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战场,乌江河畔。
汉军大围,数十万团困三千楚骑,将于强压在小山坡上。楚王驻马坡顶,观阵式,尚做殊死困兽斗,指挥余军强行突围。
三千战马狂野挥驰,战雾尘激,腾如巨龙施行,霹雳声中,已碾过千里沃野,即然,卧尸十万。
戟矛长刺心脏,阔剑横挥削马,勒蹄踢踏,回顾后胸三百丈荒野。
甲马不喘,刀剑不乏,颅犹在,岂顾鲜血上盔,且牵缰绳,挥刀戟,疾奋的铁蹄急率连奏,再过三千去。
呜呼!急风吹鸣,残旗震展。战鼓奔雷,盾甲邦邦。
野地里的汉军还是数不尽,如一片汪洋大海。
九尺男儿站立五千具尸首山上,虬须飘舞,扎袍鼓浮。睁眼圆瞪,怒视脚下百万小卒,天上地下,那不过是一群颤抖的蚁髅。奈何,千里之堤是溃于蚁穴,纵使他有万夫之勇,亦然至于回天乏术,楚国已亡矣!嗻叹时下,人心背向,四面楚歌,奏着心酸往事。楚宫,虞姬,叔父,勇士,身边的人都成了尘埃。他虽安然屹立,无人敢近前取他性命,然三千突围勇士再无片甲。
是役,已败溃。
楚王震天一怒吼,吓得汉军士兵纷纷的撤到十里外。
那身后是河,流淌着平静。如脸上落下的泪水,划过脸梢,掉落。但眼睛里流不尽的却是河。
一人撑着竹篙,摆渡而来,接近才呼快上船。
楚王看着那人,只看到黑色的斗篷下没有光影,笼罩着的阴冷,透着寒气。
船接近了岸,还余两三丈时,那人不再撑,歇竿就在船尾坐下来。
“上船,如何?”斗篷下的黑暗里传出的声音竟如冰的冷。
“你是谁?”楚王似乎认得这人,却又不大认识。
“我是摆渡人,过或留?”
“何是过,何是留。”
“摆渡而过者,后方士兵尚有百万余。留在岸上者,四面皆敌,虽能独活,然能复国否?”摆渡者说。
“好,不错也。就上你船去。”
楚王一跃,凭空跳过三丈。且在落而未落船之际,迎面闪起银蛇,尚没留意那却是黑斗篷里刺出的一柄匕首。兹!银刃回闪,滑落一滴暗红。
竹排摇动,楚王已经站上了船头,面不改色。
“早已知此阴谋了。”
楚王的手掌被利刃穿了道伤口。
“如何?”阴冷的声音说。
“刘小贼既能布下天地牢笼,如何会放过如此好的退路?自然是伏下刺客,要我性命了。不过未免太小看我了,只是招了你一个这样的刺客,当真是要留给我后路也。”
“绝人后路者,非大丈夫。”
“非也?”
楚王的长戟一指,但并没刺入斗篷里。
“非也。我既非汉王座下之臣,亦非座上贵宾。”
“非汉王灭我?”楚王异讶了。
斗篷的头盖揭开,露出一张黑色的脸来,幽绿的眼睛,如燃着魔鬼的烈焰。
“是你,弦稚?”
“就是我。”
“什么?三年前,你不是已经死在陈仓之役上了么?”
