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临考前的校园骤然变得十分地安静，所有的喧阗和肆意都沉寂了下来。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令人紧张的气息，考试的阴影使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了一层暗灰和焦虑。
我和绿缨像往常一样，每天晚上都去图书馆里温习功课。看书累的时候，就把书本塞进抽屉里，然后倚在窗台上温情脉脉地凝视那被风刮得哗哗作响的排排梧桐，内心一片豁然。因为堆积了很多的课程，我们有时回到小屋后还要秉烛苦读到深夜。那些夜晚很孤寂，时常纷纷扬扬地下着冷冷的雨，但是有不熄的灯光和心爱的恋人在身旁相伴，寒冷的冬夜总是显得格外温暖和醉人。
最后一次期末考试终于在焦灼而切切的等待中款款而至。不知为何，我对考试一向都很敏感。看着卷子上密密麻麻的试题，我就生出莫名的恐慌，好像有一只怪物在我面前张牙舞爪。然而，当我隐约感到这次考试将是我们告别芬芳的大学校园步入社会之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时，我突然震颤了，最后一次？这是最后的一次？几曾何时，这竟然成了最后的一次？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于是间，我的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惊疑、困惑、忧伤和落寞爬满了鬓角……仿佛还在昨天，那个少不更事却又意气风发的我，为了心中的梦想和美好未来，敛声静气地把自己淹没在浩瀚无边的书海里，殚精竭虑地捧着那些单调、枯燥的教科书吮吸狂啃。我想，我当时对考试是深恶而痛绝之的。只是一眨眼，这深恶而痛绝之的东西就瞬时在眼前消失了，让人手足无措。就像一个与自己有着深仇雪恨的人突然死了一样，虽然此前自己曾千方百计地要置其于死地，此时却并未因为仇人的消亡而欣喜。而我们的青春，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卷入光阴的流波中去的吧！宛如绚丽的烟火熄灭后留下满地的哀伤，新年就到来了一样。
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我把要考的几门考试科目全部都考完了。当我在最后一份试卷上满心欢喜地写下那个象征着圆满的句号时，霎那间我突然有了一种灵与肉解脱的快感，仿佛卸掉了压在身上几百年的磬石——从此，我们不再为了考试而辗转反侧、惶惑不安，不用废寝忘食地读那繁缛难懂的古文，不用焦头烂额地背那冗长拗口的英语单词，也不用为那汗颜的分数谴责痛哭……而这一天，很早以前我就幻想这一天到来时我会怎样地狂喜，但它真的到来时，我却是一脸的平静，甚至有了一些伤感。因为，我真切地明白那个符号的背后同时意味着什么，那将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一段往事的沉寂、一场眷恋的伊始。而我们，恰恰就是那些既往旧事的追念者和回忆者，是故事里的主角。
考完试的第二天，很多同学都如鸟兽散地离开了学校。而我和绿缨则要回到租赁的房子里去，为着那份固执的不舍。因为听房东太太说等到明年我们毕业的时候，这幢陈旧的楼房就要被拆掉了。想到一座曾经记载着人们的情思过往、悲欢岁月的房子瞬间化作废墟，我就暗暗独自悲伤。学校的图书馆在寒假里是照常开放的，在那里，我可以从早到晚坐上一整天。其实，我到那里去并不单单只是为了搜集论文写作的材料，更多时候，却是一个人傻傻地对着浩繁的卷帙发呆。这里的幽寂和清冷，使我陡生感伤，有时眼睛竟会悄然地润湿。循着窗外直直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一里多外的斜坡上那满坡的山茶树，满树盛开着血一样的红花。火红的花瓣让人不禁联想起灵河岸边、三生石畔那一株猩红的绛珠草。于是，我的心底又泛起了绵绵层层的哀愁。但也只是在白天，晚上我是绝不到图书馆里来的。只是那些昼夜，肉体上的痛楚又来侵扰我了。那痛感犹若冰针刺入骨髓，我已触摸得到我的腹腔里有一个雪球般光滑的东西在蠕动并膨胀，然后胃开始抽搐，接着心绞痛便席卷而来。夜里总不能安然地入睡，即便睡着了，也不停地做着残败的梦魇。梦中所见到的都是一些死去的人的模糊的脸，对我呲牙咧嘴地笑，口中发出低沉的哭一般的歌声。待我定睛一看时，却什么都没有了。耳边只回荡着孽风的哀号和黑夜的呻吟。我吃力地把双手从胸脯上移开，挣扎着从恐惧和寒冽中醒来，夜里的孤寂和空虚将我紧紧环绕……
初冬的夜是那么的漫长而寂冷，陪伴我的只有寒冷漆黑的静夜和绿缨咻咻的鼻息声。一如痛感来访，我只好一个人蜷伏在黑暗的角落里抱漆叹息。有几回，我寻思着如何把真实的境况告诉绿缨，但四目相对时，我却羞怯地把头扭向另一边去。绿缨，她那瘦弱的脸，泛着青白的两颊，湛清的双眼，让我提起的勇气瞬间暗灭下去。一千一万个不忍在我的咽喉颤栗着陨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