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像一棵干枯的树站在寂寞的病房外面，隔着厚厚的玻璃层，我看见绿缨恬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她的脸很光滑，很干净，像童话书里所描写的那种漂亮的“宁馨儿”。
我把脸紧紧地贴在窗户上，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仰望上帝一样饱含深情地凝视着安恬而睡的绿缨，心里有一种粼粼的幸福感，像澹澹的河水流过。我的脸出奇地平静，没有一丝悲伤、兴奋和难过。虽然医生说绿缨不会那么早地醒过来，但是我坚信绿缨始终会走出那个可怕的梦魇，笑逐颜开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像从前一样，跟我撒娇、哭闹和嘻笑。
无菌的病房里弥漫着一股盛气凌人的寒气，浓重、刺鼻的药味儿扑面而来，使人感到呼吸困难、心情压抑。除了床头的心跳动仪间隔性的发出微弱的嘟嘟声，病房里再没有其它什么声响。可怕的岑寂让人不寒而栗。从上午十点手术结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多钟头，但是绿缨始终僵卧不动，看不出任何要苏醒过来的迹象，这让我心里特别的焦愁不安。万一绿缨有个闪失，我是死也不能原谅自己的。而身为父母的两位老人，为了女儿的安危，一夜之间似乎又苍老了几年。我望着面色焦黄的沈伯母和满脸疲惫的沈伯父，痛心地说：“伯父、伯母，要不你们先去吃点东西吧，你们都一天没吃东西了。这儿有我守着，你们不用担心。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也要保重身体啊！可不能绿缨站起来，你们却倒下了，这会让绿缨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你们，她的心里一定会更加难过和愧疚！”
“现在这个情形，我们怎么能吃得下……”沈伯母抬起头，眼泪又哗哗地流了出来。
“小伙子，真的多亏了你呀！如若没有你，绿缨现在真不知道是个啥样子。我们这会儿还能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儿，如老天恩惠一般，纵然要我承受再大的苦难和打击，只要绿缨能平平安安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沈伯父怅惘地直视着我，眼里深藏着难以掩饰的凄凉。望着两位老人蹑足而去的瘦小的背影，我难过得又流下了泪水。绿缨，那么一个美丽、善良、婀娜的女孩子，正值落英缤纷、繁花似锦的韶光时节，却偏偏与残酷的病魔不期而遇，让人痛苦无助的同时，也在不经意间对上帝的无情和嫉妒喟然愤怒。然而，当一切厄运和罹病成为活生生的现实时，人们也只能凄然地去忍受；因为，人有时候是那么地渺小、那么地软弱无力。
饭端来了，却没人下箸。沈伯母满脸泪水纵横地挨坐在绿缨的身旁，双手不停地来回摩挲着女儿嫩弱的手背，眼里充满了疼爱和怜惜。此刻，绿缨在她眼中就是那个躺在摇篮里胡乱地伸展着四肢、脸上挂满馨香花朵的幼小婴儿。可是，这朵花儿却很脆弱，脆弱得经不起一阵微风的轻拂。
沈伯父独自一人在走廊里沉重地踱着步，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他的背影让我心凄如许，他明显比先前衰老了很多：脸上布满无法抹去的沧桑和倦容，眼角新添了细碎的皱纹，凌乱、干枯的头发，嘴巴愁苦地耷拉着，背也驮了，一双臭鱼似的双眼混浊、呆滞而斑驳。
“伯父，喝杯水吧！”我把水杯递过去，心里感到异常地难过。
“哦，谢谢！”他游魂惊梦似的接过杯子，枯瘠的双手不停地颤动。
“都怪我没有照顾好绿缨，害你们****那么大的心！”想到老人那个凄凉的背影，我就感到无地自容。沈伯父瞪着疑惑的眼睛看着我，更让我心里发虚。可是他不说话，只是脸色很凝重，嘴唇微微翕动着，而后神情惶惑地望着漆黑的窗外。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蓦地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的事情绿缨她母亲都跟我说了，起初我还对你心存偏见和顾忌。可如今看来，是我错怪你了！你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年纪轻轻就有此坦诚和胸襟真是难得啊！只是我怕过多地承担起爱的责任会成为你的心里负担。你应该活得更加洒脱、轻松、快乐一些，不必像现在为尘事所牵绊。话说回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做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职责。