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弦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刚才一直梦见自己被吊在悬崖上,浑身都是血,引得无数的乌鸦前来啄食他身上的腐肉。
“你终于醒了?”戟悦在远远的问。那里摆了张桌子,他正坐在旁边碾药。忽然被弦稚惊吓了一下,才发现他已经醒了。
烛火柔柔的照着一切。
弦稚环视四周,一切都变了,变得漂亮起来。
整个房子被翻新了一遍:单页门变双页,上了红漆;窗页换成镂空玻璃纸页;横木顶梁置上坚韧的楠木;四壁全是青石砖砌的;连家具也多添置了好几件。
“这是······那里?”弦稚吃惊的问,他似乎忘记了原来屋子的模样。
“这里?”戟悦将手里的药倒进另一个干净的碗里,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弦稚。
“这里不就是原来的屋子。你是不是给震蒙了?来给我看看。”他说,向弦稚伸出手去,几块药片的碎末还沾在腕上。
那手离得太远,并没搭到弦稚的手的脉门上。弦稚看着那碎末,努嘴向戟悦的手上,他不愿意这双手也被沾上那碎末星子,带上一股药味。他是粗人一个,最受不了就是药味儿了。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就因为药的味儿吐了很多次。
“得!”弦稚说,把手在一旁的毛巾上擦了擦,再伸向弦稚。他明白弦稚的感受,就像他受不了弦稚总是一身的汗臭。
“好了,过来吧。让我看看你的脑子。”
弦稚这才爬下床。
“我记得,还在悬崖的时候,山上面掉落一块巨大的石块。我们都逃向了悬崖那边,但我还是被震晕了。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事?”弦稚边走边说。
他来到桌子的一旁坐下来,把手安放在桌子上,戟悦就把上他的脉门,闭上眼睛去感受脉搏的跳动。对于弦稚的话,戟悦置若罔闻。
见戟悦不回答,弦稚也不急于逼问,跳下眉头,无奈的不了了之。这事他早已是习惯的了。
把脉的时间一般的长,戟悦闭目不语,弦稚倒是无聊之极。他东张西望的,才来不到一天,结果他又在那张或是新买的床上躺了去,对于这屋子的一切并没多大印象,现在该应该好好的观察观察,补回忘掉的画面。
这张桌子虽然还是原来的烂桌子,但是上了新油漆。而桌子的一旁是门边的地方,那儿该是自己吐得一塌糊涂之处,但现在被一个全新的大药柜子占领了。那个药柜很大,足足把三分之一的房间都占领了。药柜对过去是一个全新的衣橱,也可能是原来的,但把灰尘擦干净了,擦得光溜溜的发着油亮。衣橱对面还是那张床,只有仅仅的一张床。
弦稚忽然想到了个问题,很尴尬的问题。其实他上次已经想到了,只是忘了问。这次无论如何都要问戟悦了,即使是很尴尬。
“这里还是只有一张床么?”
戟悦睁开了眼睛,望了望弦稚,又望了望床,却又闭目不语。
“我们两个······是不是都挤在这张床上,在我生病的期间?”弦稚盯着戟悦圆圆的脸,小声的问,感觉黑黑的脸瞬间红了。
“不是。”戟悦终于开口说话了。
“救了你两次,结果我就睡了半年的地板。”戟悦的言语中略带愤怒。
弦稚记得他上次只是昏迷了十天。
“这么说,我是昏迷了半年多了?”弦稚吃了一惊,为他的长期昏迷吃惊,但更为眼前这人吃惊,没想到他竟然照顾了自己半年有余。
“是一年。”戟悦纠正弦稚的话。
“一年?”
