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兴得说话颠三倒四,云飞笑微微地看着我,忽然冒出一句:“可惜只有一双魔鞋。”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想和我一块儿行走江湖,双飞双栖呀。我把他的脑袋搂到胸前,泪珠痛痛快快地滚下来。
我没有耽搁,立即开上我的“都市贝贝”赶往西京大学,那儿有一位全国闻名的材料专家苏教授,我采访过他,是一位正直睿智、脾气稍稍古怪的老人。苏教授在他的实验室里,还没开始工作。我闯进去,关上房门,直截了当地说:
“苏教授,我给你带来一件宝贝,你见到它一定会喜出望外。不过我有三个条件:第一,今天让所有工作人员放假,只允许你一人研究它;第二,绝不许损坏原件;第三,今天5点前一定还给我,并终生保守秘密。你答应吗?”
他狐疑地看着我,也许他认为这个年轻女记者有点疯癫,但他终于做出决断,断然说:
“我答应。”
“你要起誓!”
老头正言:“我的答话就是誓言!”
这句话反倒让我对他完全信服了。我说好吧,现在请你清场吧。苏教授喊来助手,宣布放假一天,让人员赶快离开实验室。助手狐疑地打量着老头,打量着我,不过仍然执行了他的命令。一阵忙乱之后,偌大的实验室里只剩下我们俩,我从贴身衣服里掏出那双魔鞋,玩了两个简单的戏法:先让鞋子在空中飘浮,又穿上鞋子纵身摸摸天花板。苏教授是行家里手,自然是一点就破,他死死盯着魔鞋——真该让云飞大哥来看看他的馋相!——喃喃地自问自答:
“它能隔断重力?不可能!不可能!”
我笑嘻嘻地说:“它当然是可能的,因为它正在你眼前飘浮。”
“当然!当然!”他一把抢过魔鞋:“我要抓紧时间研究它,你请自便吧。”
他一头扎进仪器堆中,对鞋子作X光衍射、透视、金相观察,以及种种我不大懂得的检查。有些机器难于一人操作,他只好请我做助手,但又忍不住厉颜厉色地训斥我,嫌我手脚太笨。一直到中午时,他才不再折腾我,一个人在显微镜前聚精会神地观察。我已经饥肠辘辘了,但估计这个主人不会为我准备午饭,就快步到街上买些小吃,又快步赶回来。我喊:“苏教授,吃过饭再工作吧。”苏教授不耐烦地喝道:“你自己吃吧,不要来打扰我!”
我不再打扰他,坐在角落里想自己的心事。我想,我和云飞之间的缘分真的就此割断?我不愿成为他的累赘,他的那句话已说得够清楚了:如果有两双魔鞋该多好!那样就会有一对轻功超绝的夫妻大侠并肩浪迹江湖,升天入地。可惜——只有一双。我知道他是野惯了的人,不愿勉强他为我剪去翅膀。
那么,我就揣好这份爱,守在S市耐心等他吧,也许当年纪老迈、白发苍苍时他想落叶归根,那时我将成为他的根……苏教授把我从冥冥中推醒,他满面疲色,表情严肃。我小心地问:
“怎么样?”
他摇着白发苍苍的头:“毫无眉目!我只是弄清了,对引力起隔断作用的是鞋底夹层里一层5毫米的物质,但它不是人类所了解的任何物质,不是合金,不是有机物,不是纳米和微米材料……其实这个结果我早料到了,你一拿来我就料到了。”
“它——对科学有用吗?”
“当然有用!它是万年难逢的至宝。我不知道它的出处,但我相信它只能是高度发达的外星文明遗留在地球上的。不过——可能短期内无用,几百年几千年无用。你可以想象,如果把航天飞机交给鲁班,把电脑交给祖冲之,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裨益?科技水平的差异太远了!”
