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有人说，人与人之间就像一个橱柜里的杯匙碗筷，在一起久了，总免不了磕磕碰碰，划出一点痕迹。朋友间如此，亲人间如此，恋人间亦如此。
就如同我未曾和绿缨同居以前，过去一年的时光全是枉然，甚而惘然。
而在那无数次的焦灼等待中，心里却往往满含期待；期待绿缨的到来，为我们的誓言如约赴会。在这焦愁的久待中饱含着多少骤然心动和匪夷遐想呵！甚至于矮树墙根青虫的突然一声长啭，都使我的神经紧张生动起来。我恨那些夏虫的得意鸣叫，恨那些太像绿缨却终究消失在失望里的窸窸窣窣的步履声，恨那些绿叶丛中密密匝匝的一对对恋人，恨那些花前月下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卿卿我我……直至看见绿缨笑容满面地站在我的面前，乌黑发亮的长发宛若清幽山涧中倾泻下来的一道黑光，我忐忑的心才坦然了。
在这以前，我们总是情话绵绵。每次短暂的相处之后，总在久驻的目光中期待着恋人眼光的再次到来。然后就是默默地相视而笑，甚至狂喜。我们之间毫无业障和隐讳，无论缺点、性情和嗜好，都明澈如水。偶尔为某个话题相执不下时，最多也只是沉默，并没有过激的唇枪舌剑。虽然最后不欢而散，但再见面时语声中却充满了思切和想念。
但同居以后全不是这样了。在这以后，女人所固有的抱怨和狭隘在绿缨的身上显露无疑。
我从小就厌倦了在浑浊、喋喋不休的环境中成长。然而我并不爱花，绿缨却总是埋怨我每天忘记给它浇水。她外出写生几天回来，对着墙角枯死的小花伤心满怀，如川的泪水似乎是为了挽回那些可怜花儿的性命。以前一个人，习惯了把脏衣服留到第二天才洗，同居以后，男人仅存的这一点懒惰也被无形地放大了。于是不经意间，就看到绿缨两只瞪得发绿的瞳眸。我更是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去研究菜谱的，而绿缨总爱拉着我的衣角睨视眼花缭乱的食谱踌躇满志地追问。我不想绿缨脸上有愠色，便故作勉强的笑容来。而她的厨艺确实不怎么高明！
绿缨终于有所察觉，脸上布满很深的怨气，甚至把矛头指向了别人。这导火索便是邻居家那只不知天高地厚、脑袋长着疵毛的馋猫。
我们的左邻居也是一对情侣。男的长得又高又细，瘦巴巴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肉；女的表面看上去温文尔雅，两只乌黑的大眼睛跟动物园里的熊猫似的滴溜溜地转。一次，绿缨把吃剩下的几个果酱面包放在了走廊的锅里。第二天醒来，发现面包不见了。照着地上散落的面包屑，绿缨顺藤摸瓜，在墙旮旯儿逮住了那只馋猫。可它却不慌不忙，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两目有神，好像在示威：面包是我偷的，你能把我怎么着？绿缨为此把女邻居奚落了一番，从此，我们两家的关系就变得暗淡了。
正值母猫发情的季节。半夜里醒来，耳边总围绕着微弱的、喵喵的啼叫，像刚出生的婴儿，阴森得吓人。这会儿，绿缨的脸色又变得阴沉了，仿佛乌云密布的天空，即将大雨倾盆。翌日，果然，女邻居又让她给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而这些都是次要的；最让我难过的莫过于同居后绿缨对爱情的激情逐渐消沉了。而她的惰性也在日益地壮大起来，到最后，所有的家务事都归我一个人干了……她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我要画画！
——藉口！纯属藉口！
人呵，是多么容易变啊！惟有自私和懒惰，才是身上永久的东西。我想！
不光如此，我也深深地体会到过去一年的时光全是枉然，而今也是枉然，将来还是枉然。
——隔阂！当两个人彼此真正了解后，即真所谓隔阂了！
而我仅存的一点灵感，也被无情地消灭了；甚而又感到无尽的空虚起来。
真的，爱情是要不断更新、成长的。这样下去，我怕爱情的船舷迟早要在低潮里搁浅。
二十六
最后一朵殷红的木棉花送走了蔚然的春天，灼灼的烈日迎来了杲杲的夏季。
这是最好的季节，这是最坏的季节！
这是令人欣然的季节，这是使人憎恶的季节！
此时校园里最美丽的风景，早已被天生爱美的女人所主宰。凉亭、石桌、长凳、草坪、树阴下，到处是穿着漂亮花衣、裙子的女生，好像一条条略显臃肿的热带鱼，在水里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偶尔，她们还会对着受盅的男生抛几个媚眼，嘴里发出吱吱的冷笑。
——女人，真是奢侈的动物，好像市场上林林总总的商品都是为她们的存在而设计的。