“嗯,你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年了。”
弦稚张大着嘴巴半天也合不上。
“你······”
“当时你在悬崖上昏迷了,不对,应该是昏死了过去。我把下你的脉,完全没有生气的迹象。我当时努力的给你做了急救,但是依然没用,就把你放弃了。你不要怪我,你当时真的是昏死过去,气息全无,要不是我帮你做急救,可能你现在就不能坐在这儿了。我看着自己一个人爬这么高的山,悬崖那边的风有那么的大,想想是不可能把灵药采到手了。于是我就自个儿的爬下山来。到得山脚下,才是黄昏时分,那天一点草药也没有采到,白白的走了一趟,还让你丧了性命。”
戟悦说的口干,用空闲的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口才继续的说。
“你还挂在那面的悬崖上,受着烈风的吹刮。我想,这么个好人就让他死后也没安息,连尸体也要遭受这烈风,这是何等的残忍。我到底是于心不忍,就叫上个青年人去,一同把你的尸体从悬崖上取下来。我把你背到后山上,但当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葬尸队都不肯给你挖坑,所以我就把你背回这寒舍里。”
又喝了一口茶水,戟悦感叹他的滔滔不绝的口才。话又未完,他继续往下说。
“我把你扔到外面的盘景的地上去。我想,你生前还很是看着这盘景的美丽,或许还想看上最后的一眼,好在进去鬼门关是也得个安心。所以我就把你扔在了那儿。”
弦稚觉得有点好笑,他并没觉得那小山一般的盘景有什么好看。
“我当时没注意到你竟然能呼吸了,或许是山上经过我的急救后不久就恢复了呼吸,就把你当成个死人扔在那儿,自己到床上睡觉去。”
弦稚为自己的顽强感到吃惊,觉得简直比绝壁上的老松还要硬,这条命,三番四次的也没丢掉,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连阎王爷都不很收了。不过,他倒觉得是件好事,因为他还有大仇没有报。但他现在还是觉得这大仇能报的希望很小很小,一个人和一个王国,能胜的可能几乎是零。
希望总比绝望要好,自从见识过山上那片碎石后,他倒觉得希望还有的。万分之一就是万分之一,那个万一往往是见证在有希望的人身上。谁不让楚王就不能有个意外?万一就在楚王出猎时,正好给弦稚伏击着,这事谁说得清?
“当时的月色很光,临近中秋时节嘛。”戟悦缀着茶盖下面的茶水,吸了几口才继续。
“我望着窗外时,悲观一直笼罩着我,后悔当初也把你叫到山上去,如果你是好好的呆在这屋子里,或许就不会有事了。”
戟悦说着,差不多又要流出眼泪来,弦稚赶紧好言抚慰他。
“我一直在窗前后悔了很久。很久。我都不知道过了多久,还在望着那白白的月亮后悔,毫无办法。我想那时差不多是午夜了,院子外面忽然‘惺忪’的响了一下,我以为是哪里跑来的野猫忙着抓老鼠吃,也就没理会它。你知道的,这里的山民都比较穷,能有间屋子已经不错了,那还管什么的猫呀狗呀那些半吃饭的东西。我继续在屋子里睡,但外面又再发出‘惺忪’的响声,一连响好几次。我终于忍不住了,要说是有贼来,这家里除了烂桌烂凳,没什么可偷的。所以我就爬起来,想去看过究竟。”
弦稚一边听一边点头,确实,这家没什么可入眼的东西,那还有来小偷光顾?
“我跑到门边,透过门边上的缝隙往外面看去,而那不知名的响声此刻却没了动静。我觉得很奇怪,难道还有人能在这屋子里面装上眼睛不成,没准此刻就在看着我?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那么,这声响到底是怎么知道我要来看它的?我当时就想,可能是碰巧的吧,或者是我在走来的时候弄出了什么动静来。但既然没有再响,我也查不出过究竟来,就又回到床上去躺在。”
戟悦大喝了口茶。
“但当我刚躺下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惺忪······’,‘惺忪······’的。我想,难道是有谁和我有仇来着,要故意让我睡不了?这不睡就罢,反正我也是睡不着的。但这声响终究是烦人,似乎要越发厉害起来,‘惺忪······’的响着像串鞭炮。我想,管你是不是小偷,这么东西随便拿吧,但只要不发出响声来就行了。于是我马上又走到门缝边,这次还是和上次一样,刚走到门边声音就消失了,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我想如此几番的捉弄人,实在太可恶了,说什么我也要把它给找出来。我想了一会,想起以前还收藏着个镜子来,这时刚好用得上。我在那边的墙角处挖出那面埋了很久的铜镜。”
戟悦用手指了指衣橱脚下的墙角。他继续说着。
“我用手一抹,嘿,它还是光亮如以前,我的影子在里面清晰得就如溪流的倒影。我想有了这面镜子,还怕你捉弄不成?于是我把它摆到门边,调了下角度,让我能躺在床上时看到整个院子的一切。干完这番功夫后,我便有躺回床上去,专等那莫名奇妙的声音。但它真的像把眼睛长到了屋子里面来,只道我要偷窥它,就让我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它再次的响起。”
他再喝了口茶来。
“那声音一直没有再响起来。······”戟悦望向院子外面,陷入沉思当中。
“后面如何?”弦稚心急的问。
“后面?后面我就在床上不知不觉的睡着了。”戟悦回过头来,看着弦稚说。
但弦稚知道他有所隐瞒,他肯定是经历过一些事来,在那个诡异的夜晚。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弦稚想,并没有说出口来。他猜测戟悦那晚是有些难言之隐的事发生,他也不好逼问,这是他人的私事,于他何干?
