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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正好那天从北京来了一辆准备接运伤员的大轿子车,便成了这一军事行动的临时指挥部。小祥急匆匆地赶来了,在开车的一刹那跳上车来。他气喘吁吁,却没有忘记从堆在路边的救灾物资中绰来两把漆黑的大铁勺,大家这才想起赤手空拳,真应该拿点什么家伙才好。

最狼狈的是肖科长,他因为那天傍晚把衬衣背心全都一水洗了,所以只好赤膊上阵,挺着雪白虚胖的肚子,很是尴尬。他一上车就悄悄问小祥:“你里边穿背心了吗?”

“没有啊。”小祥摇了一下头,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当即把自己的衬衫脱下来了。

“那,你怎么办?”肖科长接过来,有点不好意思。

“我没事,我们这儿夜里特凉,您不习惯准冻着。”

肖科长这才感激地点点头,穿上衣服,苦笑着说:“哎呀,我今天不该把它们都洗了。”

我们这辆轿子车一马当先,从总场及沿途各分场开出的其他卡车和拖拉机遥遥随后,一路灯火成龙,浩荡东来。出发前的短短瞬间,全军的实际核心似乎已从孔局长转移到洪场长身上,后者的果断和强硬,有效地驾驭了整个儿局面。开车以后,孔局长有些自卑地一声不响,洪场长则趁这个机会做了个简短的动员,他的声音沉重、庄严,带着不容无视的权威。

“大家都是公安干部,我不多废话,待会儿就得真刀真枪地干了。农场的同志情况熟,要组织个敢死队,冲在前面。孔局长是总指挥,我是敢死队长!今天,咱们都得清楚,在这个农场里,在那些亡命徒面前,咱们这些人就是代表国家、代表无产阶级专政的。首都的安全,天津和唐山的安全,咱们自己的父老兄弟姐妹们的安全,就靠大家了;咱们今天就得把一腔子血都洒在这儿!公安人员不要孬种,清河的父老兄弟姐妹也不要孬种!现在我来组织敢死队,有不怕死的没有?”

“有!”小祥头一个举起胳膊。

“还有我!”

连同我在内,几乎所有的人都举了胳膊,当然,有真正热血沸腾的,也有犹豫胆战的,举了手,却生怕叫到自己。

“不能都去嘛。”孔局长从座位上站起来,“我的指挥部也要留些人嘛。”

洪场长高声点卯,叫着那些个他熟悉的人的名字,他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女同志一律留在车上!”

可这时,我的整个儿身心已被沸腾的鲜血烧热,我急切地叫道:“我不怕死!”那一刻我真的不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洪场长顾不上再理我,只回了这么一句便又忙于挑选他的勇士们去了。

我挤上来,在杂乱的人声中拼命抬高自己的声音:“洪场长,洪场长,洪场长……”而他只顾向别人布置任务、安排兵力,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大家别吵,都住口!”他使劲挥着手,“听着,我们就按刚才编好的组行动,四个人一组,不打死不散。天黑看不清,咱们的口令是:‘打狗!’记住没有?”

我抓住他换气的机会,连忙插进去:“洪场长……”

“大家注意,等后面的车上来,也是按四个人一组分。到了那儿,要是犯人们已经冲出去分散逃跑了,就以组为单位搜索,组与组之间要拉紧距离,互相得呼应得上。”

我又插进去:“洪场长,我也要参加到他们组里去!”

“要是八分场的同志正在和犯人干呢,咱们就一齐冲进去,但是打起来四个人一组还是尽量不散,在任何一个小的局部都要形成优势,才能减少伤亡。”

“洪场长……”

“嘿,你就算我们组的。”小祥拉了我一把,小声说了句,接着把全车仅有的武器——两只大铁勺,慷慨地分了一只给我,“拿着!”

这句话洪场长却听得那么清楚,劈手夺过那把铁勺,“嘡”地一声在小祥赤裸的肩膀上敲了一记,不知是对我还是对他,厉声吼道:“这儿是我指挥!”

在车内黄暗的灯光中,我看不清小祥的表情,他准是被洪场长的盛怒吓坏了,一声不敢吭。我呢,被委屈和气愤煎迫着,全身发抖。

汽车戛然停止,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八分场。透过车前宽大的风挡玻璃,我看到了那熟悉的路口,顺着这儿一直走下去,就能看到八分场场部的篮球架和监区的围墙了。但此时蓦然撞进视觉的,却是一堵人墙,坚固地堵在路口,夜幕依稀,远远的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车厢一下子静下来,大家都看见了那堵着人的路口,那些人手执长短不齐的锹镐棍棒,面对着我们步步逼来。天地间那一刻忽地失去任何声响,每个人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八分场完了!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我嗅到了血的腥味儿,随之而生的,却是一种身临绝境的英雄感。啊,这不正是我梦求已久的幻想吗?从少年时代起,我就无数次想象过能有一天,英勇地去死!

