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岚未已经死了不下一百次。
纱巾遮面的女子露着半张冷清的脸,琥珀眸里寒气逼人。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高大精悍的男人,白发白袍,眼如白石。
最后那个,随时会扑上来把他咬碎,金发黑衣,如果不是那双萤黄色的兽瞳……不对,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比他岚三少更英俊的人呢?当年他还是岚将军的时候,那叫一个英姿勃发,他陷入回忆的表情让这三个人以为他十分得意。一个铁拳把他打飞撞在墙上,人身蛛腹的怪物狼狈地爬起来,一条修长的腿抬起重重踩在他曾引以为傲的脸上,萤黄兽瞳阴森可怖,拳头咯吱作响:
“要不是她,你以为你这条狗命还能活到现在?!”
“珑巫,你想踩爆他的脑袋?”夹隆在想这个距离的话,脑浆和血会不会沾染到他的衣服。
珑巫又补了一脚,怪物砰地一声砸在天花板上。珑巫瞟了瞟倒挂在半空的怪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不干净的东西,扫扫肩头往禾之房里去了。
“蜘蛛兄。”
“我不是蜘蛛!我叫岚未!”
“哦,岚未蜘蛛兄,你……”
阴寒毒钩对准夹隆的后脑勺。
“小禾还没醒,我不希望某些人吵到她。”罗收了收淡蓝色的纱裙坐下来。
岚未收回钩子,趴在天花板上一动不动。
“她为什么不躲开。她一直都这样吗?”
没人理会他。
怪物沉默,血红独眼盯着厚厚的地毯。
罗站起来走到窗边。
天边黎明曙光,枯枝似乎抽出了嫩芽。
“小禾是个很坚强的人。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对的。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那个女孩一直在问他关于兽王的事,不厌其烦。
开始他对这个宣口号的人十分鄙视,满口自由,满口生存。
他才是他们的将军,这女孩凭什么代替他拯救属于他的军队?
可是,她做到了。
金晶身体,闪耀太阳光辉,五足异兽持剑砍断地狱铁栏。
所有人匍匐在这个普通人脚下。
那,他呢?
只能躲在黑暗里,用以前他最看不起的,充满嫉恨的眼默默接受这一切。
他是唯一一个被珑玥兽异的岚族魔法师。
说到珑玥……这家伙竟然是珑族血脉最强的继承人。一头淡金的发,一双死寂寒冬般的眼,那不是九岁孩童该有的神情。
他岚未何其有幸,遇到杀死珑玥的荒州魔女,遇到天才魔法师的兽人弟弟,珑巫。
珑巫……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连掩饰自己的紧张都不会,这样很容易被人拿软肋。
还有那块菱形宝石,蹊跷得很,竟然会在一个连魔魂都没有的女孩身上。
“她醒了。”珑巫靠在门边,罗快步走了进去。
禾之盖着一床厚被子,铺散的黑发衬得一张脸又小又白,她微睁着眼对罗说:“我破了个大窟窿,补起来很费力吧?”罗笑不出来,面纱下的脸抽搐了一下。
“那人呢?”
“没死。”
珑巫踩着蜘蛛肚子不准怪物进屋。
“我去把粥拿来,这三天你都没吃东西。”才说完,一个牛头异兽人就端着放粥的盘子站在门外,尴尬地看了看岚未和珑巫,低下头恭恭敬敬的一句:
“岚将军。”岚未面无表情地恩了一声,挺着巨大的蜘蛛肚子爬走。
珑巫接过盘子,走到她们面前,呆愣愣地看着禾之。
“快冷掉了。”
“哦!哦……”珑巫把碗递给罗。
毫无血色的小脸皱成一团。
罗苦口婆心地劝:“没办法,你现在只能吃这个。”
她不说话。床边这两个提心吊胆三天三夜的人想发火又忍住,珑巫给罗一个眼色,罗放下碗走了出去。
“哎呦给我看看都成什么样了?啧啧……逞英雄吃亏了吧?现在只能喝粥了吧?”