“三年来我一直忍刃着,只为今天。”
“你应该是死了。”
······
“我看过你的尸体,刀正刺中了你的心脏,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弦稚将手一拉,斗篷滑落地上去,露出半身裸体。他的胸前,布满了伤疤,有一道正是心脏之上。
“不错,正是这里。”长戟移动,指向了那道伤口。
“费话少说,今天就纳命来吧。”
匕首的刃吐着白光,在弦稚的挥动下,游走在楚王的胸前,长驱直入。
嚓,长戟回横,刚好架起匕首。
篷!气流涌动,江水翻滚,竹排激烈的上下起伏。
左勾,回拉,匕首与手臂形成镰刀状,勾着长戟撇向右边。
长戟顺势转动戟尾,倒刺。
弦稚转身避过,匕首着手横扫楚王的头部。
楚王斜身进击弦稚的下方,小腿扫过,弦稚早已跳起,蹬脚去踩他的膝盖关节。楚王缩脚,勒戟长挑弦稚下颚。弦稚躺身后退,避开一戟。
三个回合已过,两人交换了位置,此时弦稚在竹排的前面,楚王在竹排的后面。两人遥遥相对,相侯,各自寻找对方的破绽。但至此武艺境界,精神坚毅已非常人,能定如泰山,稳如巨磐,当即不露丝毫破绽。弦稚画着十字交叉纹,防着长戟那如毒蛇信舌般的尖刺,上下吐着。他的兵刃短小,在长距离之外可干不过手握长戟的楚王,他得接近身去。而楚王的长戟早已封住前路。
信舌再吐,长戟进逼,弦稚的身后已经无路可退。
忽然,他不在防守,纵身突入长戟抖出的千朵花刺里面,匕首脱手而出,激射楚王的脑袋。
兹,长戟贯胸而过,弦稚喷了口鲜血,双手用力的止住戟的深入。
他看着,楚王侧头避开了,匕首只割断了几条发丝。
他的眼睛越发幽绿了。
“哈哈哈。”
楚王发着狂笑,用戟把弦稚高高地挑起,像挑了一面胜利的旗帜,迎着风,招展八方之神灵。
“哈,天何惧哉,人何惧哉,鬼神亦何惧哉?纵使你长着这对鬼眼,能把我怎样?我对天尤自不敬,还能怕你这人不人的,鬼不鬼的?”
长戟一扔,甩着弦稚飞往百丈江心。
楚王撑起竹篙,伸入江水,使竹排去向对岸。
未几,平静的江水却滚起巨浪。
腾。
一道十围宽的水柱冲天而上,顶起一个影子,正是弦稚。
此刻弦稚在天上凝聚力量。
江排在楚王的站立下定如平地,任江水浮动,却没一点影响。楚王看着天上的弦稚,心里虽然吃惊,仍镇定的拿起长戟,抖手一震,拖着江水往天上挥去。
水面立即升起裂波,仿如利刀,直劈向天上静立的弦稚。
弦稚挥掌,推出一面水盾。
两下相击溅得水珠散满天幕,珠圆滚落,像是落下一场雨。
弦稚聚力已毕,挥掌向下面的楚王劈去,如陨落的流星,急划过,疾见人影数重,隐隐有利箭入石之势。楚王忙摇戟,晃成圆盾来迎着上去。
篷!江水再次沸腾,节升无数小激流。
楚王怒退十丈,滑上江岸,脚入地数尺才止住身势。
“喝,好!三年不见,武艺竟也精进到如此境地。当是隐世忘事,才至于世人不知高人在此,实乃将相之才也。可惜了,今要裹尸此地。”楚王立戟与地,也凝力聚气。
“未知如何?”一击得势后,弦稚岂容楚王喘息,立即分手出击,取楚王胸肋。
但他先前已中了一戟,伤势未愈,怎么再次连续发起奋力?于是扯动了伤口,身形缓了一缓,早被楚王抓住时机来。楚王虽未凝上全身气力,但已有七八成,急挥掌震出,嘭的一下像敲了面鼓,掌正中弦稚的胸前的伤口。
弦稚闷吭一声,倒飞回竹排之上。
他大口的喷涌着鲜血,气急攻于心,凝聚的力量散乱涌去,再也没气力了。
楚王拔戟指着弦稚说:“任你是再练三十年,始终是不敌我的矛戟。受死吧!”
“等等!”
“你还有话要说?”
四周忽然“程程”的响起脚步声,退了去的汉军士兵见荒野里没人,以为楚王逃了,都寻上这儿来,忽又见着楚王,都踌躇的不敢上前。
“哈哈,你看,他们是多么的怕我?多么的怕我。”楚王摇着戟,所指之人纷纷后退。他笑着,不知是疼是恨。
“你是不敢上前,还是他们不愿杀你?”弦稚想笑,但咧嘴时却冒出血来。
“不敢上前?那好,看我怎么的杀了他们去。”
楚王挥戟,慢慢的步向汉军中。
“捉住楚王者,赏万户侯。”汉军发喊。
重赏之下,勇夫倒没,跑出来的都是死士。
楚王横戟一个箭步,立即击飞数百人,惊叫着死到一边去。一个将军刚想上前,看到这阵势,赶紧勒马回头。楚王踢起一把刀,向着那个将军射去,插一下,透心而出。三百把矛不甘放弃横财,挺起同时向楚王插去,三百六十度,分全身之位,矛尖几乎组成个圆球。楚王一个转身围扫,全部的矛都断成数十截。三百个士兵飞起,也是惊叫着死到一边去。矛兵刚没,一队数千人的盾甲兵立即补上,千把钢刀差不多聚成钢板,齐齐的往楚王猛削。
“喝!”
