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听到猎猎的北风呼啸而过。
像是万马齐喑奔腾而过。
终究万籁俱寂。
自顾自地从洞穴峭壁间取出一卷烟,这才发现打火石已用了大半。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把打火石放了自己的草衣里。对他来说,打火石是他在这座荒岛上,为数不多可以带给他希望的物品了。
黑暗中,冰冷的洞穴已经逐渐有丝丝缕阳光照进。夜尽天明,顾玄又要开始一天的修行。
修行是师傅说给顾玄听的,师傅临行前,他还再三追问师傅,为什么孤岛求生也算修行,论身手,自己已尽数习得师傅所授真传绝学,论资历,自己算得上顾家翘楚精英。他更是想不明白,师傅是怎样从顾老爷子那里获得许可,把他随意搁在一座孤零零的岛屿上,一晃几个月,杳无音讯。要知道,顾老爷子的脾气,那是三头牛的拉不动的。他对于顾家能习武的精英可是爱护有加,更别说自己是老爹的独子,顾家的准掌门。师傅只潇洒地甩给他一袋烟说,乏了就吸口。没承想,顾玄却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翘起的白胡子看个不停。时间已到,各自珍重,白衣老人一个哆嗦,赶忙一个箭步逃回了船上对他喊道,徒儿,你玩心未泯,希望你在这岛上好好修行,磨了童心锐气,日后方成大器。
那船远远地开了去,顾玄只能看着师傅不断捋起他的白胡子神气地站在船板上。等我回家,把你的胡子一把火烧了,顾玄暗自笑了笑。
一晃三月有余,原以为早该有人来接自己回家,可现在的情况分明是,整座小岛上,除了自己的影子,顾玄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可以与之交谈的人。
顾玄有些苦闷地又在洞穴的岩壁上画了一个圆圈,意味着他新的一天的到来。他伸了伸懒腰,从洞穴中走了出去,开始了一天的修行生活。
顾玄所在的小岛四面环海,岛屿面积也不大,半个多时辰时间就能绕岛一圈。顾玄每天早中晚三次绕岛一圈,一是搜集食物,二是确认下自己的领主安全。因为尽管岛屿不大,但是岛屿中间有一座小型的死火山,只能爬上山顶,才能尽得岛屿全貌。火山呈南北方向纵深海底,顾玄居住在火山山坡向阳的一侧,而山阴之处已至海湾浅水部位。水里暗礁繁多,山体陡崖峭立,海岸弯曲,朔风阴冷,鲜有生物在此处栖息。一座山,俨然把南北分割成了天堂和地狱。
习武之人,每天都会严格要求自己的生活作息。因为一日之懒,很有可能会引起骄奢淫逸的贪念。身为家中翘楚的顾玄更是深谙此道,所以即使没人管束,但早已养成的生活习惯,也会让他对光线感到异常敏感,每天初生的朝阳刚刚投射进洞穴的第一抹阳光之时,顾玄就要起来练习基本功了。
马步,拳法,兵器。每一个基本功顾玄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待所有基本功做完,海风送来了新鲜的洒满了阳光味道的空气,他才会开始进食,然后进行自己一天的环岛修行。
今天海风很大,顾玄站在山顶向四野观望,一些动物像零星的斑点一样在他的瞳孔里跳来跳去,又起了一阵风,顾玄身上的草衣被吹得猎猎作响,三个月了,师傅连套衣服都没有给他留下,原先来时穿的那一身早已经穿破了,无奈之下,顾玄只能找到一种宽大柔软的树叶和藤蔓做了一套极不符合他身份的“衣服”穿上了。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空,海燕高飞,积云很厚,天边的云层压迫式的从海平面上拢了过来,遮挡住了阳光。看来今晚海上将会下一场大雨,顾玄心里默念,从高山上疾步而下,暴风雨来临之前,他必须要为自己储存足够多的食物和粮草,不然,风雨过后,又会是难捱的几天。
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古宅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间漆黑的正房门前。庭院中点着几盏孤灯,烛摇曳晃。一个身穿长袍,体型膘硕的胖子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前,朝屋内喊道:“老爷,即将子时。想必那帮人不会来了。”
“今日必来。”屋里传来一声叹息,“今日大厅争执之事。想必老二和老五已对我起了杀心,方才听虚青长老传来消息,说是老六也被他们唬住了,估计此刻三人正在家中备足人马,正往此处赶来呢。”
“这……”门外胖子略一踌躇,颓然瘫坐在地上,“何必呢,手心手足都是肉。”这时,正房的门吱啦一声响起,他急忙从地上坐了起来,屋里走出一位中年男子,径直走向庭院中央。
月凉如水,中年男子有些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左手,他的眼神严峻冷漠,一身青色长袍在寒冷的夜风中随风吹拂,垂在腰际的佩剑在他的右手中不断从剑鞘中倾出、滑下,……
“阿吉,你跟了我有四十年了吧……”中年男子转身问向身后的胖子。“是,老爷,”胖子有些激动地回答道:“过了今日就已是四十一年整了。阿吉自小就被顾太爷安排到老爷身边唤作书童,从那以后,就一直服侍老爷左右了。”“就怕我是过不了今日了。”中年男子叹了口气,低低的说道:“夫人如何?”
