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时,天色再度昏暗。
弦稚爬了有好一会,手脚被沙石磨到血肉模糊。有好几次,他实在是爬不动了,只能用脚轻轻地踢开兽头。两个野兽却不着急,只用它们的舌头舔着他的腿,仿佛美餐的甜美让它们舍不得一口吞下去,必须好好的品尝。
感觉到死亡距离的弦稚,用自己的倔强抗拒着死神的巨镰,努力地和死神拉拔河。
然而,他太累了,太累了。
连动个手指头也十分的艰巨,他所剩的力气不足以杀死两头恶兽,哪怕只是其中的一头。他能做的,只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它们一口一口的撕咬,像只绵羊一样的挣扎,带着毫无希望的情绪,迈入死亡的深渊里。
他想如果此时这里有座悬崖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往下跳,头也不回的跳,那样该多好啊。但他永远也得不到那样的待遇,这一点很清楚。
这小路的四周没有悬崖。
既然走上这边的路,那么他也就没有权选择死亡。
悲哀不断地侵蚀他的心,使他变得越来越弱,手脚上擦伤的疼觉也越来越强,感觉到了钻心。
两头恶兽开始舔食他留在沙地上的血迹。
弦稚想,那些青衣人怎么还不出来,难道真的想看到他被恶兽吞了?或是他们早就走了,只是他神经紧张,才以为他们还藏在树林?
他仅凭着自己的猜测,永远也没法知道。
恶兽顺着他的血迹舔到他的脚上的伤口处,舔他那里渗出来的血液,轻轻的吮吸伤口上的皮肉。他清楚的感觉到它们尖利的牙齿触在皮肉上的刺痛,和它们粗糙的舌头上面的肉刺刮在伤口上造成的更深的伤害。它们只为获取他体内的血液。那血液经过一夜的运作,沸腾得如同热汤一样,简直是充满了力量的甘泉,这是何等美味的大餐啊!
也是的,它们就并不急于将他至于死地。
“啊!······”弦稚疼得阵阵的抽搐,不由自主的放声大叫。
他正感觉到血液的流失,多么清楚的看着死亡的降临,慢慢地将他的灵魂扯出他的体外。但他不甘心,他还想作最后的一次努力,他还有最后的荣誉之战——对战青衣人。
“青衣老大,你出来吧,咱们来个真正的决斗。来,是男人就别躲躲藏藏,活像乌龟王八,出来啊。出来啊。啊!······”弦稚歇声的怒吼。他觉得自己就像头正在发怒的狮子一样,为着尊严而咆哮,以至整个声带都扯裂了。他的喉咙里甜腻腻的,全是血腥的味道,和鼻子闻到的并不完全一样。那里被恶兽舔出来的血液,只有腥味,没有甜味。
两个恶兽都被他吓了一跳,这声怒吼,比起它们的还要恶。它们呼呼的喘着气,和他一样,似乎很是不服。
嗤!声音里带着锐利的尖啸。
一支利剑瞬间刺穿了巨虎的脑袋,横贯而过,留下半截箭尾插着在外面。嘭!巨虎声也没吭就软倒在地上,带起一阵小小的烟尘,它的躯体太大了。它四脚习惯性的抽搐两下,就再没动静,果真是死了?但它的眼睛还睁着,还有活体的光芒。
龟纹貂立即往旁边一跳,扑向那里的深林。
虽然它反应极快,动作也快如闪电,但后发之箭正是从那边的深林里面射出来,一下,正中它的脑袋。利箭贯闪通过龟纹貂头上的巨虎所留下的伤口,哚的一声插到对面的树上,箭尾去势未至,独自在颤抖。龟纹貂这一扑之下好像撞上一堵墙,立即变成了小球,被弹起半空,才缓缓的掉落下来,啪的被扔在地上。
“赫!”弦稚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赶紧把身体贴到地面,不露一丝空隙,生怕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他早已见识过青衣人射飞镖的手段,举手之间就可以取人性命,防不胜防。
空气在悄悄地流动,可是四周却又安静下来。他趴着看向对面的深林,刚才的箭就是从这里射出的,他清楚的看到了箭头飞速瞬间所造成的惨白光线,像跳银蛇一样的灵动飞舞。那只是瞬间,但他足以判断出此箭发射的方向。
他盯着,这黑暗里的任何风吹草动。
此刻,他早已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忘记了血液的流失,忘记了死亡的恐惧。他盯着,仿佛看着自己的宝贵生命,那里才是决定他命运的地方。