禾之狠狠翻了个白眼。
这只该死的猫!她都病成这样了,连句好听话都不会说!
“那天你滚哪儿去了?”
“要你管?”
“你!”
“恩?”
这是对待病人的态度嘛!
“你眼皮上怎么有块黑斑!”珑巫着急地看着她。
黑斑?
“你把眼睛闭上,我拿纸巾帮你擦擦看。”她闭上眼,抖动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个火热东西覆上她的唇,寡淡的清粥滑进喉咙。
她不敢睁眼,身体又僵又麻,连扬起手打他一耳光都不能。
“原来你不吃是想让我喂你啊!”珑巫晃着金黄色的脑袋笑着说。
这简直——
“流mang!!”
珑巫摸着她苍白漂亮的额头说:
“等你好了怎么打我都行,乖乖把粥喝了。”
禾之垂下眼咕哝,他把耳朵凑过去:
“什么?”
“这么做,你是不是觉得很麻烦?”
“啊?”
罗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望着野兽:“珑巫你上辈子属什么的?”
夹隆打着哈欠离开了。
禾之用被子捂住脑袋不说话。
这时候蜘蛛爬过来说:
“这猫的脑子怕只有花生米大!”口气讥讽。
“你欠揍!!”珑巫跳起来向蜘蛛踹过去,蜘蛛躲开,一个铁拳砸向岚未的脸,蜘蛛爬上墙倒挂在天花板上,得意洋洋地看着底下气急败坏的野兽。
罗关上门隔绝战场。
三天没合眼,她真的有些累了,取下淡蓝面纱,揉了揉太阳穴。
转角处立了个白袍男人。
“你在这干嘛?”
“等你。”罗不想再问,她现在需要睡个好觉。
夹隆抓住她的手臂:
“我真希望被铁栏戳穿的是我。”
“兽人不会轻易就死。”琥珀眼睛看向他——还不放开?
“兽人会死,只要毁了眼睛。”
罗有些不耐烦:“我暂时没有毁了你那只眼睛的想法。”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禾之珑巫陪在彼此身边这么多年,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而自己,只有无止境地等待。珑巫是被所有人看不起的怪物,没有完整的兽人体魄,没有完整的血脉魔力,可这样的怪物会被禾之用那种眼神看着。
他实在搞不懂,都是陪伴,为什么自己的陪伴如此艰辛!
“罗。”距离上一次他叫她的名字,不知隔了多久。
“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我吗?
他没有看到罗此刻褪尽血色的面孔,淡蓝面纱重新遮住了她的脸。
“没有。”声音清冷无比。
夹隆放开她,笑起来,笑声让她的心揪起来。
她转过身,琥珀眸里浮上一层混沌暗影。
“夹隆。如果有天我死了,是被你亲手所杀。你会如何?”夹隆愣怔了一下,抿着嘴不说话。
她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之后有一个女人陪在你身边八年,突然她有天对你说她希望得到你的爱。你会如何?”
呼吸一窒,他觉得心脏开了个不会愈合的伤口。
白石眼中一片死寂。
如果是这样,会如何?
这假设又真又狠,他无话可说。
身后是冉冉升起的太阳,而她如同一只垂暮老燕,满目悲伤:
“夹隆。我有我的罪要赎,我所做的一切为了谁你不是不知道。你放过我,也放过自己,好吗?”
“非珑玥不可?”他还是问了,虽然他已经知道答案。
“我们都一样,爱上了不爱自己的人。可是夹隆,你还有机会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而我的幸福,已经和他一起死掉了。夹隆,别再这样,这会让我更难过。”
她实在太累,闭上眼,似乎下一秒就会被灿烂的阳光消融殆尽。
“在你身边哪怕一分一秒对我来说都是幸福的。我不会再要求你,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男人的背影忧伤且孤单,如同多年前的她。
罗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她蹲下来抱住自己。
这种执着,这种痛苦她不是不懂,她以前就用这样毫无退路的爱去对待一个不会爱自己的人。
那个人冰冷残忍,直到失去魔魂。
“我想,就算没有悲伤没有快乐地过一天也是好的。”当时珑玥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对自己说这话?
