还有擦过什么脏物的痕迹。
年樽不屑地“切”了一声。
“看不惯我？”吴阿敏眯眼问。
“嗯！”
“不要紧，一切等你的家长来了再说。”吴阿敏恢复了平静，戏剧性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吃了一半的零食，旁若无人的吃起来。
还有心情吃东西，而且是小孩子吃的那种零食。幸好年樽平时虽常常过度上网，但他很注意保护视力，不用配眼镜，不然此时他的眼睛很有可能跌破了。
“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的错？”吴阿敏吃完了零食，没有用纸巾擦嘴。
年樽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现在的处境像信里写的一样，实在艰难。
又过了几分钟，恍恍惚惚的。
“当当。”年爸爸敲门走进来。
“吴老师，您好。”年爸爸先打了个招呼，转过身责问年樽：“你又犯什么事了？”
年樽语塞。他该怎么表达呢？
“年樽对我有点意见，写了封信想举报我。我想这么大的事，还是把您叫来商量一下。信在这里，您过目。”吴阿敏慢条斯理地拿出信来。
年爸爸足足看了三遍，瞬间暴跳如雷，用手指狠狠的在年樽头上敲了几下，说：“你跟老子在学校里就弄这些事，你吃饱了撑的，还不跟老师道歉。”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被震撼了，停下手头的工作留意着这一幕。
年樽仍是沉默。他的眼睛微微发红，死死盯着吴阿敏。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
“道歉我看不必了。既然年樽对我不满，我看 就依了他的意思，还是把信交给上面，让领导来检查我的工作。不过凡事都有个过程，交给教育局领导之前，先让学校政教处主任审阅一下。”吴阿敏一板一眼地说。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喂，是高主任吧，我这里学生出了点事情，麻烦您过来一下••••••对，就在我办公室。”
年爸爸又是狠狠地在年樽的脑袋上敲了几下，沉声说：“你还不道歉？！”
年樽头一摆。就是不开口。高主任和吴阿敏关系有多密切，整个九鼎中学都知道，她一来，还有年樽的好果子吃吗？
一身职业装，戴一副眼镜，头发扎成辫，典型的女强人造型。高主任一进门就问：“吴老师，出什么事了？”
“您好，是我的小孩犯了点错误。”年爸爸上前打招呼。
高主任不理睬他，听吴阿敏简单地说明情况，极严厉地对年樽说：“你要举报吴老师？”
年樽机械地点了下头。
“好大的胆子！”高主任一声怒喝，“你还敢煽动其他人，制造事端，破坏班级稳定，凭这几点，至少给你记大过。”
年樽明白了，高主任是来给他定罪的。
“你说你还不道歉。”年爸爸以为一声“对不起”可以解决问题，那语言的魅力就实在太伟大了。“你想下吴老师以前对你多好。”
“她哪里对我好？”年樽反问。
办公室里的一个老师插了一句：“教了你两年多，怎么一点感情都不讲？我们当老师的，真是悲哀。”
“还有没有谁跟你一起的？”高主任盛气十足地问。
“没有啦。”年樽不耐烦地回答。
“态度这么差，像这种学生，开除一个是一个。”高主任的语气里有一丝怨恨。年樽猜想她属于嫉恶如仇的那种人，遇到不服管教的学生就不舒服。
“你还有没有同伙？”年爸爸气得不行。他想年樽说出几个人来，
以减轻对年樽的处罚。
沉默是金，而且是最便宜的黄金。便宜的东西谁都爱。年樽从头到脚，从皮肤到血液变成了一堆黄金。
让我出卖朋友，做梦。
高主任把三人带到政教处，说：“今天不把事情查清楚，你就别想上课。”
政教处在一楼，有两个教师办公室大小，门窗都是铝合金，通风良好，但显得有些冷清。
一阵冷风透进来，年樽打了个哆嗦。
“吴老师，你放心，我一定为您做主。”高主任安慰地说。
年樽轻叹了一口气，他的学生生涯恐怕要就此结束了。他终于有了一丝惭愧，因为此次的退学，他会拖普通居民受教育程度的后腿。社会上从此将多了一位无业青年，他又可能因此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他也许会成为家人所不希望的角色。
用得着这么绝吗？我说的是实话啊。我又没打架斗殴，没有迟到旷课，没有损坏花花草草，我犯了什么错？年樽在心里为自己辩护。
