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望京城外的官道。
一大早,雾气尚未散尽。玄启一行人在官道上等着即将出京的金尚书。半月前三人还在这里赛马、戏弄陈云栖,生活无忧无虑,意气风发。可是现在一股悲伤的情绪弥漫在这群上年人身上。
金尚书贪墨了大量的钱财,不算那些价值难以估量的古董字画,玉器,光是从尚书府地窖里搬出来的现银就有三百万两。码在一起就像一座山一样,将查抄的官员惊得目瞪口呆。
像这样的贪污重罪,按律当斩。但是金尚书这些年着实立了太多的功劳,老皇帝也念金尚书的旧情,最后力排众议免去他的死罪。但是查抄全部家产,金尚书一家也被发配西北。好在有柱国公从中斡旋,保住了金章录。
远处一队衙役押着两位老人缓缓而来,天上不知何时布满乌云,狂风起时,雨点丝丝。
【爹爹,娘亲。】金章录跪着向金尚书爬去;【都是孩儿不孝,连累二老了。】
金章录的身体没有痊愈,他跪在地上剧烈的咳嗽起来。柳莺莺急忙上前扶着他,在他旁边跪下,为他捶背顺气。衙役们早就被知会过,一直走到前面,远远的等着这一家人告别。
以前那个大腹便便满面油光的金尚书不见了,现在只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就如同一棵枯萎的树。父子二人抱在一起,金尚书摸着金章录的头,痛惜道;【性命还在,就是最好的,快让你娘亲看看。】金夫人早已老泪纵横,拉着金章录的手颤抖地说不出话。
金尚书最先注意到跪在一边的柳莺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这个柳莺莺曾经因为出身的问题三次被拒之门外。可是现在尚书没了,树倒猢狲散,到最后唯独这个出身红尘的柳莺莺不离不弃。
金尚书有些苦涩道;【丫头,起来吧。以后帮我好好的照顾他,以前的事老夫给你赔罪了。】
这话无疑是承认柳莺莺的身份了,柳莺莺一直没有名分被金章录安置在外面,受人指指点点。现在终于盼到金尚书的认可,可是却是这种时候。柳莺莺跪着磕头,扶起金尚书喊了声;【爹爹。】
金夫人以前也是对她多有刁难,现在也被这个女子的贞烈打动。一家人在一起叙着话。
那边的玄启也在交代负责押送的衙役;【金尚书夫妇年迈,不堪鞭挞之苦,路上还要仰仗诸位多加照拂了。】
这往西北押送犯人是苦差事,路上经常会有衙役打骂犯人为乐。领头的衙役显然早被交代过,见到三皇子亲自以这种口气嘱咐,吓得急忙点头称是。
【路上赶路慢些,一切吃食休息都要让他们适应。】玄启摆摆手,铁头送上一张银票。
衙役望了一眼银票的数额,哆嗦的接下道;【上头早有安排,二老到了西北不用干苦力。只是发作边民,从此不得离开。】发配边关有两种,一是作为苦力随同边军,像金尚书这种年纪和体质,不出十日必死。还有一种就是发作边民,永世不得离开。边关生活虽然凄苦,但是尚能过活。
一旁的金尚书走过来,玄启屏退诸人,亲自送上一叠银票道;【尚书大人,还望你收下。】
金尚书见玄启这样的有情有义,不得不感慨自己的儿子交了个好朋友。;【殿下有心了,我早已不是尚书了。这些年真是愧对皇恩,愧对多年前立下的追求抱负了。】
见金色生不收,玄启劝道;【边关凄苦,多带些银两也是好的。你过的好,三弟也可以少些担心。】
金色生叹道;【这些年老夫收了不少黑心钱,做了不少黑心事,这才换来这样的下场。想想当年我一路乞讨来到望京赶考,那时虽然生活困顿,有时连饭都吃不饱。可是却比现在锦衣玉食的日子快活百倍。
【因果轮回啊,现在回到以前也没什么不好。能捡回一条命也多亏了圣上法外开恩。只是还望殿下多多照拂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金色生说着就要跪下。
玄启赶忙扶住,惭愧不已。这次的事情也是因自己而起,自己多多少少都有责任。这些年许多事情都是自己带着金章录干的,欺男霸女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让他背了不少黑锅。现在没有金尚书的庇护,这些人报复起来,金章录的下场可想而知。
玄启郑重的点头道;【世叔放心,他是我的兄弟,我绝对不会让人欺侮他的。】
金色生感激道;【有殿下这句话就够了。只是老夫有几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世叔要教导小子的必是金玉良言。但说无妨,不必顾及小子的身份。】
玄启虚心受教的态度让金尚书十分的满意。
要是尚书府不倒,有我辅佐他,外加柱国公一脉的相助,最后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这个想法从金尚书脑中一闪而过,他不由得在心中暗骂自己临了了还是贪恋权力。自己老了,上一辈人也都老了。后浪总是要将前浪推平的,他只是早走一些罢了。
