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说父皇怎么了?”沈冰凛背对传话的下人,用净布仔细擦拭着手中的宝剑。
他身后的掌事太监张公公忙毕恭毕敬地将方才得到的消息原原本本的复述道,“宫外有消息传流匪袭城,昨夜莫凤两府都受了损失。城中百姓因为谣传人心惶惶,皇上为此颇为忧心,偏偏身旁的左右丞相康鸿煊和谢宗谦两人在此事的处理上各持己见争辩不休,惹得皇上心气不顺,加上之前旧疾未愈,一早便在朝堂上咳出血了。”
“父皇老了,怎的连这种小事都会放在心上。”沈冰凛手中的动作并未停歇,只说话的语气十分淡然,好似全然事不关己。
“也不怪圣上多心,如今皇上久在病中,朝中臣子难免心生二意。大殷朝自国土分裂以来,国力大为削减,繁华昌盛再不似从前,皇上对这些也是有心无力。连着近几年边疆战事不断,盛安城内若此时出了乱子,岂不是让本就虎视眈眈的戍朝更加有机可乘。”出于大阿哥对自己的信任,张公亮也不隐瞒心中所想,将事情分析的透彻明了。
“这倒不假。”说话间,沈冰凛已将宝剑放回到榆木架上,转身坐回到圆几旁,“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百姓间口口相传,都晓得昨夜城南的莫府私邸和城西的阳荣侯府先后遭到了流匪入侵。就不知是谁在城中散布谣言,说这来人并非一般的匪徒,而是西北边境的戎江人,借着大殷朝廷内乱前来刺探消息,不日便要派大军来攻。如今城外谣言四起,民心也更加浮动。”
“莫凤两府可有什么动静?”
“阳荣侯府一口咬定是莫府的内贼潜入了他们府上,坚持要莫府出面给个说法。莫府这边也不甘示弱,直指对方贼喊捉贼。两府一时僵持不下,闹得不可开交,都说要告到官府去讨个公道。朝廷为此事也颇为头疼,一边是扎根戍朝的商贾世家,一边是声望颇高的肃亲王族,自然是哪个都得罪不起。”
毓灵宫的正殿内,苏涟夕端着托盘刚要掀了珠帘步到里间,就听到了张公公充满忧思的话语。恍然惊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正要悄无声的退下去,却被凑巧看向这边的大阿哥先一步叫住了。“是谁?”
“回大阿哥,浣衣房的衣物打理好了,奴婢受紫易姐姐所托将衣服送过来。”苏涟夕在珠帘后毕恭毕敬地垂眸道。
沈冰凛乍闻声音,只觉有几分熟悉,张公公观察主子颜色,适时会意道,“放进来吧。”
“是。”涟夕得了应允,这才悄步迈了进来。
沈冰凛则旁若无人的继续方才的话题道,“说起来阳荣侯府的老侯爷可是个宽厚仁慈的老爷子,怎会揪住这点小事不放。”
“说的也是,偏偏这关头上阳荣侯推说族里有要事需他主持,当天傍晚人就扎回戍朝老家去了,盛安这边只留年轻气盛的凤泽熙大人出面处理此事。而莫府那边肃亲王又向来淡泊明志,不擅主事,这件事也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莫辰逸肩上。论起来还是两个年轻人的火气盛了些,偏偏朝里那些老一辈的都自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都不肯出来主正和事。”
“为这么点事闹成这样,我看朝里这些人也是无事可做,净知道煽风点火,好在一作壁上观。”沈冰凛轻哼一声,不以为然。
说话间,涟夕已将衣服叠好整齐摆放到衣柜中。说起来这并非她平日里的分内之事,只是今日凑巧在后园中遇到正殿里的掌事丫鬟紫易,像是身体不适。涟夕将她扶回处所休息,也顺带将这差事揽了过来。打理好一切,涟夕正打算安静地退下,却不想再次被沈冰凛叫住了。
沈冰凛见她依旧绢纱遮面,记起她便是凤泽熙之前送到宫里来委托他多加照拂的丫头。虽说对她的样貌大约能猜出几分,但此刻见到她与那人相似的瞳眸,不由更添几分好奇。“苏姑娘,你来我宫中这些时,我却还不曾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苏涟夕稍作迟疑,转而吞吐道,“回大阿哥,奴婢叫作苏涟儿,以后阿哥唤奴婢涟儿便是。”
“涟儿……倒是个好名字。”涟儿,莲儿,沈冰凛略一沉吟,笑得有些意味不明,转而探究道,“你原是阳荣侯府凤泽熙身前的丫鬟,对待此事可有作何感想?”