我失望地说:“那么……”
他热切地说:“也不能灰心!也许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能把它留下吗?你应该把它留下,我会邀请全中国、全世界水平最高的专家来研究它,一代一代地研究它,相信总有一天,人类会破译它的奥秘。”
我带着歉意说:“我知道你说得对,但我不能对它的主人失信。”我补充道,“不过我会再劝他公开这件宝物,我一定尽力劝他。”
已经快5点了,苏教授恋恋不舍地交还魔鞋,我真不忍心看他怅然若失的样子。不过,为了对云飞守信,我还是离开了实验室。
把“都市贝贝”开到云飞住的大街,眼前的景象使我忽然一阵晕眩。五辆警车停在大楼下,100多名武警虎视眈眈地守候着。天上传来隆隆声,一架直升飞机刚刚赶来,在街区上空盘旋。我的心掉进冰窖里,云飞已陷入重重包围,这都是因为我,他是为我晚走了一天,而且——他此时没穿魔鞋!我把“都市贝贝”停在警戒圈外,把魔鞋揣进内衣里,用力往里挤。警卫拦住我,但这当儿我看到了冀大头,便大声喊起来,冀大头走过来,把我拉进警戒圈内。
看来这是武警和公安的联合行动,冀大头显然是现场指挥。但指挥车旁有一位公鸭嗓在喊叫,而冀大头目光阴沉,怒冲冲地瞪着那人。那人的嗓音很熟悉,我想起来,是那位自称别主任的狂妄家伙,他正在向战士鼓动:
“他一露头就开枪,不要犹豫!这是一名作案累累、恶贯满盈的飞贼,一定不能让他逃跑。听着,谁打死飞贼,我姓别的自掏腰包奖励10万元!谁要是徇情卖放,我一定让他蹲大狱!”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对冀大头说的。冀大头眼中冒火,却无可奈何,毕竟那人说步云飞是作案累累的飞贼,这一点没有说错。对步云飞的敬重和徇情是上不得台面的。场面闹哄哄的,看来进攻马上就要开始,我急急拉上冀大头向楼内跑:
“快,我去劝他出来投降!”
冀大头欣喜地说:“好,这是唯一可走的路!”
急迫间,我没有想到冀大头为什么会相信我能劝降。后来我才知道,正是我暴露了步云飞的行踪。我忽然匿踪七八天,引起冀大头的怀疑,因为他知道我不是做事虎头蛇尾的人,更不会为一个新结识的男朋友就把步云飞一案扔到脑后。唯一可能的是——那名男友就是步云飞本人。于是他查出我打电话的公用电话点,以此为突破,拉下对步云飞的追捕之网。他没想到的是在逮捕行动中插进来姓别的这个家伙,看来这位别主任是决心把步云飞置于死地了。
大楼内各个楼层间都有战士在警戒,7楼以下的公司职员和7楼之上的住户都好奇地从门缝里观看。我们乘电梯赶到18层楼,这儿的战士和武警更多。冀大头喊:“让开,让开,让这位秋记者进去,她是同飞贼谈判的!”他拨开警卫,我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房门,飞快地闪身进屋,随手关上大门,上了锁。
云飞正叉着手在窗前观看,赤着脚。他回过头看着我——我真不敢直视他的眼神!那是无奈,是一头被困铁笼的猎豹的无奈;也是苦楚,因为他信任的女人骗走他的宝鞋,又引来抓捕的警察。我一边从贴身衣服里掏出魔鞋,一边向他走去:
“云飞,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我。”我苦声说,泪珠淌满脸庞,“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没有骗你。这是你的魔鞋,你快穿上它逃走吧。我为你挡住警察。”
步云飞脸膛一下子亮了!也许“我是清白的”这件事比他的生死更重要。他没有多说话,接过鞋子,迅速穿上。我焦灼地说:
“但你能跑掉吗?那么多枝枪在下边瞄准着,还有直升机!”
我清楚魔鞋的法力是有限的,它只能隔断重力,并不能提供飞升的动力。穿上它只能“纵跳如飞”,而不能真正飞翔。它怎么可能帮云飞逃脱铁桶般的包围呢?云飞没有丝毫惊慌,低头在鞋上摆弄片刻,抬头深情地说:
“秋天云,我永远记住你!”
他纵身跃上窗台,下边立即传来公鸭嗓的声音:“他已经出来啦!开枪!快开枪!”
步云飞长笑一声,双臂一振,像火箭一样倏然射进夜空!他飞得极快,直升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在飞升途中,他还好整以暇地拨了一下直升机的尾部,直升机在天上滴溜溜转起来,好久才重新控制好平衡。这时,步云飞已在夜空中彻底消失。
楼下很静,没有枪声,没有喧嚣,人们可能都看呆了,我的惊疑也不在他们之下。显然,我对这双魔鞋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它的法力并不仅仅是“隔断重力”,必要时它还能提供惊人的动力。对了,它一定能制造反重力,正是反重力助他快速升空。
在这一刹那,我对步云飞的身份发生了怀疑,他是偶然拾到的魔鞋吗?那他怎么可能知道魔鞋的第二层法力?也许他是一个有地球人形貌的外星人?不过我不大相信这一点,因为步云飞身上浸透了地球人的爱憎。
不管怎样,他已经安全了。我打开房门,把冀大头放进来,一身轻松地说:
“跑了,步云飞真的飞上天啦!你看!”