他呼吸的温热从她头顶一直传到心里。
风筝被夜风吹远。
他说:“那颗糖很好吃吗?下次给我留一颗。”
这个人给她的冲击太大。
他坐在屋顶,头上一片晴空。
他把花盆搬进屋,衣服全部湿透。
他静静离开喧闹的街道,身边跑过欢声笑语的孩子。
他陷进沙发,闭上眼,就像抽光了所有气力,膝盖上永远放着一本没有合上的书。
珑玥。
珑玥。
满脑子都是他苍白透明的面孔。
他扼住她的喉咙,猩红狭长的眼里全是癫狂痛苦,他吼着:
“你们都在要求我!!我做的还不够吗?”
她忘不了。
这个在地狱出生,在阳光下活了两年又重堕地狱的人,被一片灰白沼泽慢慢吞噬,他仰起头看她,眼里如雪寂寞。
刚吃过晚饭。
岚未不太敢看对面的四个人。
坐在最中间的禾之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罗拢了拢纱裙也坐下来,脸上依旧冷清,夹隆在喝一杯永远喝不完的茶,还有那家伙!摩拳擦掌似乎要上来把他再揍一顿。
“我口渴了。”蜘蛛下巴一抬,禾之把茶水给他推过去。
“想听什么?”
“你想说什么。”
蜘蛛闭上血红独眼,蝎子脚敲着沙发。
“五足倾世,烈阳如火,女神归一,救赦天下。这是我爹说的最后一句话。”
罗皱起眉头看着禾之,禾之摇了摇头。
“我爹说,这句话一共和五个人有关。”
“女神指的是谁?”罗问。
“魔神之女,大陆平衡生命的存在。”
“按照字面意思,女神需要归一才能救赦天下,这说明这魔神之女是……不完整的?”
珑巫眯了眯眼,说:
“五足的字面意思不就是五个脚吗?什么东西有五个脚呢?”他摸着下巴思考。
八道目光直直射向他。
“干嘛?”
“蜘蛛说的不错,你的脑子只有花生米大。”
“我不是蜘蛛!”
“夹隆,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禾之拿起手中的笔记下这四句话静静地看。
“岚族驭天下火,岩浆、火焰。几十年前,岚、蔚蓝、洛是联盟,直到我族圣灵火凤凰突然腾飞消失,自此蔚蓝家与岚家渐渐疏远,甚至多年后把蔚蓝雪嫁给了珑梵,哼,蔚蓝荣就是一棵墙头草!火凤凰是岚家火魂所在,圣灵离开,人心惶惶,都说我岚家不再受神明庇佑。”
“除了岚城,其他城有神明吗?”禾之问。
“沙神,隐岩家的神明,为人心狠手辣。沙神是邪神,只会带来死亡和毁灭。
沙神现世,天下皆荒,蔚蓝荣封印了她,可惜,又被你那闹事的爹给放了出来。”
“他和我无关!”珑巫瞪着蜘蛛,岚未挑了挑眉毛。
“这几百年来,岚族、隐岩为最强,只因有神明庇佑。火凤消失,珑洛崛起,一个咒术残忍,一个扭曲时空。当时我父亲重伤卧床,要不是想用洛家星辰天河水治愈,我岚族百万士兵也不会冒险去珑族地盘。也怪我,当时年轻,珑梵挑衅了几句便忍不住攻打珑城,最后被一个九岁娃娃搞成现在这副模样。”
“洛溟利用了你们。”禾之说。
“这个老王八蛋恨不得岚族,珑族自此消失。不过我听说洛城最近不太平。”
“珑梵去过洛城。”罗说,岚未突然大笑起来:
“想不到洛家也有今天!哈哈哈哈!!你爹真有本事,灭了岚族灭洛族,下一个不知道会是谁。”
“他不是我父亲!”萤黄兽瞳快冒出火,他一个回旋踢正中蜘蛛的脑袋。岚未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龇起牙:
“要不是在下面困了十多年,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珑梵珑玥的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又打起来了。
“我们都想打倒珑梵!岚未!”蜘蛛咬断一根银白蜘蛛丝,看着禾之:
“既然有共同目的,那你用刀指着我是什么意思?”
