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城南有一个集市,不大,却很热闹,在这里你几乎可以找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甚至还有一家棺材铺。所有的店铺都是小小的一间,普普通通,没有太多的装饰,这些店铺都是为住在这附近的平头老百姓开的。
男人们劳累了一天,到傍晚下工后就聚在小酒店里,吹吹牛,聊聊天,要上二两店家自酿的水酒,再来上一碟盐煮花生米,就可以一直聊到深夜。酒馆老板也不会急着打烊,都是老顾客老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又有个什么可着急的呢?客人们海阔天空地聊,店老板递酒添菜地招呼,有兴趣的时候就插个话儿,左右不过是市井趣事,官府传闻,谁也不会去追究是真是假,就是茶余饭后找个乐子罢了。
而那些妇人姑娘孩子们,也是前后街坊邻居地凑在一起,唠唠家常,随手做点缝缝补补,时不时吆喝两声孩子,担心摔着碰着了。到了夜深,娘儿们呼呼喝喝各自带了东西回家,爷们儿还没回来的人家,就支使孩子去找,只要喊一声:爹,再不来家,娘就要生气了。果然就会有个男人歪斜着两条腿,跟在孩子后面回家了。老婆少不了要埋怨几声,做爹的却是扎手扎脚自管自往床上一横,呼噜震天响,早就睡沉了。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仍然是一样的日子,老百姓的普通日子,大家伙儿不都是这么过的吗?还能怎么样?如果有谁突然觉得心里闷得慌,就一个人远远地躲起来,闷着头想想,什么也没有想出来,等过了那个劲儿也就一切如常了。小小的寻常百姓,要求不多,只要能吃饱喝足就万事休了。
夜已经很深了,这个热闹的集市也安静下来,家家户户关门闭窗,黑灯熄火。没了人气鼎沸,空荡荡的街道在微薄的月光下就显得说不出的寂静清冷,偶然的一声虫鸣或是谁家婴孩的一声啼哭更使得这夜晚沉重孤寂。
只有街尽头的一间小屋还亮着灯,平平常常的一间小屋,和这附近的几十户人家一样简单普通。浓黑的夜色中,小屋的灯光是如此的微弱,摇摇欲灭,似乎只要轻轻的一缕风就可以扑灭它。
小屋虽小,但家具不多,倒也不显得拥挤。房间里最惹眼的东西是放在桌上的一条艳色流彩黄金打造的小鱼。小鱼有着细长灵活的身子,片片的鱼鳞好像带着水的柔润,精巧的鱼鳍和尾巴似乎还在水中摆动,优美的鱼头上两片鱼鳃在一张一合地呼吸着,而椭圆形的鱼嘴也似在吞吐着气泡,还有那双深红色宝石缀成的眼睛,发出莹莹的光,当你看着它们时,感觉它们也在回望着你。这条黄金打造的小鱼竟似有着生命一样。
李七坐在桌前,一动不动,苍白瘦削的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低头看一阵小鱼,又看看正在燃烧的火炉,抬起眼睛望着前方,似乎看见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眼珠漆黑,好象是一对嵌在眼眶里的黑色岩石,冰冷,坚硬,同样没有一丝的情感流露。在这屋子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就是这么坐着,既不动也不说话。
当寂寞深沉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就开始做小鱼。他做得很慢很慢,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完全做好一条小鱼。小鱼做好后,他再把小鱼放进火红的熔炉,眼看着美丽的小鱼痛苦而缓慢地融化,再痛苦而缓慢地冷却成一块丑陋冰冷的金块。上一条小鱼毁灭后,他会重新开始,从一只小小的鳞片开始再做一条新的小鱼。他每次都是认真地去做,然后再认真地看着它融化冷却,这是唯一能让他感到热情和专注的事情。他是在把他的生命一点一滴地转移到这条鲜活的小鱼身上,而他自己的生命就会一点一滴地消失,然后他再亲手毁了这条承载了他生命的小鱼。他用全部的热情创造这条美丽的小鱼就是为了要毁掉它,因为他知道已经给出去的生命是再也不可能拿回来了。
在不做小鱼的时候,他也会在桌子前面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似乎可以整天这么坐着,不用睡觉,也不用吃饭。有的时候,他的小屋一连几天都没有开过门,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人。事实上,无论有没有人,这屋子里都是一样的死寂沉静。