我得意地指着窗外的夜空。冀大头一步窜过来,仰头看看夜空,对着步话机大声喊:
“飞贼已经逃入天空!谈判代表很安全,请直升飞机赶快搜索!”
步话机里传来直升机驾驶员气急败坏的声音:“到哪儿搜索去!他飞得比炮弹还快,差点把我的尾翼撞掉!”
冀大头沉吟片刻,又同上层交换了意见,无奈地下令道:“撤退!妈的,今天的行动彻底失败了!”
不过,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失败的沮丧。
步云飞就这样失踪了。警方照例要开一个总结会,由于我是官方批准的战地记者,总结会也让我参加了。会上,冀大头做了检查,局长轻描淡写地批评了几句。倒是那位别主任不依不饶,跑到公安局来吵闹,说一定要“揪出与步云飞内外勾结”的人。局长把他软软地顶回去了。局长说,这次抓捕失败,我们有责任,但确实有客观原因。我们只知道这个飞贼有轻功(或者有一双魔鞋),谁料到他能像导弹一样升空?早知这样,我们就会通过外交部把美国的NMD(导弹防御系统)借来啦。不错,当时冀大头确实让一位秋记者越过封锁线去和飞贼谈判,这是我批准过的。为什么?因为这名飞贼是很特别的人物,他只偷贪官不偷百姓!当然,偷窃这件事仍是犯法的,但我们要尽量不伤及他的生命,因为反贪局需要他做证人呀。你想想,什么人才盼着他死呢。
别主任怒气冲冲地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发笑。这家伙恰恰不知道一个最关键的细节,否则他真能把我关进监狱里。这个细节就是:在包围圈形成时,步云飞并没有魔鞋,是我越过封锁及时把魔鞋送还给他。知道这一点的只有3个人:步云飞、我和苏教授,我相信苏教授绝不会告发我。冀大头狐疑地问:
“天云,你贼兮兮地笑什么?”
我忍着笑低声说:“你甭问——我是为你好。知情不报是包庇罪,所以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冀大头真的不问了。
不过这位别主任从此没再来闹腾。原因很简单:他“进去”了。说来也是该着出事,别主任的司机是公安上挂着号的人,经常闹点小漏子。这一回他竟然胆大包天,开着公家车辆在火车站骗了一个外地姑娘,拉到偏僻处把她强奸了。姑娘呼救,他情急中想杀人灭口,被巡警逮住。过去这个司机进“局子”后,仗着自己后台硬,牛气得很。但这次他知道犯的是重罪,为了立功赎罪,立马把他知道的别主任的黑事倒个一干二净。第二天,别主任就被“双规”了。
星期天回家,爸妈常提起那名飞贼。爸爸对他很感激的,因为自己一辈子做人的价值在飞贼这儿得到肯定。他也很惭愧,说他不配步云飞的尊敬,他要把这些年公费旅游的花费算一算,折成钱,捐给希望小学。我虽然觉得他太迂腐了点,但不想违逆老人的心,就没有说三道四。妈妈也说:“遂老头的愿吧。”
爸妈从此不再提我的婚事,也许,他们看出女儿对步云飞的心意?
主编很恼火,因为我没有写出那篇“独家报道”。我不想写,不想把那些只能放在心龛里的神圣之物抖给别人看。那次主编又来催我,我同他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我毫不隐讳地谈了自己对步云飞的感情,甚至公开了我和他的私情。痛定才能思痛,对云飞的思恋咬啮着我的心房。我哭得泪流满面,主编叹口气,从此不再逼我了。
苏教授经常同我通电话,他不提魔鞋,也不提步云飞,只是同我闲聊一阵。但我知道,在他内心深处,他对魔鞋的重新出现还抱着一线希望,或者说,他不愿放弃最后一线希望。当他第7次同我通话时,我内疚地说:
“苏教授,很抱歉我没能履行对你的许诺。看来步云飞和魔鞋都不会再出现了。”
老头沉默良久,动情地说:“天云姑娘,不能再见到那件天下至宝,我真是死不瞑目啊。”
我也脱口喊出:“苏伯伯,不能再见到步云飞,我也是死不瞑目啊。”
两人在电话中相对唏嘘。
晚上睡在床上,我常陷于追忆中。云飞的一个个镜头,如真实,如梦幻,在我眼前荡过:沙丘顶上那位须发纷乱的“胡子爷爷”;从沙丘上如大鹏展翅般向下纵跃;轻盈地向高楼飞升;两人的欢爱……严格说来,我对他还缺乏了解——我连他的真名实姓还不知道呢!唯一有把握的,是“大概”可以肯定他是地球人而不是外星人。虽然我们只有5天的相处,一夜的欢爱,难道他能忘记S城一位叫秋天云的女人吗?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为什么连个电话也不给我打呢?