“你敢把他勒死,我保证把你脑袋切下来!”那双眼睛漆黑如夜。
蜘蛛丝在珑巫脖颈上留下道道血痕。
他们的目光,一样倔强。
蜘蛛耸耸肩,很无奈地说:
“真是夫妻同心,我也应该找个老婆。”明晃晃的刀面差点把他的鼻梁削下来。
“今天大家都累了,早些休息吧。我们没征求岚家的意见就住进来很失礼,但是岚未,我们都是被珑梵逼迫得走投无路的人,应该能成为同盟军。我和罗把城堡每个房间都打扫干净了,你是岚家的人,住在这里吧。”
“你是来告诉我我应该继续姓岚吗?”
“这是你的事情,我只负责说明我们的立场。”
等所有人离开,岚未才从沙发上爬下来。
墙壁上投射出一个怪异的影子,这里全是陌生人的气味。
“父亲,你让我等的人就是她?可她并不完美。”
一只鸟穿过云层,舒展雪白羽翼,天边月牙渐渐淡去。
清晨的风里带着一丝凉,有人替她拉上窗帘。
那些乱七八糟的梦还是不肯放过她,夜里断断续续地醒来几次,第二天,愈发难受了。
有人掀起被子躺在她身边,不用看,那只猫。
珑巫把她冰凉的手放在胸口。
睁开眼。
萤黄兽瞳里映出一张僵硬的面孔。
“别靠这么近!”
“你在发抖。”珑巫按了按她皱起的眉头。
鼻腔里是雨后阳光透过树林,叶子散发的香。
当明白这股气味从何而来的时候,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身体渐渐暖起来。
金色的睫毛眨了一下:
“给你讲个故事。”你当哄孩子呢!
“从前有个怪物,被魔鬼关在黑屋子里,他试图逃跑,可是每次逃跑都失败了。”大大的眼睛从他的喉结看到锁骨,再从锁骨看到喉结。
“一天,有个精灵敲开了黑屋子的门,怪物从没见过谁的眼睛能那么黑,怪物似乎看到了同类,一个想逃出魔鬼手心的同类。精灵是魔鬼派来的,却从没做伤害他的事。之后,他们逃走了,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怪物受了重伤奄奄一息……”
她颤了一下,他把她抱得更紧。
“或许是运气好,怪物没死,精灵一直守护着他。”
“精灵总唱悲伤的歌,怪物想安慰她,可是怪物变得连展开怀抱都不能。怪物想问她,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会不会孤单?”
他记得。
他什么都记得。
《叶子》。
夜空。
无边绿海。
她快把手心里的黑衣服抓碎了,仰起头顺着他的下巴看向鼻梁,顺着鼻梁堕进一片阳光。金灿点亮精灵眼中的黑夜,她不知道她此刻的模样和在绿海仰望星空无异。
充满渴望。
就像一匹冰原孤狼,渴望黎明曙光。
“我记得有人这么说过,世界这么大,人生这么长,总会有这么一个人,让你想要温柔的对待……”
“怪物是精灵想要温柔对待的人,第一个。”
她没有告诉他,这个故事中,那个帽子店的女孩爱着带她在天空散步的魔法师。
很爱。
很爱。
她闭上眼沉入梦境。
很久以前,他看见一对白色的鸟,其中一只不能飞翔,另外一只把含在嘴里的食物哺给她。过了几天断翅的鸟死了,另外一只也死了,就在她旁边。
他第一次流泪,以为也是最后一次。
温柔?
大概就是看她画画,世界突然安静的感觉。
大概就是她把头发挽起来,站在那里微笑的样子。
大概就是现在,她温热的呼吸随着心脏跳动。
他就像春天里渐渐融化的冰雪,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