一声大喝,楚王也不去打那“钢板”,只用戟往地上一划,沙尘滚滚,其中像藏有巨石,砸向盾甲兵,数百的盾牌立即粉碎。
盾甲兵丢下百来具尸体,匆匆的往后撤。
汉军的的角号又响起,余下的人再次撤到十里开外。
楚王就不去追赶了,割下那个将军的脑袋,提回江岸上来。
“怎么?是否是汉军的恐惧?”楚王扔下脑袋,但它的正面还是向着弦稚,直立着。
那个将军尚未闭眼,确是惊恐万状!
“如此弱小之人,竟也配做你刀下的冤魂?”弦稚弱弱的说,现在的他,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哈哈,不配,不配也。”楚王又笑,但却没开心。
“能配做我刀下的冤魂的,现在也快没命了。”
“说的可是我?”弦稚问他。
“正是。”
“你很强大。但强大的背后是要付出代价的。”楚王补充着说。
“是的,我现在快要死了。能让我在死之前,坐着和你说话吗?”
“这是你的最后的请求?”
“算是吧。”
楚王犹豫了一下,把戟往水里一划,水面涌起巨浪,一下把弦稚抛起半身。弦稚赶紧用手撑着,盘起腿来坐下。
“你还记得,五年前,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杀的一个人吗?”
“啊,那是。听说刘小贼的师傅藏在那儿,我派了五十多个人上山上去,但没有人回来。后来再派人去调查,结果都死在山上。一个人也没有回来。”
“其实,那个人也是我师傅。”
“这么说,你是为报师仇?”
“恐怕汉王亦如此。”
“刘小贼?怕不是吧?当年鸿门宴之后,他是答应不出关的。”
“但你已杀了别人的师傅了。”
“我是?我的人都没了,谁杀着来?”
“不对。你的人都没了么,我记着还有三个的。”
“三个,在那里?”
没有人说话了,沉默!江水又回复平静。
“你来为何?”楚王问。
“来接你回江东去,躺着的。”
“哈哈,那你想错了。我得站着,让老乡看到我还在这片土地上。”楚王苦笑着。
“你是万里的大好河山都拱手让与人了。一如暴秦。”
“哈哈,但你不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来了,不是吗?”
再次沉默,可怕的沉默!呃,弦稚又吐了口血。
“你死了么?”楚王问。
“还没呢,我的命,天也不会收。”弦稚说。
“是吗?”
“为什么不是?我还活着。”
“你还活着的么?”
“你不是活着的么?”弦稚反问。
两人又都不说话了。在他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来维系着似敌非敌的关系。
“我还活着的么?”楚王问。
“那是谁站在我面前?”
“楚国没了,乌骓没了,美人没了,我还活着么?”
楚王忽然拔下发针,披散起头发,任凭风卷乱舞,气势全没了。他已经一无所有,怕是连个渡河的费用也给不起。给不起啊,就连乞丐也不如。想当初,一代的帝王,叱咤风云,天下无人不顺服。如今却要低头过河去,九尺男儿如何屈下这躯体?
“明白了。他们不置防军,偏向这江东,是要笑我话了的。”楚王面上露出欢快的笑意。
“可是我还不明白?”
“有何不明白?”
“我们都给人耍了,是吗?”弦稚问。
“可能吧,谁知道呢?”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你剑上的秘密。”
“什么秘密?”
弦稚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永远的。
竹排随水流远去。
楚王拔出身上的佩剑,看着剑身的“长生”二字,哈哈的大笑,横手往脖子上架去。一道热气直喷而出,顺着剑刃,溅入江里,沉进江底。如潜龙入海。红色的影子一路长游,向着大海,更广阔的天地奔腾。
江水往长生之地而流,人往坟墓里面爬。
乌江之水泛着一丝幽绿,少有砂石,流水不激,沉凝于清冷的气流,仿佛来自地狱的冥河,了结数十万冤魂。
三年前,秦朝灭亡。
三年后,楚国如秦国一样崩溃。
三年前,楚王戟戮暴秦。
三年后,他乌江自刎。
韩信站在江边,看着这把“长生剑”,沉默不语,它让他记起来,这事情正是起于三秦之地,终南山上竖起的第一面汉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