然而弦稚还是有些问题不大清楚。
“那你怎么发现我是没死透的?怎么的又把我救活过来?”弦稚向戟悦追问道。
“哦,这个说来也与那烦人的响声有关。”戟悦说。
弦稚忽然愕然。
“怎么又与响声有关?”他问。
“事情是这样的。我当时睡着了,迷迷蒙蒙之中就又听到了那响声。我想,就算它是长了翅膀的鸟儿,也快不过我的眨眼了。我打定主意,猛一睁开眼,嘿,什么也没看着。”
“什么也没看着?怎么回事?”
“对,什么也没看着。摆放在门缝边的镜子倒下了,我想肯定是在我睡熟之时,它来把镜子弄倒了。那时我肯定睡得很沉,竟然没发现镜子被弄倒了。”
“那声音呢?”
“它还在响着。我就蹑手蹑脚的向门缝摸过去。小心的摸到了门缝边时,结果它又走了。我想再这样的下去,非给它给弄疯不可,与其被它牵着鼻子走,不如就和它来个疼疼快快的了结。我也顾不得什么恐怖的事了,就算是你‘诈尸’,我也要弄清过究竟。于是我把心一横,拉开门阀,大开门跑出外面院子里。结果一看,就发现了你真的‘诈尸’了。”
“我不是还没死透么?”
“是的。但我当时看是你死透的了,就误认为你在‘诈尸’,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发现你竟然站在盘景前,睁着幽绿的眼珠子,直直盯着我。我那时还没有完全的跑出屋子外,被你这一吓,心都停止了半刻。我悬着心看着你,不敢动半个分毫,生怕你把我当成了你的仇人,向我扑过来,把我撕成两半。但你也是一直站着,再没下一步动作。”
弦稚听得“幽绿的眼珠子”时,便想起了那个被他生吃掉的巨虎,圆圆的一对眼珠子被他咕噜的一声吞进了喉咙。他正想着,胃里就开始一阵滚动,那生吃的滋味一直都令他作呕。他想,会不会当时的他是被这巨虎附了魂。但他却不相信真的是有魂,要不他的师父早就去找那“楚王”去索命了。
“我见你站着没动,就给自己壮壮胆子,小心的问你在干什么?但我当时已经吓得两腿发软,那还来力气说出这句话来,差不多是抖了半晌,才把话说完,连我自己也听不清各字的咬音。但你却显然是听到了,或许只是听到了我的声音,你竟然举起手向着我抓来。”
弦稚此刻听得很好奇,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戟悦所说的那样来着?至少在他的记忆里没有这片段。
“我看到你伸手过来抓我,吓得大叫‘诈尸了’,惊恐的往街上面跑去。我的这一响动惊醒了很多人,他们跑了出来,有几个人不相信我的话,要同我一起回我的院子去看过究竟。我惊慌之下,也辨不清眼前的路,却是他们一起把我夹回院子里。院子里面的你还在胡乱的抓着,虽然之前盯着我看,但显然是看不见。早在之前,那几个人就知道你已经死了,或者听别人说的,或者我告诉他们的。所以,当看到你竟然站在院子里乱走,乱抓时,吃惊的程度不下于我。但他们毕竟是在悬崖边上练过胆子的人,况且只是口语相传你的死讯而没真正的看到,倒也没我这么的害怕。他们悄悄的商量了回,觉得我应该不是‘诈尸’,因为‘诈尸’也没人真正的见着,大概是谣传罢。于是决定选出个年青力壮又有胆量的代表进入院子里一探究竟,看你到底是死透了没?还是还真的活着?”
