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五象府。
五象府紧挨着北城的正西面,后院之外,便接着北城最西面石砌的城墙。石砖混着熟土垒起来约莫着有数十米高,北方的烈风带着飞雪,一年年来给它添了一层层冰衣,暗青色石砖每时每刻都是晶莹剔透的。
在这么高的城墙上,向西面一眼望去,便能看到茫茫的雪林以及天边处巍峨的雪峰山脉。
北城接近北冥,一天当中夜长日短。薄暮之中,最后一丝昏暗的阳光,总会不经意地给雪景添上阵阵的凄凉和沉重。
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城墙顶端,面朝最西面。风异常的安静,雪都是轻飘飘笔直落下来的。
薛知堂面无表情,出神的远眺着,思维还定格在前几天在街上的那一幕。
“孩子,别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老乞丐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
薛知堂心里好像被锤子砸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当是老乞丐在自说自话,可他分明知道,老乞丐这话就是对自己说的。
“恨是世界上最不能治的顽疾,恨能生恨。恨会摧残别人,恨也会摧残你自己……”
“你今后怎么走,我想你自己有所打算。但我只是希望你以后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一生的选择。”
“你到底是……”
“呵呵,我只是一个路人罢了。”老乞丐突然打算了自己的话,转身离开。
薛知堂想追上去,可没有原因,他的双脚定在了原地,莫名其妙的无力感让他呼吸都难以进行。
看着老乞丐远去的背影,他想说话,却听见冷风传来老乞丐最后的话语:“小伙子,日后有缘相见之时,希望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这些。”
而这个自称陈七的老乞丐的一番话,让薛知堂困惑至今。
他是谁?他叫陈七,张尘之前也自称陈七,他和张尘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对自己说这些,他是随意说的,还是他知道什么?
所有疑问连带着过去的记忆一齐带动浑身的血肉在脑海里搅缠,薛知堂已经连眼皮也动不了了。
视线里的景色黑了下来,薛知堂眼角竟漏出了一丝眼泪。
“知堂。”背后一道沧桑的声音传来。
薛知堂没回头,依旧看着远处。
暮光昏沉雪花摇摆,一个穿着红色长袍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站到了薛知堂身边。
“王爷。”薛知堂强作没事的说道。
“你最近有心事吧。”中年人没有应声,只是接着开口问道。
薛知堂沉默了一会,终憋出了两个字“没有。”
五象王微微叹了口气,结实的手掌轻轻拍在薛知堂的后背上,叹息的说道:“我知道对你来说忘记以前的事实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希望你的心里能和你的外表一样无忧释然。”
“有一天也许我会像你说的这样。”薛知堂转身过去,走到了城墙边缘,下面是灯火通明的北城。“只不过,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五象王转过身来,表情严肃中却又带着一丝难过。
薛知堂余光扫来,一跃而下。
“张桐死的那天……”
黑暗笼罩,北城的灯火和人们的欢声笑语衬托着北城外森林之中仍未被岁月磨光的忧伤。天空中阴云笼罩。
北冥殿,普通弟子区。
风岚此时蹲在门外面,趴在门缝上企图听见点什么动静。他内心的慌张和惊讶全部写在了脸上,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上淌了下来。
门内有两个人。
张尘一就躺坐在床铺上,只不过此时床榻上坐着的已经不是风岚,而是一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
张桐手指上蓝色玄气闪动着,指尖扣在张尘胸口中央,笑眯眯地盯着张尘。
张桐这个动作已经持续了几个时辰了。
“到底好了没有?”张尘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问张桐这个问题。
后者却是笑着摇摇头,依旧用手指顶着张尘的胸。
这老家伙到底在干嘛?张尘心里不耐烦地抱怨着。几个时辰前他莫名其妙突然出现在这里,把自己和风岚都吓了一跳,还说什么要帮自己汇集体内的冰玄气,使刚生成的寒源稳定起来,还把风岚赶到了门外去。
我本来就是这张桐给带过来的,所以他出现我倒是没受什么太大刺激。可风岚就惨了吧,估计他已经在门外蹲好久了。张尘一想到这心里就略显无奈,这风岚也够倒霉的。
而现在,这稳定寒源的过程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耐力和定力的比赛,任凭张尘各种牢骚招呼,这张桐就是不厌其烦的摇头然后沉默。
“我说你好歹说点什么,咱俩聊聊也行。”张尘再次开口。
张桐饶有兴趣的打量了一下张尘,终于肯说道:“哈哈,张尘小哥,我之前看你还是挺稳重的一个人,可现在怎么这么浮躁起来了?”