周围的邻居都不知道李七是什么时候住进这个小屋的,好像只是在一夜之间,这个人就已经在屋子里了,所有的东西也已经在屋子里了。开始大家都很好奇,觉得这个人是个很可怕的怪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讪。其实,他对人的态度虽然不热情,但也决不粗暴,可他总是那么冷漠,在他的身体周围似乎有一堵冰冷的墙,把所有试图接近他的人都排斥在外。慢慢的时间长了,人们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的冷漠,然后人们就漠视了他的存在,再也没有一个人对他还有一点点的兴趣。他不在乎,这正是他想要的,他讨厌任何人的亲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亲近。
他一贯独来独往,本来都是选择山林荒谷作为落脚之处,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有一天,会选在这个鄙俗的闹市住下,而且一住就是几年。记得刚来的时候,街上喧闹的声音简直让他发疯,但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不但不讨厌这种喧闹,甚至还爱上了外面的人声鼎沸。他也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能忍受寂寞,在白天,听着外面的吵闹声,他会觉得并不是一个人呆在这孤零零的小屋里,外面还有无数的人,他们在吆喝叫卖,在讨价还价,在说着张家长李家短,充耳都是谈话声,笑声,孩子的尖叫声和戏闹声,这些声音能让他感觉到生命在流动。可一到了深夜,到了寂静无声的时候,他就会觉得难以忍受的寂寞,尤其是完成任务回来,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忍不住浑身颤抖。他的手看起来苍白干净,可他却知道上面已沾满了鲜血,既使用最清洌的泉水也洗不干净。他一夜不能安枕,寂寞象巨石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很想冲到街上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喊大叫一番,把所有的人都叫起来。每当这种时候,甚至是做小鱼也不能让他有片刻忘记这痛不欲生的寂寞和恐惧,哪怕是低低的一声虫鸣也会让他惊跳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活到今天,像他这样的人早就应该死了。
四
城南的这个小小的闹市的一间小小的酒馆里,谢平慢慢地喝着酒。他喜欢这里的气氛,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这些普普通通的笑脸,看着傍晚的烟霞中炊烟袅袅,会让他产生家的感觉,觉得很平静很安宁,也很放松很踏实。可惜他并不是总能有时间坐在这里饮酒,所以他才更加珍惜这种机会,才会觉得很享受很快乐。虽然他不认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但他喜欢他们每一个人,喜欢他们的朴实善良,喜欢他们对生活的简单的热爱。更何况,他还有位朋友陪在身边一起喝酒。
白云飞斜倚在桌边,一只脚踩在凳子上,身上的衣服布满污黄的泥水和暗红色的污迹,已经辩不出衣服原来的颜色。他的头发很凌乱,同样污迹斑斑的脸上一双眼睛亮的就像是夜空里的两颗星星,这样的眼睛看在人的脸上竟让人有了灼热的感觉。他明明又脏又臭,却像穿着最华丽最精致的衣服坐在最豪华的酒楼里一样,洋洋自得,意兴飞扬。他顾盼自若,好不自在快活,一边用大碗自斟自饮,一边跟谢平高声说话。桌子下面倒着两只空酒坛。
李七就坐在这个小酒馆的最阴暗的角落里,饶有兴趣地偷眼观察这两个人,很注意地听他们的谈话。
谢平拿起酒壶,把酒倒在酒杯里,再端起酒杯慢慢地喝着。他虽然喝得很慢,却一杯接一杯地喝个不停。他脸上的笑容一直都没有消失过,眼睛在发着光,也是一般的意兴飞扬。
“真痛快!”白云飞猛喝一大口酒,咕嘟一声咽下,“白大爷我早就看着狼山一窝狼不顺眼了,这次赶上他们强抢陈老汉家的女儿,我索性踏平了他们的狼窝,扒了他们的狼皮。”
谢平上下打量他一番,“那可是一帮又凶又恶的野狼,你单枪匹马一个人硬闯狼窝,实在是太冒失了。”
白云飞一口喝下碗里的酒,把碗重重甩在桌上,拿眼斜瞅着谢平,“又凶又恶的野狼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被白大爷我个个打翻在地?你是不是很佩服我啊?”他突然嘻嘻地笑起来,“慢着,我明白了,你别不是还不服气吧?来,来,来,咱们现在就出去比划比划。”他挽起袖子就要站起身。