就在年樽无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时，蒋校长的到来可以算“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一米九几的高个，走进来就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
“蒋校长，您好。”高主任和吴阿敏打招呼的语气和之前判若两人，恭恭敬敬的。
“这是••••••”蒋校长指着年樽问。
“他要举报吴老师，我打算把它开除。”高主任接着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
“哦，怎么回事？”蒋校长来了兴趣。
该用黄金的时候千万别小气。年樽大大方方了一回，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说：“校长，我想和您单独谈谈。”
蒋校长奇怪地看着年樽，足足有十秒钟时间，表示同意。他支开另外三人，关上铁门，又让年樽坐下说话。
这些举动让年樽着实佩服，他从心里感谢蒋校长对他的尊重。看这气度，难怪当上了校长，再比较高主任和吴阿敏，难怪她们升不了职。
一节课的谈话后，蒋校长的立场站在了年樽这边。他又单独和吴阿敏谈了半节课，再对高主任嘱咐了几句，大意是：一，对于这封举报信，他极为重视，这反映了学生与老师之间的矛盾，他将进一步调查；二，不对年樽进行处罚，用蒋校长的原话是“年樽没有错”，年樽先回教室正常上课。
然而，事情远不止如此简单。
15
回家的路上，年爸爸没有责骂年樽，他极疲惫地说：“下午跟老师认个错，好好读书，不要再闹事了。”
老天无精打采地阴着，没有睡醒。
“教了你两年多，怎么一点感情也不讲。”
“教学十几年，第一次碰到你这种学生，竟然想举报老师，你还有没有良心，还懂不懂什么是尊师之道？”
“你真是无可救药？”
“快给老师道歉。”
“像这种人，开除一个是一个。”
“年樽没有错。”
“难道我错了？”
这些声音在年樽的脑袋中反复交织，不到淋漓尽致不罢休。
“还好明天是双休日了，不用上课，不然就算校长帮你说话，高主任和吴老师日后也不会让你好过，刚才她们俩想开除你••••••”年爸爸还说了些什么，年樽不记得了，他少有的感觉到和家人在一起是多么安心的事情。
16
下午，年樽的到校受到了同学们的热烈欢迎，他们呢高呼着“英雄••••••，”全部围了过来。
年樽有气无力地说：“英什么雄啊，差点就被开除了。”他回到座位，安静地俯在课桌上。
郑南局、俞州、奕木奕和杨伊坐在他旁边，安静地看着他。年樽从不对朋友吝啬金子，慢慢腾腾把上午的经历说了一遍。他们时而屏住呼吸，时而为年樽庆幸。
“那个高主任出了名的狠毒，你能在她手中逃过一劫，真是好运，必有后福。”俞州安慰年樽。
“这下吴阿婆一定够衰。”奕木奕有些幸灾乐祸。
“以后，我们要老实一点了，那些老师一定会给我们穿小鞋。”郑南局担心地说。
“不要多想，事情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和你永远在一起。”杨伊幽幽地看着年樽。
他们还准备说些什么，年樽却被吴阿敏叫出了教室。
经过窄长的走廊时，隔壁班级有好多眼睛都看着他们，也不晓得他们在看些什么。
“你妈妈在办公室。”吴阿敏说。
年樽的心忐忑不安起来。怎么又请家长来了？妈妈又是来干什么的呢？他突然会觉得自己多么不听话，给家里添了多少烦恼。
年妈妈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白开水，看来吴阿敏对她还算客气。年妈妈是个很贤淑的女人，不像年爸爸那样控制不了情绪。
“年樽，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年妈妈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年樽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也许由于青春期，反叛心理比较强。”吴阿敏仿佛和朋友在聊天。
“你们吴老师是多么好的一个人，你怎么能这样对她？”年妈妈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
