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躺在祖父温暖的怀里抬头仰望那一望无际的夜空，听他讲述那些充满痛苦回忆的凄惨岁月——为躲避入侵的敌人，母亲带着几个不懂事的孩子逃进了深山密林里，面对饥饿、寒冷和死亡的威胁、恐吓，一家人浑身抽搐地抱头恸哭，我便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当我长成的时候，要在海边筑起一座牢固的缀满星光的城堡，和我的皇妻皇子们快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让我的子民感受着浩荡的洪恩；然后有一天，当我老而死去的时候，遗言我的子民把我的骨骸埋进那水天一色的沧海里，让所有的后嗣子孙世世代代都铭记于心……
怎么回事呀，我想酣然地进入梦乡，却偏偏在夜里彻夜失眠；我想出门远足、去环游世界各地，却偏偏被限制在这狭隘的小天地里；我想自己是一个别具魅力的女孩子，母亲却偏偏把我生成了顽皮的男孩；我想成为一名建筑师、一个心灵手巧的花匠，却又偏偏当上了一名小报记者！——这世界存在着多少不称心如意的事呀！有谁能未卜先知，知道明天、后天自己在哪里，从事什么职业，变成什么模样呢？——学有所用！这正是我们这些人最大的幸福和悲哀。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缤纷多彩呀，像秀美的山谷里有轻柔的蝴蝶，也有黑暗的茂林阻挡在我们的面前、恫吓我们的心。你是否也和我一样地感到自己是如此地幸福，却又是如此地不幸？可是，除了玩弄几个字眼，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还能干些什么呢！——我现在所做的不也是学有所用的事情吗？倘若“学有所用”是一位现身在我跟前的性感女神，我一定会痛哭流涕的跪倒在她的莲裙下，求她宠爱、受她唆使，只要她能减少我的忧烦与痛楚。
话又说回来，在这里工作的人们非常不错，富有人情味、并且热情直率，对我也格外照顾。风度翩翩的社长还亲自脱下帽子来为我接风洗尘。宴上，他甚至当众朗诵了我的文章，直夸我文笔犀利、思维敏锐。这于我是莫大的鼓舞和骄傲。
尤其合乎我心意的是，社里单独给我分配了一间小小的寓室。天才晓得，这对于偏爱独居的我来说是多么地难能可贵！
二
——真是让人受宠若惊！上个星期五晚上，社长竟然邀请我到他家去做客！到上司家里和其共用晚餐，我知道，这于我又是一个不小的荣幸和考验。
社长家住在僻静的郊外，出城有十公里。当晚，我是乘公车到那里的，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然而……唉，提及那天的窘境，我现在还余悸不安、全身颤抖。那天，我按照社长给的地址乘车到达目的地，下车步行时，天空却下起了雷阵雨——上车时我就感觉天气闷热异常，担心会下雨。大雨如注，雷声轰鸣，我没有带雨伞，在雷雨浇灌的暮色里仓惶逃蹿。很不幸，我全身上下被淋了一个遍，鞋子里灌满了水，从花店里精心挑选来的那束美丽的鲜花也成了四处滴水的漏斗。唉，首次到他人家里拜访，半路却被严严实实地淋成了落汤鸡！——我生平可从来没有碰到如此懊恼至极的事！
我心想：社长见到我这般模样势必会大发雷霆，也许他表面不说，心里却未必不对我产生一些厌倦情绪和偏见，把我先前给他的美好印象统统一笔勾销——我的脑海里也闪现过打退堂鼓的念头。然而出于对这位我由衷敬仰的前辈的尊敬和诚意，我还是惊恐不安地按响了墙壁上的门铃。
门开了，看到满身****的我社长先是一阵惊异，然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啊！我当时是怎样地惊恐万状呀！脸上好像被人赏了两记重重的耳光，火辣辣的难受，生怕他突然说出什么训斥或过激的言词来。不料，社长却慷慨大度地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天气预报也不一定是十分可信的嘛……”他说。——“真的让您见笑了，社长！”我沉下头，显得束手无策。——“看来我们都和雷雨结缘很深哪，有一个故事想必说来你一定会很感兴趣！……来，孩子，快进屋，千万可别感冒了！”——啊，孩子，这句朴素的话如何地让我感动呀！我真切地感到，真真切切地感到，只有慈祥的父亲才能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这样亲切的话语来。一颗泪滴挂在我的眼帘。
之后又发生了多少令我内心深受触动的事呀！——社长亲手为我端来了牛奶，社长夫人拿干净的衣服、鞋子给我换，怕我着凉感冒，这位善良、体贴入微的妇人还叫我吃下两颗速效胶囊。总之，如此感人的情景、如此细腻柔和的照拂无不令我深深陶醉和着迷。我沉浸在快乐的伤悲之中，感激涕零。
社长和夫人下到了厨房，我的心才从拘束和激动中平定下来。这时，如果细心观察你会发现这座房子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韵味和宁静的氛围以及房子主人所要崇尚、信奉的生活方式——简约、朴素。整座房子没有华丽的墙壁，没有精致的灯饰，没有光滑的地板；屋子里除了一台老掉牙的电视机，你看不到任何时尚的娱乐器具；取而代之的却是满屋的藏书和艺术收藏品。橱窗上点着高高低低的蜡烛，古朴的书香便在烛光照映的房间里飘浮开来。屋后是广阔的农田和绿绿的菜地。我想，在满天星斗的宁夏的夜晚，当如水的月光从树梢流溢下来，房子的主人一定会在自家的门前摆上一盘棋普、斟一壶茶，从容饮弈，听着夏虫的鸣叫，心境惬意而自在……