黎明的黑暗还在继续,山里荒路没有一丝可言的光,只有野兽那幽绿如鬼火却不能照明的眼睛。他就如同瞎子,仅仅依靠着风声来辨认方向,来确认敌人的行踪。这本身就是难上加难,更不必说敌人早已获知他的位置而很好的隐藏起来。他只有慢慢的模索着,想象他的精神如爬虫一般缓缓的朝前爬去,依稀感觉着一草一木的熟悉轮廓,和风吹动草木时摇摆的姿势。他干脆闭起眼睛,靠感觉来摆弄脑袋。
黑暗的视线,比起睁着的眼睛,闭目或许是最好的方法。
很久了,对方依然一动不动。
但他快要丧失了耐心。于是他睁开眼睛,才发觉天已经大亮了。或许不知何时,他又睡着了。他再次为自己吃惊,这样的危险,他竟然打起瞌睡,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责怪自己。他坐起来,才发现已经回复了些许力气。但超强度的动作后,手脚不是可以用酸痛来形容,那感觉比起初愈的病人还要软弱。手脚上的伤口一直火辣辣的疼,即使是在梦中,如果他确信自己是睡着了的话。他小心的查看了伤口,部分已经止住流血了,只有那被野兽舔过的地方还在渗着血,那里已经被它们舔深了一寸,像是用刀子刮过一样,怕是要遭感染。看着旁边的野草,他想着要去弄些来涂抹伤口,野草的汁液多少会对伤口有些帮助,可是关节疼得很厉害。他的血液也流失了不少,除了被野兽舔去的,地上也已经积聚了一小滩。看到自己晒黑的皮肤下已经露出了失血的惨白,像泡了水一样,他很惊慌,害怕自己因失血过多而死去。接着忽然醒起,那边的深林处还藏有的敌人,可是当他再看过去,在清晨的柔和光线下,那里一目了然,早已不见敌人的踪迹。
或许是个朋友吧,他想。
此时他的心境有些低落,虽然从恶兽的嘴里捡回了条命,但不知如何,就是高兴不起来,种种的原因使他又想到了他的师傅。他再也承受不住这种痛苦,一直在青衣人面前强颜欢笑来迷惑他们的他,此刻变成个破碎了心的孩子,泪水瞬间夺目而出。
“啊······,师傅······”弦稚没有任何的掩饰,仿佛眼前就是师傅的坟墓,他正悲痛的趴在上面,抱着墓碑伤心的大哭。
但他只是抱住了双脚。
泪水一滴一滴地溅在他自己的血液上,如同开了朵朵美丽的红花,像红玫瑰一样的鲜艳。他看着它们,也正是它们看着他,看着他泪水蔓延过的面孔,一副悲者的脸。
他看着它们,感觉到嘲笑的眼神,师傅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他就是心软。
对,他不应该哭泣的,收起这软弱的泪水吧。
没有人来安慰他。
但他还是一点点的把眼泪往心里咽,这泪水,像在受伤破碎的心上晒下的把把渍盐。疼在抽搐,比伤口上的疼还要剧烈,一丝一动都像刀割,像箭穿,像蛇咬,像无所谓的恐惧紧紧的折磨他的神经。
他到下了,在这伤疼中躺着,躺着在这伤疼中。
除了疼,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的感受。
他已经完全崩溃。
觉得此时他应该是躺在水上或是大雨里,让寒冷来带走他的悲伤。
但偏偏升起了太阳来。
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暖的,很温和。他再没理由去要求雨水,没理由去寻找雨水,没理由去躺着雨水。他甚至连动一下也十分困难。他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
睡上好好的觉,管他的青衣人,管他的恶兽,管他的神秘人。
阳光完全的将他淹没。
那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流淌着金色的辉煌。
风轻轻的动了一下,他再次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刚才一直在梦中哭泣,抹一把脸上的泪痕,干疤疤的,擦到脸发疼。
他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或许是在梦中哭了一场,哭得畅快淋漓。
他看看四周,除了花草树木,什么也没有。只有两头野兽躺在他的身边,那个巨虎的眼睛还是睁得很圆,散发着得意的光芒,或许它死后也在吃着甜美的晚餐吧。