“既是两府纷争,两府内的大人自有主张,奴婢自知人微言轻,不敢妄加猜测。”苏涟夕俯身施礼,语气依旧谦卑,“若是阿哥没有其他事情吩咐,奴婢这就退下了。”
沈冰凛闻言,勾唇一笑,不置可否。苏涟夕只当已得默许,正要转身退下之际,却不想被对方甫一伸手,轻而易举揭去了面上的薄纱,露出涟夕彼时稍显错愕的清秀面庞。
与此同时,沈冰凛握住着绢纱的手也是不由一怔,只经年隐忍建成习惯的淡漠性格让他冷俊的面庞只微微僵硬一瞬,便就恢复了常色。一面垂首凝地,不着痕迹地掩去了眸中转瞬即逝的惊色。
脑海中讶异地只残存一句简短得结论:像,实在是太像了……
涟夕一时不明就里,却也喜怒不形于色,将性子敛得极好。一面温声如常道,“奴婢先退下了。”
苏涟夕出了正殿,将绢纱重新遮回面上,心下却是十分疑惑大阿哥今日少有的反常之举。沈冰凛性情淡漠宫中人尽皆知,按理来讲纵然与凤泽熙再深厚的交情,也决不会在这样敏感的时期收留一个身份不明甚至相貌都遮遮掩掩不得示人的女子。
而如今得以这样顺利被留在宫中,涟夕便没有理由怀疑沈冰凛对自己十有八九的了解程度。自然这相貌对沈冰凛来说也并非秘密,甚至于她的身世……苏涟夕倒也没想对他刻意隐瞒什么,并非她已全然放下心防,而是如今在这深宫内苑中着实人为刀俎,她为鱼肉,时时处处充满太多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想着方才听来的宫外的消息,她心中不由一阵发紧,盛安城中酝酿许久的暴风骤雨难道要就此拉开帷幕了吗?那凤泽熙将自己送入宫中,是否又和这一切有所关联呢?他是否早已预知今时今日,还是一切不过是冥冥中的机缘巧合……
涟夕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未来于她终归太过陌生,虚无缥缈的好似曾在她周围出现过的每一个人,像莫辰逸,像凤泽熙,亦或是像沈冰凛,如今大殷朝风雨飘摇前的乌云渐渐积聚,人人自危的本能让每个人都好似笼罩了一层模糊的面具伪装,让彼此成为熟悉的陌路人,也许在不经意间早已擦身而过。
只待涟夕彻底离开,正殿内的话题还在继续。张公亮弓着身子跟在沈冰凛身后亦步亦趋,一面回禀着城中的情形,“此次的流匪事件本不足为惧,王侯相府财力雄厚,有贼惦记也不是什么奇事。坏就坏在眼下事发的时机太过敏感,再被有心之人稍加利用,这恶劣的影响便就日传千里的扩散开去。”
张公亮从前就在端仪宫中做事,自皇后娘娘殡天后,便自请来这毓灵宫伺候在大阿哥近侧,跟随沈冰凛多年,说起来也算忠心耿耿。沈冰凛生性冷漠,不喜近人,但也从不会无端苛待下人,使得这些年跟在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宫女内侍十分尽心。
而张公公在这一干下人中的地位自然更为特殊些,二阿哥出世以前,沈冰凛曾是皇宫中唯一的男嗣,众星捧月,深得皇上喜爱,得以从小养在生母身前,由皇后亲自照拂。而他作为端仪宫里的太监也算眼见着大阿哥自小长大,对沈冰凛的感情也非同一般。遑论皇后临终前再三将大阿哥托付于他,多加照料。
只可惜往事种种,纵然遗憾却也无可挽回。皇后红颜薄命,八年前那场深入宫闱的战祸成为端仪宫中永恒的殇。皇后去了,三阿哥销声匿迹了,就连大阿哥也要被迫沦落边疆吃苦受难,斗转星移,转眼又是八年,当他终于一路追随阿哥重回皇宫,而一切的格局早已时移世易,再不可同日而语。
这些年的辛酸历经下来,他同阿哥一样,有恨有泪有不甘,然而在一切尚未时机成熟前,他只有随主子一同等待,一同隐忍。
“张公公。”
沈冰凛一声轻唤,才将他从方才的思绪中抽离了出来。沈冰凛许久不闻身后的人出声,这才回过身来一探究竟。身后的张公公见状,忙以袖遮面,胡乱地抿去了就要在眼中纵横的老泪。一面诚恳地道出心中思量多时的肺腑之言,
“阿哥恕老奴多言,眼下莫凤两府的矛盾,看似是两府上的年轻人心高气盛,谁都不肯低头让步。但若再深一层来看,您和凤泽熙大人颇有交情,荣王爷又莫辰逸往来甚密,若是将两人的矛盾就此放任下去,难保不会牵连到您和荣王爷之前的兄弟情谊啊。”
沈冰凛闻言却是不由冷笑一声,“我与皇宫中早已没了牵连所在,又何来兄弟情义。早在母后被害,弟弟惨死之时,曾在我心中炙热燃烧的那团火也跟着灭掉了。你可知没了亲人的争斗还有何意义,是输是赢终归摆脱不了孤身一人的寂寥,这些年的苦和难你都知道,我的人生早已被残酷的现实磨灭了所有的光,再也无希望可言。此番若不是绝佳的复仇机会,我也断不会再回到这冰霜一样冷酷无情的皇宫钟来!”