张尘一听这话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这还第一次有人夸他稳重,不过再稳重的人,被这么一个只知道笑着摇头不说话的老头用手指顶了好几个时辰,也会急的吧?加上自己还想着之前那个欠揍的白泽分身,火气自然也会多那么几分。
“好了好了,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张尘厚着脸皮问道。
“什么事?”张桐面色疑惑。
“当然是修炼北冥诀还引发你们弟子内部矛盾的事情啊!照理说我不是你们北冥殿的人,便没资格修炼你们的北冥诀,更没资格掺和你们弟子的私事。”
突然,张桐沉默起来,表情一下严肃。
他盯着张尘看了许久,盯的张尘有些发毛。
这老头……不会生气了吧?不应该啊,之前还脸上挂笑的,是不是我太嚣张了……
张尘心里悔意油然而生。这张桐别气急了一掌打过来,到时候万一被玄灵吸进去了,那岂不是又要看见一个白泽分身。其实张尘此时最怕的,是见到一个嘴更毒的白泽。
张桐嘴角开始抽搐。
完了,张尘心里暗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突然,张桐破开大笑起来,连手指上的蓝色玄气也忽明忽暗。
“张尘小哥!你还真幽默,这北冥诀本来就是你从我女儿手里赢走的,那自然就是你的东西!你修炼它有什么不对?再有了,我弟子内斗那只能是我管教不当,你掺入他们的事情差点丢了性命,自然是我跟你道歉啊!哈哈!”
张桐大笑不止。
而张尘此时愣住了。
“你……”张尘蓦的哽咽。
“你……”
张桐大笑着,举起另一只胳膊,温暖的手掌按在张尘的脑袋上面。
“我那丫头虽然刁蛮,但她本性不坏,她死活要见你,那我的猜测估计也能成立。”
“你俩的事情,我也就做到这里了,剩下的日后你们自己解决好了!”
“还有,我对你这般一开始可能是因为我女儿,但后来我发现我真的挺喜欢你这个小家伙的。哈哈!你说你现在双亲不在,那不如就借着殿试的机会证明一下自己,风风光光的入了我北冥殿,日后也有个跻身之处。”
“不过你要是嫌弃我这北冥殿简陋,想回到北城,那我自然不会拦你。不过日后我还是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哈哈!难得我年纪一把了父爱还泛滥一次!”
“不过小哥,我跟你也说过,媚儿那丫头性急,过些时日她从思过堂出来以后你还是别跟她讲殿试……”
张桐不停地说着。
张尘却一直看着前面满脸笑容的中年人,直到视线模糊。
纵然北冥殿派人两次刁难,纵然北冥殿以强欺弱。
纵然北冥殿里内斗不断,纵然北冥殿偷了薛兄任职王府的五象石。
纵然北冥殿种种不是。
可北冥殿殿主,面前的这个中年人,这个跟自己非亲非故的人,这个给了自己一生中第一巴掌的人,这个从不管自己做了什么也不动怒的人,这个……
十年来孤独漂泊,十年来身世困惑,十年来无人问津,十年孤苦,十年伶仃……
十年来被掩藏在心里深处的辛酸,化作眼中的雨,淅淅沥沥。
张尘看着中年人,无声呜咽。
张桐看着张尘,抚了抚后者脸上的泪。没人知道,这是这个一生传奇的北冥殿殿主,在十多年前妻子死后,极少有的看待亲人一般的看待一个陌生人。
“张尘,不介意的话,做我义子吧。”
沉稳的中年男子声音在烛光中被拉长,时光蔓延,张尘眼泪如瀑……
门外,风岚仍然蹲着。他什么都没听到,但双腿已经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