这时候，陪绿缨上街买衣服成了我最头疼的一件事。幸而这只是一个小镇，不一会儿也就走完了。然而因为镇上有很多的学校，所以显得格外地热闹。街中心是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路上车辆、行人川流不息；道路两旁是林立的商店、旅馆、香味浓烈的卤烧店和五彩纷呈的花饰店……虽然如此，过去的一年多我却很少在那里买过东西。印象中，似乎只在路边的地摊买了几本寻觅已久的旧书籍。
新近，绿缨老说，我们总还得买辆自行车，我可不想每天这样汗流满面地走着去学校。然而，除去买几件家具、衣服、绿缨绘画的颜料、我的书籍和房租的费用，我们的积蓄已所剩无己。好在绿缨的辛苦付出得到了回报，她的作品在学校的书画艺术展览节上荣获了一等奖，这也给窘迫、拮据中的我们莫大的欣忭和宽慰。虽然展览节上作品众多，其中也不乏优秀之作，但堪称匠心独运、传神之笔的除了我那可爱的绿缨的得意之作，没有谁的作品能与之相媲美。这不只是因为她是我最亲近的人才说出的偏袒的话，在这方面，她的确有着自己的天赋和才华。
“绿缨，祝贺你！这段日子以来，非但帮不了你什么忙，反而常常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惹你生气，给你带来苦恼！”望着绿缨充满倦意的脸我低垂着头羞涩地说。
“傻瓜，我又不生你的气！再说，我也有很多做得过分的地方，常常叫你做那些你不喜欢做的事，令你生厌……”
“绿缨……”
“好了，我们都不要再埋怨自责了！如果你诚心道歉，就给我个奖励吧！”绿缨突然像个娇气的小女孩诡谲地说，并冲我撅起了小嘴，两颊泛出动人的小酒窝。
“现在啊？”我双手挠着后脑勺，显得无地自容。
当我刚刚把头抬起来，忽然间，绿缨闭上了眼睛，撅起两片粉红的小嘴唇。我犹豫了片刻，局促不安地把脸凑过去，把自己的唇轻轻地印在她的唇上。她的唇，湿湿的，软软的。
二十七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值得怀念、珍藏的一天！
清晨，我早早地醒来，忽然发现身边的绿缨不见了。我轻轻地唤了几遍她的名字，却无人应答，我寻思她十分是做晨炼去了。房间里静得出奇，只有墙上的钟摆在滴答滴答地响。我索性爬了起来，像平常一样走到窗户前，把窗打开。瞬间，树林里传来了鸟儿热闹欢快的歌声，一抹暖暖的阳光照在干净的地板上，格外地温馨。
我可不想让这大好的时光就这样白白地消逝掉，就信手拈来一本书，竟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我想，在这个温柔的晨曦，再没有什么比读书更使人心醉神迷的了。读着那些风情万种的文字，我犹如身临其境，置身于茫茫的撒哈拉沙漠。仿佛看到，夕阳西下，辽阔的沙漠被染成了血红色；十岁就出嫁的姑卡穿着褶皱的大白裙子坐在帐篷里，美丽而可怜；而憨厚老实的沙仑却总是一个人呆呆地望着黑暗的天空；还有全身****的沙哈威女人洗肠子时的痛苦表情……我全神贯注地读着，这时，忽然听到有轻轻的叩门声。门开了，一个面容秀气的小女孩站在我的眼前。
“请问是鲁檐先生吗？这是您预订的生日蛋糕和鲜花！”她笑容可掬地说。这“先生”叫得太庄重，我几乎受宠若惊了，但更多的是疑惑和诧异。
“你确信吗？会不会弄错了？”我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是先生的住址，我们不会弄错。是一位小姐托我们送来的，请先生在上面签一下字。”
待小女孩走后，我稀里糊涂地关上门。望着桌子上那篮金黄色的花儿，一脸的茫然。
“是不是感到很惊讶？”绿缨突然像幽灵一样从身后冒了出来。
“绿缨，这是谁送的花？有人过生日吗？”
“傻瓜，今天是你的生日呀！——生日快乐！”绿缨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满脸无暇的笑意。
“生日，我的生日？——你给过我生日？我还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呢！”我激动得一把抱住了绿缨、热泪盈眶，在她的光滑的脸上胡乱地亲吻起来。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在我的身边，始终有疼爱体贴关心我的人，给我温暖和感动。我简直欣喜若狂了，为这几乎被人遗忘的生日，而今却是被我最心爱的人的纤纤之手重新拾起。铭记这一天吧，终生都铭记这意义深远的一天！我喃喃自语。
晚上，几个推心置腹的朋友都来庆祝我的生日。原本清静的小屋，瞬间就热闹了起来。望着桌子上一份份装帧精美的礼物和一张张笑颜逐开的脸，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快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