“阿哥。”张公公闻言,只觉又心疼又担忧。“隔墙有耳,万事还需多个谨慎。三阿哥……三阿哥并没有死,只要一日找不到尸首,那便就有活着的希望。”
“失踪?你信吗?他才八岁,从那样高的宫墙跌落……还是我亲眼所见,你是要我在这样的境况下,相信弟弟他还有活着的可能吗?”话及此,沈冰凛一贯冷漠的面容上竟有些许的伤痛,连声音也被感染,带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哽咽。“都过去了,我对生死早已看淡,如今也不过是为了报下这仇这恨,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张公公心知这已是沈冰凛忍耐的极限,也不好再多言刺激他濒临崩溃的情绪边缘,适时宽慰道,“人生在世多有不易,阿哥就算为了身边珍惜您的人也要多为自己着想,好好保重自己。还有老奴私底下打听过,听说太后这八年依旧暗中在派遣人手,从未放弃过找寻三阿哥的下落。”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八年了,我都快变得不认识自己,更遑论弟弟八年前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沈冰凛端着茶盏的指骨不由微微发颤,将茶盏端到唇边,勉强抿了一口,便又颤巍巍的放回了几案上。等这一系列动作完成的时候,他的神情已恢复了往日刻意维持的漠然,淡声道,“方才的苏涟儿,你可有看清她的容貌?”
张公亮闻言,已然明了沈冰凛语意所指,如实道,“老奴瞅着,苏姑娘确与慕小姐有几分相像。”
“你相信这会是巧合吗?”沈冰凛勾起的唇角,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深意。
“这个,明日老奴派人到阳荣侯府去一趟……”
“不必了。”沈冰凛从坐上起身打断他,“凤泽熙做事一向沉稳,若是他想说早就说了,如今这样缄口不言,必是觉得时机未到。我们也不必逼得这般紧迫,平白破坏了彼此间刚刚建立起的信任,反而得不偿失。”沈冰凛平静立在窗边,忽而伸手打开了窗扇,外面肆虐的狂风便瞬时涌了进来。夏日的天气总是这样阴晴不定,方才还是晴好的太阳,转瞬之间,乌云蔽了天日,一场倾盆大雨又将势不可挡。
“是。”身后张公公恭谨地应着。
“还有,方才你说莫凤两府遭劫一事,两府可当真有何损失?”沈冰凛忽的想到什么似得深沉了眸色,一面按事情可能得面貌分析道,“莫凤两府都是淡泊的立场,向来不喜哗众取宠,此番争执不休也定是事出有因。否则依着阳荣侯的性子,没有道理会坐视孙儿胡闹却刻意回避不与干涉。”
“这倒是……”张公公闻言,也十分赞同阿哥的观点,一面记起什么似的维诺补充道,“听说阳荣侯府的凤大人丢了一块随身的玉佩……”
“凤泽熙的随身玉佩丢了?”沈冰凛玩味着,倒表现出了几分兴致。
“这玉说起来倒谈不上金贵,毕竟以阳荣侯府的家资,珍奇异宝自然数不胜数,若是只丢块玉便更显得微不足道了。”张公公仔细回想着宫外传来的消息,生怕漏掉什么重要的细节,一面恍然道,“听说丢掉的那块玉还是只有残缺的半块,原本这样一来更没什么价值可言了,但偏偏凤大人像急疯了般,甚至要搬出凤氏一族的名号迫使朝廷下令满城搜寻。”
“哦?残缺的半块……”沈冰凛闻言,也颇有兴致的斟酌着字句。
还是张公公抢先一步想到了可能的结论,一面不由略带迟疑地猜测道,“半块玉,可是民间经常流传的用来定情的信物……”
沈冰凛仍旧站立在大幅敞开的窗前,有暴风雨来临前酝酿出的零星雨滴被风吹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此刻却是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乌蒙蒙的天空,良久才淡笑一声,语气漫不经心,“事情果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