在焦渴的思念中,一年过去了。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又梦见步云飞。他从沙丘顶上纵跃而下,长袍在身后扑飞如翅。他悬停在我的床头,默默打量着我。我喊他,喊不出声音;伸手拉,但指尖总是差一点儿触不到他的手。我苦苦挣扎着,想摆脱梦魇……我醒了,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向窗外飞出。我失口喊:云飞!赤足跳下床,从窗户向外看。外面风清如水,月白如银,一幢幢楼房没有一丝灯光,沉浸在夜的静谧中,哪儿有云飞的身影?我想自己是把梦境和真实混淆了,怏怏地回到床前。忽然,我的眼睛睁大了,床头柜上放着一双鞋!一双精致的、柔软的、亮光闪闪的魔鞋!而且毫无疑问它是真的,因为它并没实打实地放在柜上,而是在距柜顶两寸的地方悬空而停,停得十分稳,我扑过去时,带动的风使它微微晃动。我轻轻捉住它,捧在手里,不敢确认自己是否在梦中。随之我不再犹豫,匆匆穿上魔鞋——即使这是梦境,我也要抓紧机会见见我的云飞——纵身向窗外跳出。如果在平时,我绝不敢这样做的,因为我对魔鞋的性能并不深知,在我试穿的那一次,还从天花板上跌落下来呢。但此时半梦半真的感觉给了我勇气,根本没有考虑危险,从5楼纵身飞下。
魔鞋确实法力无比,我轻盈地纵下5楼,在地上轻轻一弹,又飞回到四五层楼的高度,我在纵跳中大声喊:“云飞!云飞!你在哪儿?”没有回音,秋夜沉沉,万籁无声,月亮和星星冷静地俯视着尘世。
我在这一带漫无目的地纵跳着,嘶声喊着。纵跳中我逐渐掌握了魔鞋的性能,越纵越高。飞升中在楼房上稍一借力,就能做大角度的转向。我搜遍半个城市,见不到步云飞的踪影,只好怏怏地返回,仍从窗户纵入房中。周围的住户大概听到动静,几扇窗户亮了,有人探头向外查看。我倚在窗前,泪水无声地淌下来。现在,我已确认这不是梦境,但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云飞不愿见我?他给我留下了一双魔鞋,可他仍能从5楼纵下,瞬息而逝,这是否说明他另有一双魔鞋?
我的心阵阵作疼,我想起两人恩爱时曾说过,如果有两双魔鞋该多好,那时我们就并肩行走江湖,双飞双栖,做一对神仙伴侣。现在——如果他真的有两双魔鞋,那么他为什么躲避我?
百思无解啊。
我沉重的叹息一声,不再折磨自己了,云飞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也许他本身是外星人,不能在地球长住;也许他另有难解的情孽……我只需记着我们之间的恩爱就够了,毕竟他在离别前还专程来探望我,又为我留下这件天下至宝。
我擦干泪水,拨通了苏教授的电话。半夜接到我的电话,苏教授一定猜到了什么,他激动得话不成句:
“天云,你……有什么消息吗?”
“苏伯伯,步云飞来了,刚刚来过。他留下那双魔鞋,可他为什么不和我见面呢?”
我哭得噎住了,泪水汹涌地淌下。苏教授笨拙地安慰道:“天云,不要难过,他肯定是爱你的,他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原因。”他难为情地,又迫不及待地说:“那双魔鞋真的在你手里?能交给我研究吗?”
“当然,这是我的心愿,我想也是步云飞的心愿。”
“那好,我现在就去你家——你一定能理解我的急迫吧。”
“我能理解,不过你不用来,我穿着魔鞋,很快就会到你家的,你是住在8楼,对吧,你只用打开窗户,打开电灯就行了。”
我纵出窗外,在附近最后搜索一遍,仍没有云飞的身影,便向苏教授住宅的方向纵飞而去。我掠过平房,穿过楼群,劈开月光,追赶着秋风。脱离重力的自由感觉实在美妙,很快,纵飞的快乐赶走了我的抑郁。也许,云飞正在云层中悄悄地、欣慰地看着我?
我到了苏教授的住宅楼,8楼有3个窗户大开着,往外泻着雪亮的灯光,一个白发苍苍的头颅映在灯光里,正焦灼地探头观看。我轻盈地飞进去,脱下魔鞋,赤足立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捧着魔鞋递过去。老教授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去,呆呆地看着它,忽然动情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