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保温箱里住了近一个月后,我终于从那个长方形的透明箱子里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医生说我由于早产脑部发育不完全加上剖腹产时,羊水已经破了很久,没有空气,大量缺氧,加之又吸进去了羊水,所以肺部和脑袋都有问题,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而且既有可能变成脑瘫儿。他们不能妄下判断,只能把也许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告诉我的家人。
但是我辜负了医生的判断,我很健康的成长,像个正常孩子一样。
只是像个“正常孩子”。
1990年,那一年我两岁了。
除了说话比别人晚,除此之外别无他异。我是家里的活宝,聪明乖巧。但是唯独一点,两岁了还是发不出任何音节,包括咿咿呀呀,张嘴闭嘴之间我的声带没有震动,发不出一点声响,只有气体进进出出的游走与我的身体之间。
终于我的父母安耐不住了,拉这我又回到了我出生的医院。
初晨,钟表上的时间是7点。
虽说是炎夏,但是清晨的微风还是能给人带来一丝丝的凉意。
我穿了一身天蓝色的背带裤,奶白色的背心,还有一双擦的泛光的小皮鞋。剪了一头满大街小孩都留的齐前帘。看起来略萌的外表,但是掩藏不住我的调皮与不安。我左手拽着母亲,右手拽着父亲,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里,等候医生的到来。
“风泽!”
“风泽!风泽在吗?”
“在!”
父母回答这护士的喊话,拉着我的小手进了一件小小的办公室。
我被母亲抱上了医生对面的椅子,坐在那里好奇的看着一切。看着面前穿着白大褂的老头,拿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先是在我胸口听来听去。然后又让我张开嘴巴,对我啊啊了半天。
我看了他半天一点反应没有,医生终于不耐烦了。
“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发育不好啊?”
这两年来母亲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说我脑袋有问题,一听见这句话立马蹲下来看着我,对我说道:“小风,张嘴!跟妈妈学!啊!张嘴!”
我一直觉得人类是最奇怪的生物,表里不一,口是心非。但是为了不让他们太过难看,我跟着照做了起来。
医生检查完我的嗓子之后,又用一个类似三角架一样的金属器在我耳边敲来敲去。
起初他不管敲那边我都瞪着我的大眼死盯着他。按照常理说对于他这种我视为“挑衅”的行为,应该给予一定反应的。但是我丝毫不愿意配合我面前的这个大爷一样的医生。
各项基本检查无果后,医生叹了一口气。
父母看着医生想问什么,医生摆了摆手,然后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大笔一挥的划拉了好几个字,写完又看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说道:“先去做个检查吧。”
就这样,又是一轮的排队,缴费,等待。
CT室门口,走廊的尽头钟表的时间显示9:45。我们已经折腾了将近大半个上午。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吵杂,烦乱。白炽灯在头顶执着的照着,人群流动带来的气味逐渐浓厚,太阳已经升高,楼道的温度也开始升温,我已经开始变得烦躁了起来,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
我拽了拽母亲的衣角,她低头看了看我,便蹲了下来。
“怎么了?小风?在等一会儿就好了,我们检查完了就可以回家了,看好了我们就跟其他小朋友一样了,你以后就可以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耍啦。”
父亲也用他那厚重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说了一声乖。
我还是执着的拽着他们的衣角,然后看像大门口,示意他们带我离开,可惜反抗无效。
又等了大约10分钟左右。
我进入了CT室,素净的墙面封闭的房间。正中间的位置放着一个大大的医疗仪器,方正的头部中间有一个圆形的大孔,看着好像时空穿梭机。
我独自站在边上,一动不敢动,这里不让家人跟进来,只有我跟一个护士和这个硕大的机器。
医生嘱咐我躺好,他在这仪器外的另一个房间,透过玻璃坐在电脑前观看这里面发生的一切。
我平躺了下来,然后随着晃动缓缓的进入了“大圆”中。红色的线条在我的头部扫来扫去,光线不强,却让我无法睁开双眼,渐渐的我好像睡着了。
我好像看见了什么,远处一个球形一样的东西由远及近,慢慢清晰,慢慢靠近。雾一样的隔布笼罩着我的双眼,我试图靠近看的清楚一点,却发现全身无法动弹。球体在我周围逐渐放大放大,似乎还带着温度,我左右晃动着身体,双手能动了。我赶紧伸出双手去抓。手碰到了它,冰冰的凉凉的,我又仔细的看着。摸起来软软的,我翻转着想一探究竟。发现圆球的中间有一个黑点,像一条隧道,深不见底。慢慢的黑点周围开始延伸出红色的线条,越来越多……
终于我知道它是什么了,一个眼球,布满血丝的人眼球。
“啪!”我松开了双手,眼球像玻璃碎了一地。
“哇!”响彻医院的哭声迎面而来。没错,又是我,哭了。
哭声渐停,我睁开双眼,望了望四周,我正窝在妈妈的怀抱中,暖暖的,感觉真好。可是我不是应该躺在CT机里接受检查吗?兴许是我睡着了吧。
父亲拿着检查单子从走廊顶端走来,母亲也将我放了下来,我站在地上睡眼惺忪。
“怎么样?结果?”
“不好!”父亲脸色沉重。没有再接着说下去,母亲拿过来检查单,上面写着脑CT检查异常,轻微器质性病变……初步诊断为脑瘫。建议作进一步检查。
“怎么可能?这么乖巧的孩子!他只是不会说话而已,怎么就成脑瘫了!”母亲在医院的走廊里拿着检查单大喊,父亲赶紧搂住她的胳膊,安慰的说:“还没确诊,我们到市医院再去查查吧,小医院误诊的可能性也很大,不要着急。”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感觉问题很严重,貌似那个老头一样的医生给我诊断了一个很严重的病。一个跟我出院时医生就告诉我父母我可能会得的病。
我拽了拽母亲的衣角,冲她微微一笑,希望能安慰到他们。
11:35。我们准备回家。
下楼的时候路过了妇产科,一路过来,母亲拉着我说:“小风你看,这是你出生的地方,你就在这里从妈妈的肚子里跑出来的,这是妈妈住院的地方,在往里走,就是你刚出生待过的地方。”我顺着手指一路边看边跳。我实在不明白这个充满消毒水和满是人群拥挤的味道,有什么好参观的。终于来到了最后一个房间,好多婴儿躺在一个个的箱子里。
我停下了脚步,趴在玻璃上,仔细的看着看着,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呆呆的望着最里面靠墙的一个保温箱里,一动不动。
“塔塔!塔……塔!”我的嗓子发出了声音。
“你说什么?”
父母瞬间愕然了。惊恐的看着我,将我抱起来,在我耳边一遍遍的问:“你刚才说了什么?风儿?天啊!你会说话!”
父亲激动的将我从母亲的怀中抱了过去。“乖!儿子,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被他们晃动着身躯,无法动弹,但是眼神却依旧看向那个靠墙的保温箱。
“塔塔!”
是的“塔塔”。我人生中发出的第一个声音。然而我的眼神依旧盯着那个保温箱,他们曾经的主人,是那对死去的双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