阿吉从袖中拿出一张四角叠好的纸,缓缓地走到中年男子面前,递给他道:“夫人临走前,教我把这张纸给你。”
“她们一路可好?”中年男子走到残灯旁,借着微弱的烛光细细读着。
“夫人她们已至凤阳,三爷在凤阳还是有很多势力的,想必二爷不敢难为他。吴妈侍奉夫人多年,自然也是令人放心的。”“阿吉,你总是让我放心的。你是个好管家。”
“谢老爷夸奖。”阿吉笑了笑。
“你知道我还有不放心的。”
“是少爷吧。”
“恩。此子天资聪慧,却实在桀骜不驯,难以管束。倘若都把精力花在功夫上,我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几日前他打破了祖庙的神龛,正好给老二找了由头,偏要他那不成器的劣子来继我衣钵,就算我肯,顾家老祖宗也不会答应的,只要有一天活着,我也会因此而被老祖宗捉去魂灵去问罪的。”
阿吉感叹道:“少爷的资质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不知道他在岛上生活得怎么样。希望可以抹去一些性子,多收敛些戾气。如此,必成我顾家栋梁之才,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阿吉,顾家家事与你无关。”中年男子沉静地说道:“你大可不必混这趟浑水。”
“老爷此话差矣!非我族亲,焉知我心,老爷从小就对我好,虽为书童,却让习武师傅一同教我武功,教我读书做人。我阿吉何德何能能活在顾家,若不是全凭老爷一手栽培,哪里能做到顾家的管家。顾太爷对阿吉有知遇之恩,老爷对阿吉却是有再造之恩啊!”阿吉说着说着,不禁嚎啕大哭起来。中年男子也有些动容,“好好的大男人,哭什么。你母亲可曾一起跟去凤阳。”
阿吉渐渐止了泪水,从袖间露出一双水汲汲的眼睛:“多谢老爷关心,母亲已随夫人一起去了凤阳。当初母亲卖子葬父之时,还怕我在大户人家中难以存活。今日我们母子却无时无刻不在记着顾家的好,如果今日果真战死,便算是我替我们母子还了顾家一份情意。想必母亲也一定会同意的。”
中年男子对阿吉说道:“你且看你身后谁来了?”
阿吉刚转过脸颊,脖子还没绕过去,便被身后一道有力的手指点住了昏穴,正欲倒下,屋顶上一道人影闪过,接住了阿吉臃肿的身体。
“一切有劳虚青长老,阿吉是我同长老一般信任之人,还望长老一路顾他周全。”
“顾先生多保重。”来人用瘦弱的身体扛起了阿吉,还用一只手捋着胡须,慢慢说道:“如若过了今天,还能再见到先生,必与先生不醉不归。”
中年男子笑而不语,沉静地转过身去。任凭那身影一跃而起,扛着阿吉消失在了无际的夜色中。
“干将莫邪终匿迹,不明事端伤无辜。岂是天将降大任,实为争鸣染血袖。一将将成万骨摧,兄弟反目耻于书。百年修得同船度,盼君归来续荼蘼。”中年男子拿纸的手颤了颤,小心翼翼地把纸放在了贴身的衣袖里,而后神情冷峻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古宅一字一顿的说道:“既然来了,就请各位进来吧。”
男子话音刚落,只见庭院外一片沸腾。一列列士兵高举着通明的火把瞬间照亮了漆黑一片的古宅。他们迈着齐整整的脚步,先是把庭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后面人数还在不断增加的士兵,转眼间,就已经把整座古宅围得水泄不通。
中年男子立在那里纹丝不动,瞳仁里映着一簇簇的火把,也如同是着了火一样闪烁着。
门外传来一声放肆的长笑。声音还没停,几名举着火把的士兵在前开路,簇拥着三名中年人出现在了门口。所有士兵举着火把暴喝一声,那三人便相互指点交谈着走了进来。最左边一位丹凤眼,山羊胡,面白须长,身体瘦弱得好似风飘一般,端的是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右边那位却是大腹便便,体型虚胖,一脸肥肉,眼鼻口像是一团刚发酵的面团,只是撮在了一起,难以揉捏开来;至于中间这位,却是三位中体型最为匀称之辈,既不像左边那位瘦弱,更不像右边那位一样发福。那一连串的长笑也正是从他的口中发出来的,只见他面色红润,高高的歡骨之上露出了一双鹰般锐利的眼睛。
“哈哈,大哥果然料事如神!”那中间男子有些轻蔑地说道:“那么大哥自然也已经明晓了我们今日此行的来意了吧!”