戟悦顿了口气,这会儿说得起兴连茶也忘了喝。
“那我究竟是如何?”
“别急,别急。我当时没那么有胆量,就跟其它的人一起藏在院子外趴在门口处观看。选出的代表是住在街口处的栾家的老大——栾雄,身高力壮,胆色过人,人称‘栾大熊’的大家伙,曾能徒手搁到山里的大黑熊,于是获村里人封此称号。我取来根大扁担递给他,以防你真的是‘诈尸’,那样可就伤人不少了。他却毫不在意,把扁担别在后衣带上,径直的朝你走过去。你那双眼睛发着幽绿的光可是瘆人,没人敢和你对视,唯有栾大熊不怕,用烛火对着你的眼睛照。这方法也是我临时教给他的,即是人死之后,眼睛这里的,中间的小小的圆圈,叫做瞳孔,会张大散开,像盲人的眼睛一样。”
戟悦指给弦稚看,给他解析一番。
弦稚当即明白。
于是戟悦没有停下,接着把未说完的话说完。
“栾大熊走到你前面,你当时在抓着盘景的瓷盘,估计是没注意到他的动静,就让他拿烛火来照你的眼睛看。他是不敢摸你的鼻子探气息,怕你突然张嘴来咬。
他看了一会,说:‘戟大夫,这人还没有死透咧,眼珠子的那个孔还好好的印在里面。只是,眼白这里充满了青色的线。’
我说:‘眼里那里有线的?那是血丝是吧?’
他说:‘不知道。血丝不是红色的么?’
我估计你的眼睛大概染了什么的杂物,所以使得血丝都变了颜色。就说:‘如果是绿色的血,那不就是血丝了吧。’
这说话的当儿,你已经注意到了栾大熊的动静,猛一转身就向着他扑去,大熊反应不及,‘哎呀’的惊叫一声,被你抱住撞倒到地面上去。你们两个都倒在地下,滚在一块。我看到你发疯似的抓住大熊乱咬,活像‘诈尸’了一般,幸亏大熊死死的托住你的下巴才没给你咬着。
我看着也被你惊吓了,大叫‘诈尸’咬人了。
在边观看的人反应过来,喊着救人,都跑进院子里面去,用扁担,用绳子,用大棒,各种各样的‘武器’全砸在你身上去。好容易将你拉了开,你突然又转向了旁边的人,用手一抓,四个指甲全插入肉内,抓得旁边那个家伙鲜血直流。亏得大熊还能从地下爬起来,从背后把你锁住,几个拿绳子的人立即左右开弓,用绳子把困了个结实。”
戟悦终于把话说完,长长的吐了口气。
“后来呢?”弦稚还不清楚他怎么又复活了,戟悦说得他就像个死尸,活不认人。
“后来就是我帮你检查了,把下脉来,果然还有一丝生气。于是我急忙煎药熬水,灌你服用。这里不像山上面,有了药下肚,你立即回复了血色,保住了性命。”
“那我到底是怎么的了?你没查清楚么?你看过我的眼睛里为什么会变成青色的?还有那个奇怪的声响是怎么回事?”弦稚一连发出了好多的疑问。
但是戟悦却给不出答案来。他仅仅是个大夫,如何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他只是把他看见的都叙述了出来,原原本本的,或者有所隐瞒吧,但已经足够弦稚明白他生还的经过了。而某些谜底的探究,是要付出代价的,戟悦他不想去冒这个险。
鸡叫一声,太阳从门口处投入了第一缕光芒。戟悦端过烛台,呼的把萤火吹灭。弦稚发觉自己已是年多没进米粒,肚子饿得前空肚皮贴后骨。
“谁去煮饭?”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