金尚书看了一眼在远处和金夫人叙话的金章录,他不由的冷笑,有些仇还是要让年轻人去报的。
【殿下可知道我是因何而获罪的?】
这话不是明知故问吗?玄启不解道;【世叔不是犯了贪污之罪吗?】
金尚书一听笑道;【殿下只知其一啊,那我斗胆妄言了。老夫为官二十余载,前一半时间为了一展抱负,与人斗得不可开交。后一段时间为了富贵荣华,同样与人斗得势同水火。但是老夫却从未介入过任何党争,我只食君禄忠君事。】
【世人皆知户部肥缺,在此位的人难有清廉。恕我直言,朝中敢说两袖清风的官员不过一掌之数。】
【世叔难道不是因为受金公子牵连吗?】
【呵呵,此话不假。犬子之事不过是小小的导火索,一则是用来让老夫妥协,好让老夫的户部为人所用。二来就是被有心之人利用用来谋害殿下你。此人是谁,想必殿下心里也清楚。】
金尚书嗤笑道;【老夫玩弄权术几十年,又岂会被这些小小的伎俩吓到。】
【可是因为我?】玄启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不愿说出口。
金尚书苦笑道;【犬子这次为殿下顶如此大的纰漏,有些人已经认为老夫倒入殿下这边了。】
这话说的玄启大惭,但是却点醒了他。帝国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定,官宦门户之间的来往代表着某种同盟。所以年轻一辈在外交友十分的小心,轻易不会涉入一些利益圈子。否者给别人一些假象,往往会给家门带来麻烦。
估计整个望京城也只有玄启敢于肆无忌惮的到处结交游玩、招摇过市。这次金章录肯为玄启顶这么大罪,早已表明了户部尚书的立场。何况玄启也是不遗余力的解救金章录,甚至不顾惜自己的名声。
我从来没有想过去争什么,为什么都要来惹我?玄启感到心中有一股火在燃烧;
【我五年前就不再参加朝会了,年前又离开国公府,从未出仕,这样做的还不够吗?】
当年柱国公挑中他,早就说明此子必有过人之处。这话让金尚书对玄启刮目相看。原来玄启不但清清楚楚的知道现在的局势,而且还在有意的躲避。
【要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殿下现在还没有去争的能力,但是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格局。有人想用这股力量,也有人害怕这股力量。】
【我不明白。】玄启有意的在避让一些事情,一让再让,一退再退。
金尚书摇摇头道;【殿下心里其实清楚得很。有些事情你越是避让,他越是会找上门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殿下今后可有什么打算吗?】
【求官,出仕。】
金尚书不置可否道;【那殿下争不争呢?】
年轻人谁没有雄心壮志呢?可是那张笑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玄启压住心头的一股悸动道;
【不争,我只求自保和保护我在意的人。】
金尚书苦笑道;【那老夫敢断言,尚书府一门破败只是开始。今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会为了殿下而牺牲。恐怕最后连国公府也不能幸免。】
【可我不想去争那些东西,我不在乎。】玄启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希望自己当皇帝?他自己所求的东西很简单,他仅仅是想要将这多年所学的东西报效国家,然后保护他在意的人。
可是生在帝王家,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这时诸淳缶气喘吁吁的来了,后面还跟着一架马车;【大哥,总算是给我赶上了。】
原来诸淳缶刚才去为金色生准备车架去了,不能让两个老人家千里迢迢走过去。这马车许多地方都有新的刀斧痕迹,被加厚加固,估计跑到西北不成问题。
一直积压的云层也落下豆大的雨点,打得人脸生疼,是时候该离开了。
【多谢小公爷好意了。】金色生也不矫情,在金章录的扶持下上车。到了车辕上,金尚书回头道;
【殿下实有大才,与其埋没,积郁胸间,为何不施展出来,为这万里疆土多尽一份心力呢。】
金尚书将话说到这份上,可是玄启还是无动于衷。他长叹一声也不再多言。
马车极大,几个衙役也上了车。几人一直目送着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
雨点越来越大,金章录呆立的看着远方,柳莺莺扶着他打着一纸油伞。他木然转身,满脸不知是雨还是泪,他朝玄启诸淳缶二人一拜后,在柳莺莺的搀扶下消失在雨中。
看着金章录单薄绝望的背影,玄启双拳攥的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