我意识到了死,同时又想到我的父母、老师、同学、我的家,脑海里是一片温柔多彩的重叠印象,我第一次发现世界和未来原来是这么美好诱人,胸中不由充满了纯洁而伟大的对于生的渴望。然而我已决心去死,我知道自己那时候有多么真诚,那是对温暖人生的壮别!那种强烈而又深沉的激动,使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就在这时,有人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给你!”

是小祥光裸的胳膊,递过来的,是他手上最后一把铁勺。

如果说,那是一个充满了恐惧、苦闷、忿恨和失望的年代,那么同时,又确是一个闪烁着幻想、激动、悲壮和狂热的年代。

可那个年代毕竟太愚昧了,以至于连许多本来是神圣的东西也被弄得荒唐、滑稽起来,令人不堪回首。而今俱往矣,谁还再有心总去翻找那些被玷污得失去了本色的情怀呢?今天的人有今天的课题,和过去早已远隔了一个时代。今天十九、二十的少男少女们,未经“红尘”而看破“红尘”,那么早熟地沉湎和追逐在物质生活的升沉中,似乎完全无须再到精神世界里去寻找寄托、安慰、感叹和振奋了。大家更多地关心着工资、升级、房子和出国,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甚至小到沙发的样式、红烧鱼的做法这类事情,也能成为一种重要的兴趣。即便仅仅是从我自己的本行——文学研究的角度,我也不敢说这是否表现了某种“时代心理”。我只能说,在一己的感觉上,对人生意义的追求常常被对生活地位的追求所代替,似乎确是一种令人迷惘的社会氛围。

还有钩心斗角!

罗营长挤了谁的位置,心照不宣。他见了我总是客客气气,却又总不自然,仿佛藏了多少戒备。

“哟,下班啦?”

在楼梯上碰见,总是他先打招呼,然后淡淡地侧身而过。

他每天总是最先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去年评上全院的劳动模范,这是材料里最过硬的一条事迹。新官上任三把火,偏偏就是这条,使我心生反感,理智上也知道不该这么做。

“嘿,你知道吗,罗副所长和小唐住一个大院。”

“哪个小唐?”

“司机呀,开‘丰田’的那个。”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想起“罗营长”是住在他爸爸那个部队大院里的,高高的墙,森严的岗,放个车绝不怕让人砸了玻璃。司机又和他是邻居,上下班同来同往,利益均沾,岂不两得其便?啊,怪不得他每天趁大家没来就来,等大家走了才走,原来有这么一段猫儿腻!

对了,我又想起有个星期天去看一个“内部片”,一进电影资料馆的大门,就看见研究所的那辆小“丰田”正端端地停在院里,第二天中午就听见他在饭桌上和人大谈那电影里的笑料。我原来还纳闷这车子是怎么停到那儿去的,现在明白了,那是他的“专车”!行啊,你就是这样当的模范?

在学院人事处召开的考核所级干部的群众评议会上,有人说你架子太大;有人说你学问太小,当然大家也说了你很多优点,光凭那个每天早来晚走的工作态度,工作成绩的优劣似乎便足以忽略不计了。谁也不提起,不,谁也不知道你每天虽然走的最晚,可等你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饭桌前的时候,别人还在公共汽车上挤着哪!

我本不是个好事者,可这些事无论如何使人生出一种不平之慨。尤其对你,我们彼此原本就隐隐有一种谁也不想捅破的敌意。

又一个平常的黄昏,太阳照例该循环到西半球去了,办公楼也慢吞吞地静下来,只有你房间里的日光灯还抖抖地亮着。我下了楼,没走。楼门的斜对面,一箭之遥,是学生们清晨读书的小树林,这会儿没人。这是我白天就选好的位置。假使我能获得证据的话,那么第二天就可以找个“旁证”人一块来看!

五分钟后,我的心怦怦跳起来,正是那辆小“丰田”,悄然没声地来了。小唐从车里钻出来,车门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显得非常沉闷。他在车旁踱着步子,看看表,又抬头往三楼那亮着日光灯的窗户望一眼,然后低下头来点烟……

我为自己这个小小的“外线侦查”的成功而得意,脸上想笑一笑,嘴里不知怎么却突然泛苦。毫无联系地,我竟然想起了八分场那个惊心动魄的深夜……十年了,我早已不能这么清楚地回忆起那种视死如归的内心体验了。这回忆的突然闪现,如雷轰顶,把我的那点得意轰得荡然无存。我胸口上像压了沉甸甸的东西,怎么也挪移不开,我羞愧得几乎要哭出来,疯了似的跑出了小树林。

啊,我曾经有过多么单纯、善良、正直、豁达的青春!我不是这么无聊、猥琐、阴暗、狭窄的。然而往事像一泓毫无偏袒的清泉,不管你是吓一跳还是不敢认,映出来的倒影都是你!