弦稚扑过脸,狠狠的咬向它的喉咙,仇恨和饥饿,令他顾不得生起烟火来灸炙这野兽的皮肉。他喝着它的血就如同它喝着他的血,他用利齿来刺咬,用舌头来刮刷,像它一样的扩大这口子,让更多的鲜血流进他的喉咙里。
一股甜腻腻带着腥气的味道充斥在他的喉咙和嘴里,但他尝不出这味道来。
只觉得和喝着水差不多,永远没有味道。他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人一样,有着茹毛饮血的兴奋。他回报这野兽的兽行。
他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当真要疯了。他已经咬落一块皮肉,和着厚厚的兽毛一块吞落肚里。他吃着,就像吃着油烤的肉一样的美味,或者是和白饭一样的乏味。他辩不出两者之间的感觉,他总是烤肉混着白饭一起吃。或者是这两种感觉同存吧。
总之,他是没有吃兽的感觉。他只顾疯狂的咬着,一口一块皮肉,和着厚厚的兽毛,一起吞进肚子里,连嚼一下也没有。
那块被撕开的兽的皮肉,还是冒着暗红的血水。
风吹着掉了叶的树枝,发着呜呜的叫声,像是很好听的配餐之音,让他胃口大开。
饱顿一餐之后,他扔下没了脑袋的巨虎的尸体,那两个圆睁的眼睛现在已经在他的肚子里面,估计正看着他的胃,很快就会被酸水腐蚀掉。他依然是没劲,软弱弱的,连站着也没办法。但皮肤多少回复了些血色。他慢慢地从野兽的尸体上扯下一块兽皮,将他渗着血的伤口紧紧的绑起来。
完成这一切,他又再度躺下,他还需要更多的休息。
只是太阳已经升到了他的头顶上,一直照着他的眼睛,让他睡不了。
闭着眼,他感觉自己就像条咸鱼一样,慢慢地要被太阳晒干。中午的太阳永远是那么的火辣,令人觉得全身都要燃烧起来。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火炉边,热量逼着他,要他流干身上的汗。他的汗就冒出来,腌渍着他的伤口,还是让他全身火辣辣的疼。但他也没有理会,只是一般的伤疼罢,唯有脑袋昏沉沉的,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他就这样不舒服的躺着,没人会理会他。时间也悄悄的溜走了。
已经到了傍晚。
他再次从梦中惊醒,全身大汗淋漓,伤口却习惯了汗的浸泡,没有火辣辣的疼,只是还在疼。他的脑袋像被木棍狠狠地敲了一下,隐隐的作疼。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但已经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于是,他便东倒西歪的站起来,又一下子跌坐在野兽的尸体上。他用手支撑着不让自己躺倒,接着便晃晃自己的脑袋,好清醒些,可是还是疼得昏沉。他的喉咙干得冒火,口里满是干涩的血腥味,嘴唇像两块木片一样夹着他的牙齿。他看着野兽的尸体,里面的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而在旁边,还是有一头完整的野兽。箭只是在它的脑袋上开了个洞,没伤到主血管。他爬过去,拾起那兽的尸体,并在喉咙处用利齿和舌头开了个洞。
野兽的鲜血再次滋润了他的喉咙。
只是龟纹貂太小,并没有完全的解决他的干渴。他爬到草地边,先摘些野草敷在伤口上,清清凉凉的感觉很舒服。于是他扯下两只野兽的皮来,撕裂成条,把全身的伤口都绑了遍。他试着去吃一些野草,刚进口,野草那无比苦涩的汁液使他立即又吐了出来。忍着吃了几口后,他没有办法再吃,只好去找小溪流去。
这里离山下还有着一段距离。
而他却朝上面走去。除了找水源,他还想最后亲手将师傅的遗骨收拾收拾,刨个浅浅的坟来埋葬这份思念。
他靠着树干,一步一倒地朝着山上进发。
夕阳照在他的身上,如同回忆一样,泛着古老的黄色。
眼泪再次将他淹没。他的脑海里全是他和师傅的过去,像片段一样的回放。
第一次上山,师傅对他露出亲切的笑容。
第一次爬树,得到师傅的亲自指导。
第一次学刀,他被刀的重量扯得差点掉到水池里,幸好师傅伸手将他止住。
第一次打柴,有师傅和他一起去背。