在柔美烛光的映照下，晚餐开始了。——噢，我敢说，如此美妙、如此富有情调的烛光晚宴只有像我这样心灵宁静的人才能享受得到！社长从橱柜里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葡萄酒，才拧开瓶盖，一股浓厚的酒香便扑鼻而来。我激动得热泪盈下！
“我敬您！”我端起酒杯，高兴地说。
“嗯，年轻人就应该有这种冲劲和活力！”社长望着我，脸上露出欣悦的微笑。
“来，干杯！”
“干杯！”
也许不胜酒力，两杯酒过后，社长的脸一下便红到了耳根。
“他呀，平时不喝酒，应酬的时候也是以茶代酒！不管什么酒，只要抿一口，就会满脸通红！”社长夫人一边往我碗里夹菜，一边喜笑颜开地附和了一句。
“这也不全对，”社长放下筷子，正色道，“古人写诗作画历来讲究一个意境。喝酒也一样，要分清场合与对象：在哪里喝，和什么人喝。如今的社交活动日益频繁且烦冗，人与人之间的往来并不是简简单单的请客吃饭。如果太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一度暴饮暴食没有节制，长期以往势必会身心交瘁。我喜欢身心健康、耳根清净，喜欢交友郊游、喜欢读书写文章。尤其欣赏有胆识、有魄力、充满才干与智慧的年轻人。和他们在一起，我总是感觉自己又年轻了许多。在他们身上，我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精力旺盛而无所畏惧。可是岁月易逝呀！所以，年轻人一定要把握光阴、珍惜时光，不可碌碌无为！来，小鲁，为年轻的美好时光干一杯！”我看见社长神情激动，双手颤抖，眼里饱含着热泪。我自己也情感激昂，流下两颗感动的泪珠！
“你们两个真是趣味相投、相见恨晚哟！”社长夫人从旁兴味正浓地说。
“听说过太子和木匠这则寓言吗？”社长问我。
见我摇头，社长笑了笑，说：“古代有一木匠，他制作出的木器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令世人赞叹。很多人为了这精湛的技艺，都慕名从四面八方来求教，但悉遭到木匠的拒绝。有一太子，自小喜欢、精通木艺。为了求得木匠的技艺，他乔装成运输的菜贩偷跑出宫，流落到了民间。在民间，他饱受饥寒，受尽磨难，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了木匠身边。太子在木匠身边一呆便是三年。木匠见这个青年人从容淡定、不骄不气，而且为人谦恭随和、勤俭忠厚，便决意收他为徒，把绝艺传授给他。而自始至终，太子都没有向这个年过花甲的老木匠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后来太子登基做了皇帝，便偷偷地差人把老木匠接进宫里，颐养天年——因为木匠无儿无女，孤独一人。太子勤恳治国，日理万机。他在位期间，国庶民昌，河清海晏，人民安居乐业。闲暇之余，师徒俩便躲在后花园里品茶论艺、雕花琢木……可见，太子有时候也有必要学学木匠的哩。”他满怀喜悦地说着，眼睛里迸发出炽热的火流。而我则被他的达观与幽默、城府与淡定深深所感染、征服，心潮澎湃、激动万千。——感谢这场大雨，让我受领到了人世间那暖人心房的温情和感动！
借着浓浓的酒兴，社长开始娓娓地叙述起当年自己和雷雨的有趣渊源。“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张嘴道，咽喉里发出很重的浊音，“虽然过去了很久，但是每次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和心跳加快的频率总会清晰地浮现眼前。那是我们交往了很久我首次到她家去拜访——”社长说着含情地望了一眼身边的妻子，我隐约察觉到这位妇人的脸上即刻泛出少女般情采动人的羞怯。停顿了半晌，社长继续追忆着往事：说他那天也和我一样如何地被雷雨淋湿，接着又经过了几次内心世界的挣扎他才站在了他妻子的家门口，最终这份执着和坚定又如何地使她及其家人对他产生好感、成就了这段美好姻缘。“所以，”社长最后补充道，语调高昂，“一个人不管做什么，必须要有坚持不懈地精神和永不止步的韧性。作为年轻人，我们不该畏首畏尾、思前顾后，认定了目标，只要是正确的、有价值的而无害于公众利益、扰乱社会安宁的，你就应该大胆地放手去干，要毫无顾虑、义无反顾地付出你的全部努力和力量。年轻人就要敢做敢为，勇于探索、乘风破浪；尤其我们记者，更应该勇击激流、针砭时弊！……”——噢，这些催人奋进的话当时又是如何地激荡我心呀！我瞬时感到心里是振奋而饱满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我向前，我的眼前一片昪明！
从社长家里出来，走在景物宜人的公路上，一股清新的雨后气息向我迎面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