“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顾风鸣你大胆!死到临头了还嘴硬!”白面书生怒不可遏地从腰间拔出一把青钢剑,向顾风直刺过去。顾风却是一动不动,待那剑芒离得他的身体不足三步之时,方才伸出一只手臂,张开五指。但见他的眉头紧皱一下,只那一刹那间,整座庭院仿佛静止了一般,火把不再闪动,移动的士兵停止了呼吸,近处的花草,远处的园林,都像是凝固了。空中的风也倏忽间静止了,只听得一颗颗心脏在偌大的院子中砰砰地跳动。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抬起的那只手臂上便已经青筋暴起,而后手掌猛地往前一推,一股无名的旋风瞬间化作龙蛇袭向了白面书生。
白面书生一看顾风鸣的起手,心中便开始暗暗叫苦,他一时暴起,原以为可以先发制人,没想到对面早有防范,一招顾氏“无中生有”便直直朝自己胸口袭来。于是他进攻的剑只能及时竖起回防,想要及时地挡住那股无名的力量。然而还是躲闪已晚,整个人的身体被狠狠地往身后掼去。
书生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吐出一口鲜血。火把摇曳,士兵开始巡逻,花草树木又重新开始萧瑟。
“顾火焱。多年不改你的暴脾气。早晚你会死在这上面的。”顾风鸣盯着那中间男子看了一眼,又望向那胖子,“六弟,看你平时倒还沉静,通晓事理。今日不知为何来我这里,咱们兄弟一场,你也是铁了心要同他们二人来收了我的命,博我一杯羹?”
那书生晃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唾了一口血,阴森森地笑道:“怎么,都到这份上了,还想拉着老六跟你同心?实话告诉你,今天只要除了你,顾家基业便会稳稳落在我们手里。三哥不会武功,人在凤阳我们也鞭长莫及;至于四哥,被那情种所害,这么多年你可听得他一点消息?老六也是明事理的人,眼下我和二哥联手来对付你,算你有通天的本领,能耐我何?老六只有跟了我们,才会保他一家平安。”
那胖子面露难堪,原本褶皱的脸颊又因痛苦而更显狰狞,他只是一个人顿顿地说着:“大哥,我有我的苦楚……你不清楚……文儿那孩子还在二哥家里‘修炼’……我也是四十好几快五十岁的人了。我不想断了我的这一脉。”
顾风鸣苦涩地笑了笑。老六顾岩人虽然长相丑陋,倒也分得清大是大非,倘若不是他中年才得一子,此刻估计也不会踏足顾家古宅半步。爱子心切,他又如何不知。
顾火焱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恶狠狠地朝顾风鸣扑去。顾岩也从身边侍从手中取出一双赤铜铁锤,大叱一声:“二哥,我来助你一臂之力。”说罢,双腿压弯,一跃而起,舞着呼呼作响的铁锤也向顾风鸣杀去。
顾风鸣眉头皱了下,他的长袍在肃杀的阴风的吹拂中露出了佩剑的剑鞘。这时,远处那中年男子眼角转了一下,嘴角不经意间翘起了一分,传闻老祖宗世代相传的顾氏上古兵器——噬魂剑。今天终于要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了。
顾风鸣抚摸着冰冷的剑鞘,喃喃的说道:“老伙计,你跟了我几十年,没想到最终出鞘之日,却是兄弟间的自相残杀。也罢,原是命运的不公,那今天就让我算清这前世今生该算的孽账吧。”他的眼神瞬间结出了一层冰霜。一声清脆急促的声音从剑鞘中传来,顾风鸣抽出噬魂剑,一个箭步,高高跃起,势如破竹般向二人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