我只单单懂得为了养家糊口拼命地赚钱，却忽略了对妻儿的关怀。我一年四季在外漂泊，可到头来又得到些什么？小伙子，说来真得好好感激你啊！是你给了我们信心和勇气，给了绿缨生存下去的希望……都怨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伯父，你怎么净说这些自责的话？让绿缨病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已经很内疚、难过的了。都怪我太粗心大意！你不知道，绿缨她有多爱你，爱这个家。绿缨常说你是一个坚毅、正直、体贴爱家的好父亲，虽然你有时很内潋，不轻易地把爱挂在嘴边，但那份浓浓的、暖暖的父爱之情，她是深深感受得到的。她知道你长年奔波在外一定很辛苦，所以，绿缨非常争气，一边读书还一边学习画画，甚至还用课余时间到餐厅里打工。这些，都是因为她爱你呀！”我无法继续往下说，心里掠过一丝悲凉和悔恨。
“啊！绿缨，可怜的丫头，我苦命的孩子！看来，我欠她的太多、太多了……”沈伯父双手捂住了脸庞，哀声痛哭。
“伯父，你也别太埋怨自己了，绿缨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她会明白你的一片苦心的！”
“这丫头呵，凡事都惦念着别人的感受，别看她表面倔强、一幅万难不屈的样子，其实内心脆弱得很。没办法，她从小就这样要强，没人能改变得了！”伯父顿了顿，抿了抿嘴又接着感慨地说，“光阴难留、岁月匆匆呵，一眨眼你们这些小孩子都已经长大了。我们也老了，黑发里掺进了白发，眼角堆起了皱纹。可是你们越长大，在老人眼里你们就越像小孩子，越不让人省心呵。也许真是人老了，什么事都思前顾后、婆婆妈妈！”
“看来伯父你是多虑了，虽然绿缨现在身陷痛楚之中，但是只要我们在身边，就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正像伯父你所说的，绿缨其实是个非常脆弱的女孩子，所以，我们应该给她更多的疼爱和关怀，好让她勇敢地去战胜病魔、远离病痛！”
“是呀，是呀，”沈伯父不住地点了点头，脸上乌云的阴影渐渐地稀薄了一些，眼里泛起隐隐约约的笑意，“以后，我得多花点儿时间和精力在绿缨的身上，多陪陪这个娇嫩的可怜丫头。我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剩下的日子就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哪儿都不去了。在那个幽深的小巷里开个小杂贷铺，好好消受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我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满脸沮丧却充满无限仁慈和爱意的老人，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淡定与详和。这时，我还想说一些让伯父放心之类的话，却看见沈伯母神色慌张地从病房里跑了出来。我心头一憷：莫不是绿缨出了什么意外？可恶的念头教人心慌。沈伯母一边跑，嘴里一边喊，脸上开着惊喜和欣然的花朵。
“绿缨、绿缨她……”她大口地喘气，大口地呼吸，“绿缨她——醒了！”我一听，傻了，呆呆地站了半分钟。然后，用手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直到疼痛昭示那不是做梦后，我才疯了似的往绿缨的病房里跑去。
绿缨那长长的、黑色的睫毛轻微地泛动了一下，好像晶莹剔透地露珠滴落到柔嫩的花瓣上，她娇柔含羞的眼皮慢慢地、一点一滴地睁开。最后，悠然张开了清雅灵俏的双眼。
“绿缨，你终于醒了？你这个贪睡的小姑娘呀，你果然醒来了！我就知道，一切云雾和阴霾都会散去的……”我单漆跪在绿缨的床前，喜极而泣。
“孩子，你肯睁眼看爸爸了？——爸，让你受委屈了！”沈伯父的脸上淌满了泪水。
“丫头，你让妈担心死了！来，让妈仔细瞧瞧！”沈伯母哽咽地把绿缨苍白的小脸捧在手里。绿缨像个刚出生的婴儿，诧异地环视着周围陌生的一切，嘴里发出喃喃的声音。那个声音很低，很虚弱，但却很美、很动听，仿佛风里飘动的醉人的芳香。我望着绿缨嘴角露出的潺潺的微笑，心里压抑已久的哀怨终于迸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涌遍全身，积郁的泪水喷薄而出……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自己爱人的生命更可贵的东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