她们之前已经谈了很久吧。
“老师平时可能对你们过于严厉，想不到让你们这样反感。”吴阿敏吸了一下鼻子，说：“你非常恨我吗？”
“我••••••”年樽摇头。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能有多少种感情？爱或恨，喜欢或讨厌，欣赏或厌恶••••••不爱就是恨吗？不喜欢就是讨厌吗？不欣赏就是厌恶吗？
那时的年樽不爱任何人，包括父母甚至自己。
这肯定不是恨。
“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就算收养一条狗，两年多了，多少会有些感情。”年妈妈打了年樽一下，不轻却也不重，恰到好处打疼了他。
狗？呵！年樽在心里轻视地笑，不是敏感的笑神经作怪，他自己也不清楚在笑什么。
沉默。化成一尊金子。
“你现在弄成这样子怪得了谁？还不怪你自己。想你以前成绩好的时候，吴老师对你多好。后来对你冷淡了，还不是你上网的结果。”年妈妈情绪竟失去了控制。
“其实，有一学期的期中考试年樽考了年级第二名，当时我真想让他当班长锻炼锻炼。”吴阿敏说到这儿，又说不出话来了。
惺惺作态，现在你想怎么说都行。年樽最初有些感动，却莫名地消失。他似乎又被什么给激怒了，脑子里一片混乱。
“既然校长说你没有错，那我也听校长的，但现在离中考只有两个月了，你对我不满，在我的班上肯定也安不下心学习，老师建议你换个班，凭你的才气，我想会有班主任收你的。”吴阿敏切入正题。
年妈妈一愣，忙说：“吴老师，您不要赶他出班啊，年樽知道错了。”
年樽漠然。
“你就是年樽啊，我很久以前就听过你的大名，多么优秀的一个学生啊。你转班，绝对有老师收的。”上午那个老师还在办公室中。
“反正我的班是不敢留你了。”吴阿敏铁了心。
“好。”年樽从牙缝挤出这个字。
“你这孩子。”年妈妈又打了他一下，是恨铁不成钢么？
“我和你妈妈也算是比较熟悉，你妈妈工作辛苦，转班了好好学习，不要对不起她。”吴阿敏像长辈一样亲切地叮嘱他。
“对不起我不要紧，可是孩子对不起您啊。吴老师，只有两个月了，就让他在您班上读完初中吧。”年妈妈恳求，又对年樽说：“你还不道歉？”
年樽看着妈妈为难的样子，心好疼，生硬地说：“老师，对不起。”
“你们的家长辛辛苦苦赚点血汗钱，你们在学校不好好学习，太对不起他们了。”又是那个老师。
“你的妈妈一天工作八个多小时，累死累活的，还不是为了你。”吴阿敏说，“转了班一定要好好学习。”
年樽一下子哽咽了。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赚的钱自己舍不得用，让他尽量吃好一点，穿好一点。他真的错了，他试图原谅自己，却好难。
年妈妈低下了头，用手在脸上抹着什么。
办公室里的老师仍不放过他们，用软弱的语言刺痛年樽坚硬的心，或者说，用坚硬的语言刺痛年妈妈软弱的心。
年樽突然想起了杨伊，她的笑容多么甜美。年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念杨伊的名字，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耳朵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那些老师见年樽毫不动情，以为他真是铁石心肠，便不再浪费口舌，放他出了办公室，留下了年妈妈瘦削的背影。
出门那一刻，有几滴眼泪从年樽的脸上滑落。
17
双休日。
年樽不像以往那样，吃了睡，睡醒了去网吧。他老老实实地呆在房间，拿出一本课本，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到客厅看电视，不知道看什么节目好。
家具很简单，一台25寸的彩色电视机，八年了还是很好用，棕色的沙发也有了十年的历史，茶几，冰箱，饮水机没有光泽却干净得透澈。
年爸爸给了他十元钱，说：“上网去吧，不要到处乱跑，不要闹事。“
网吧。
昏暗的光线。
面对冰冷的屏幕，几个小时呆坐，索然无味。
没有去找郑南局他们一起轧马路。
没有娱乐他人。没有自娱自乐。
走在路上叼着一根烟，路人异样的眼神，视若无见。
走完一圈，走到网吧，把QQ资料删除，变成一片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