那天晚上我们下了车,谁也不再怀疑一场残酷的、寡不敌众的肉搏迫在眉前,无可避免。眼见那些手持凶器的暴徒黑压压地逼将上来,我,还有每个站在前排的人,都不再有侥幸生还的幻想了。

洪场长喊了一声:“大家别散开,咱们人多!”后来大家不止一次地咀嚼和评价过这两句话,都佩服得不行。因为路上既定的作战方案,是四人为组散开战斗,可没想到下了车就得开打,几乎是一个遭遇战,后面的大队人马猝然跟不上来,我们以少敌众,不能不随机应变,保持一个大坨子应战。特别是后面那句话,更绝,安定自己震慑敌人的作用兼而有之,我们的胆儿真的壮了一点。大家谁也没经过刀枪战阵,那时全都发蒙,既不敢前进又不敢后退。只有洪场长才这么镇定和老练。

暴徒越来越近了,领头的一个突然喊了声:“洪场长!”

洪场长一愣,迎了一步:“是老秦?”

正是:八分场教导员秦文忠!

“怎么回事?”

“啊,”老秦加快脚步跑过来,摆着手:“没事,没事。”“什么?”“误会了,虚惊一场,啊,虚惊一场,嘿嘿嘿。”老秦难为情地笑着。

大家全都愣在那儿,生死之间,何以转化得如此轻易?谁反应得过来!

“乱弹琴!”孔局长挤到人前,他的怒喝把老秦的傻笑吓呆在脸上,“你们怎么搞的!”

“这,这,犯人们起哄,啊,也不是起哄……”老秦本来就拙于辞令,见孔局长一火儿,竟吓得语无伦次。

这时,后面的车辆络绎不断跟上来了,此起彼落响着喇叭,数不清的明晃晃的车灯很有气势地甩在公路上,远处仍能看到刺目的亮点儿长蛇似的蜿蜒而近,那天至少来了上千精壮!远远近近人言车吼,许多人不知局面如何,乱哄哄地下了车向这边走来。不少人胳膊上已扎起白毛巾,手提棍棒利斧,脸上一片杀气。洪场长四下环顾一圈,轻声说了句:

“孔局长,上车谈吧。”

几个头头和秦教导员上了轿子车,谈的什么不得而知,不过大家围住八分场的干部,七嘴八舌之间,便把事情的概貌弄清了。

事情本来很简单,那天晚上天热,蚊虫多,值班队长允许犯人们晚睡一个小时,在各班自己的防震棚外面乘凉。几个犯人找了个旧喷雾器,修修,改成了个灭蚊机,一试,还挺管用,经值班队长同意,便拿它在监区各处喷洒杀虫药。犯人嘛,年轻好动、穷极无聊,精力无泄处,每喷到一处,那里的犯人便兴高采烈地喊叫一阵:“噢——噢——胜利喽!胜利喽”此起彼伏。当时,队长看见犯人自己动手改造的灭蚊机成功了,也挺高兴,所以对犯人发泄兴奋未加制止。这时恰巧有一个队长正从外面往监区走,忽听里边一片喊叫,吓了一跳,以为犯人闹事了,于是不敢再进去,拔腿便往场部跑。场部正在开总支扩大会,传达总场关于肃清谣言,防止逃跑、闹监和集体越狱的指示,一听见监区——用秦教导员和其他几位分场领导的话说——响起一片喧嚣声;又看见那位队长慌慌张张从监区那边跑过来,便问:“怎么回事?”那位队长想当然地答道:“不好,里边要放羊(要逃跑的意思)。”分场的头头们都以为他是从监区里边跑出来报警的,于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谁也不再怀疑这些天在全清河的犯人中酝酿着的那个潜在危机,终于首先在八分场暴发了。他们当即宣布休会,一面派人飞驰机械厂打电话求援,一面紧急动员全分场的干部、职工、家属和“就业人员”(刑满释放后留在农场就业的人员。),行动起来,镇压暴动!

事后分析了一下,当时这些措施还是必需的,因为附近没有警卫部队,电话又要到十几里地以外去打,如果真是犯人鼓噪,非这样断然行动才来得及,一犹豫就完了。搞出这么一场天大的虚惊,不能怪分场领导,只能怪那个误报军情的队长,后来大家都说他是吓破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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