第一次偷懒,挨了一顿骂,他赌气的饿了三天,最后还是师傅将饭端到他前面。
第一次受伤,被野兽咬了一口,是师傅在床边照料了他一个月。
······
太多的回忆了。
他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些都刻记在脑袋里,像刻在了石碑上,亘古不化。
而现在,这些回忆就泡在他的泪里,在夕阳的下发着淡淡的光,淡淡的,映着他的面孔。
二十岁的面孔,稚气之中带着几分成熟。
他的脑袋一直昏昏的,带着热量的疼。可能是被太阳晒久了,他就没多想。
眼前的路开始变幻,扭曲,树木也扭曲,天在旋转,地在颤抖。一切都纷乱起来,不清晰的光影全绞集在一起。
他好像听到有些人在呼喊,亲切的呼喊,好像是他的名字。
真的是他的名字。
于是,他再度晕倒了。
“喂,······”有人在叫他,拍打着他的脸。
他昏得实在太厉害了,只是朦朦胧胧的睁下眼睑,模模糊糊的看一张脸,白白静静的一张。他便又再睡去。
迷迷糊糊的身边多了些人在走动。他感觉身体被架在空中,轻飘飘的,像是飞了起来,仿佛飘出了灵魂。
我已经死了么?他在迷迷糊糊的思考着。那种轻飘飘的感觉,确实很像灵魂在游荡,他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了。他也失去手脚上的感觉,要不他会挣扎一两下。确实很想动一下,他似乎只存在自己的意识里,没有思想,也没有灵魂。
意识一直存在很久。
很久了。
一直有无数的人在叫唤他,像是来自幽冥里的呼唤,很嘈杂,很飘渺。但他始终见不着发出这些声音的人或魂。
又过了很久了,他开始做着梦来,梦到和师傅一起在山上生活。
但是又变成了恶梦,有个神秘人莫名奇妙的跑出来将他的师傅杀了,在暗处,一箭毙命。他很愤怒,想找人报仇,却怎么也找不到。后来,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在他自己制造的陷阱里捕捉到了神秘人。
他跑过去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个青衣人。他拔刀出来,将青衣人大卸八块,结果青衣人却没死,眨着幽绿的眼睛来嘲笑他。
这明明是巨虎的眼睛,他却已经把它们吃了。不可能的,他在发狂的怒吼。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沉睡着了,挣扎了一下眼皮,跳醒过来。他张着大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想努力摆脱噩梦造成的紧张。在里面他在狂呼,他不知道现实有没有真的在狂呼。
“你醒了?”仍然是那张白白静静的脸。还有圆圆的下巴,圆圆的脸颊,高高的鼻子,两颗珍珠的眼睛,两道弯弯的柳眉。
他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个男人。可长得真像个女孩,他心里发笑。
“是不是在做噩梦了?刚才你一直在大喊呢。”那人说,“我叫戟悦,很高兴认识你。”那人朝他咧嘴一笑,更像个女孩了。
弦稚赶紧往外挪一下,免得他真的将嘴对了下来。他弱小的心灵可受不了这种刺激,下一下不知道会做什么事来。
“我怎么了?”他问。
“你昏迷了十天。也不知道吃了什么,整个人烧得像块炭。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你从地狱的门口拉回来,这个忙可不是白帮的,你得好好的感谢我。”戟悦朝着他眨了下眼睛。
突然,他的胃里动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吃着什么来。
“唔!”弦稚赶紧捂住嘴,强迫自己不吐出来。
但他的胃里全是血的腥味和药的苦味。好在戟悦看出他的苗头把尿壶搬了来,哇的一下,一口黑水喷了出来,却是刚才吃下的药。
一股尿味冲鼻而上。
他终于确认了自己还活着。几番悠转在鬼门关的他,终于爬出了黑暗的深渊,回到有着阳光和活力的人间。
他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