谢平忙拉住他,摇摇头,苦笑道:“又来了,比了那么多次你还没比够啊?我很忙,没功夫和你胡闹。”
白云飞大声笑起来,说道:‘就知道你这个破捕头怕了我白大爷,总是躲来躲去找借口不敢跟我比试。”他突然俯身凑到谢平的面前,脸色变得严肃,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不是还在调查那个见鬼的杀手组织?我就在此,有用到的地方,水里来火里去,尽管说。”
“你?”谢平抬眼与他对视,若有所思。
白云飞右手用力一拍胸膛,“对,就是我白大爷,有什么事,说。”
谢平目光转动,虽然早知白云飞的脾气,却也不禁感动,“我正有一事要劳烦白兄。不知你能否去趟陈州,面见虎威镖局的秦明秦老爷子,警告他千万小心。据我们得到的线索,他很可能就是杀手组织的下一个暗杀目标。”
白云飞笑道:“这才像好朋友行事,好,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谢平又道:“此事紧急,还望白兄即刻动身。”
白云飞立刻站起身,“我现在就告辞。”
谢平双手抱拳,说道:“一路保重,先谢过了。”
白云飞伸手用力拍了拍谢平的肩,“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说走就走,他一口饮尽碗里的剩酒,冲谢平抱抱拳,转身离开了小酒馆。
李七一直在看着他们,听着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他们对话中的朋友两个字让他很不舒服。他没有朋友,也不知道什么是朋友。看着谢平和白云飞,他突然觉得心中刺痛。他很妒忌,妒忌他们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也很悲哀,为自己的寂寞和孤独而感到悲哀。
谢平望着白云飞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才回到桌子旁坐下。他重新倒了杯酒,慢慢地喝尽,然后抬起头,微笑着对李七招呼道:“这位兄台,想来注意谢某很久了,不知可愿意过来一叙?”
自己的行踪被发现,李七一点也没有觉得意外。他本来也没有刻意要隐藏自己,更何况以谢平的经验和智慧,又怎么会觉察不到身边有李七这样一个高手存在呢?
李七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谢平的桌旁坐下,就坐在白云飞方才坐过的位置上。他拿起酒壶倒满了一只大酒碗,也正是白云飞方才用过的酒碗。他举酒齐额,对着谢平敬了一敬,仰头一干而尽,用衣袖抹了抹嘴,看着谢平道:“你早就发现我了。”
“是。”谢平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向李七略略示意,并未送到嘴边,就又放回到桌子上。
李七盯着谢平面前的酒杯,目中似乎流露出一丝失望和痛苦,“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谢平淡淡一笑,道:“我知道。”
李七道:“你还知道在这里埋伏要杀你的人不止我一个,是不是?”他没等谢平回答,很快又接着道:“所以你先让白云飞走了,因为你不想连累他,因为他受的伤不轻,是不是?”
谢平似乎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李七的眼睛,看了良久,才说道:“不错。”他的语气仍然很平静。
李七的眼睛里突然像燃起了一团火,“至少现在我还不想杀你,你为什么不与我喝杯酒呢?”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似经过了费力地斟酌。
谢平还在看着李七的眼睛,似乎可以直看到他的心里去。他拿起面前的酒杯,微笑着道:“请。”说完,饮尽杯中的酒。
在谢平的眼睛里,李七没有看到鄙夷和痛恨,却看到了理解和同情。他突然觉得有些慌乱,慌忙举起碗,也是一干而尽。他放下酒碗,站起身来,目中已恢复了原有的冰冷和坚定,“多谢。后会有期。”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扬长而去。
谢平仍是静静地坐在桌旁,目送他远去,沉思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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