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他的爱妻,我愿意帮他实现这个心愿。当然我肯定不会杀人,我也不相信这样干就能斩断那条命定之路。但——我相信,在这个关键的时空节点施加一点儿干扰不是坏事,我祈盼它能多少弱化150万年后的社会爆炸。
我会完成丈夫的托付,但在这件事上我俩其实只是同路人。
我努力抚平了烦乱的思绪,沉沉睡去。
狂暴的雷声把我惊醒,炫目的蛇形闪电连接着天和地。透过青光我能看见金合欢的树干,看见几支慌乱摆动着的长颈。暴雨随即扑来,把世界淹没在狂乱的雨声中。我知道那个时刻快来了,就坐起身,从睡袋中掏出雨帽带上,注意观察。凌晨,随着咔嚓一声炸响,一道闪电击中一棵巨树,正是我曾爬过的那株。巨树从中腰处被劈断,缓缓落到地上,激起一声闷响。青光中看见几只长颈鹿疯狂地逃窜。倒在地上的树冠熊熊燃烧,即使暴雨也不能浇灭它。
暴雨过去了,天光渐渐放亮。那株巨树的残骸上仍有余火,浓重的白烟直直上升,到一定高度后被水平风吹散。我钻出睡袋向那边走去,很快闻到了烤肉的香味掺杂着焦糊味。火堆中露出长颈鹿的一只后肢,它肯定是被倒下的树干压住又被大火烧死了。我忽然发现在远处,在熹微的晨光中,那个直立人族群正急急向这边跑来。也许他们的嗅觉更灵敏,在几里之外就闻到了烤肉的味道?我迅速藏到一丛刺槐后,观察着他们。
那个族群看到了长颈鹿的尸体,高兴得尖叫着。显然他们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幸运,他们没有耽误,立即围着尸体忙碌起来。女人们先用石刀割下小块的熟肉给孩子们,小家伙们兴奋地狼吞虎咽。男人们用石刀熟练地分割尸体,割开厚厚的鹿皮,割断坚韧的肌腱,把尸体分割成一人能够扛动的小块儿。虽然工具只是石器,但他们的工作相当快速。太阳升起时尸体分割已毕,族人们扛上猎物,结队离开了。这当儿周围聚集了一群鬛狗,但它们没敢靠前。可能是怕火,也可能对直立人有惧意,只是在圈外狺狺吠着。
这个族群离开了,鬛狗们向火堆围拢,准备享受残肴。这么说,并没有发生那件改变历史的大事,我不免感到困惑……但我忽然发现有两人匆匆返回,一人放下背负的鹿肉,用带尖的木棍赶走鬛狗。另一人是那位男头领,他也放下背负的鹿肉,盯着那堆余火,慢慢靠近。我的位置正在他的对面,中间隔着火堆。我悄悄端平望远镜,镜野中看到火苗在那双眼睛中跳荡,使原本平淡的目光平添几分灵气。他犹豫着,欲进又停,欲停又进。他的基因中镌刻着对火的顽固恐惧,灵智中却萌生了对火的强烈渴望,两者正在激烈交锋。最终,新启的灵智战胜了古老的基因。他慢慢伸出多毛的手臂,试探着,小心地抓起一根前端燃烧的树枝,把它从火中抽出来。他把树枝擎得远远的,盯着前端的火舌,目光中仍有驱不净的恐惧。但无论如何他没有扔掉它,而是牢牢擎着。
另一个男人此时也忘了驱赶鬛狗,呆呆地立着,紧盯着他手中的火,目光中有更浓的惧意。
于是,此时此刻,人类的新时代之门开启了。
我叹口气,悄悄掏出激光枪,瞄准他擎火把的右手,一个小红点在他右腕上跳动。大卫说只有杀了他,才能“有效地”斩断这条路(连他也没说能“彻底斩断”)。但我不会杀他的。大卫想让人类抛弃科学完全回归自然,甚至回归到发明用火之前的自然状态,但他却是使用断然的科学手段来实现它,这样的干涉合乎自然吗?我摇摇头,放弃了脑中这场驳难。这是一个悖论陷阱,甭想摸到底儿,还不如跳出来干点直观的事。我把激光枪调到弱档,按下板机,一束激光脉冲破空而去。这束脉冲足以在他腕部烧出一个焦斑,但不会造成更大的伤害。他痛楚地狂嗥一声,往我这边瞥了一眼,扔下火把转身就逃。另一人跟着他撒腿逃跑,连地上的两大坨鹿肉也忘了捡起。
那根脱离了火堆的树枝又烧一会儿,火舌逐渐变小,最后变为白烟。
于是,那扇刚刚打开的新时代之门又关闭了。这次灼伤会给盗火者留下痛苦的记忆,甚至被他认为是上天的惩罚。也许他今生不敢再“玩火”,也许在一段时间后他会恢复勇气再度尝试……不管怎样,反正我已经对这个时空节点施加了干扰,可以对丈夫交待了。也但愿它能弱化150万年后那场劫难。
鬛狗们又狺狺着靠近。我的任务已顺利完成,便带上随身用品返回。我一边信步走着,一边想着如何把这件事(我没杀死盗火者)对丈夫说圆。沉思中我回到了出发地,但是——眼前为什么没有我们的时空渡船?我仔细看看周围的方位,没有错,正是这儿,那五株扇椰树就在近边。我打开对讲机呼唤丈夫,但对讲机中悄无声息。需知道的作用范围是100千米啊,莫非丈夫驾渡船离开了这片时空,独独把我抛下?不,大卫绝不会这样做的,以他衰弱的体力,他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我在附近寻找,很快找到了我离开时留下的脚印。是穿鞋的脚印,所以只可能是我留下的,绝不会是那些光脚的直立人。但在脚印的尽头,在那本应停着一辆时空渡船的地方却空无一物,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迹象,比如压断的树枝,地上留下的压痕等。我反复呼唤,对讲机里仍然是瘆人的沉默。这沉默一点点放大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我焦急地呼唤着:
“大卫,大卫,你在哪里?”
——忽然之间我全明白了。我的世界瞬时坍塌了。
二 大卫
妻子走后,大卫勉强吃点东西就睡了。这一觉睡了很久,但一直睡不安稳。思潮在睡眠之河中暗暗涌动。他要妻子做的事是对他40年信仰的决绝反叛,那么他这样做对吗?……浅睡中他感觉到电闪雷鸣,感受到狂暴的雨柱拍打着船身,也感觉到一道闪电击中了附近的树木。这么说,那个时空节点应该快到了。
他想走出梦境,用对讲机向妻子问问情况。但他的体力实在太弱,意识指挥不动肢体。一直到朝阳初升时他才真正醒来。他打开对讲机呼唤妻子,但没有回应。那么,也许那位盗火者已经到了火堆现场,夏娲此刻不便回话。她看到对讲机的信号,过一会儿就会主动回话的。
但他等了很久也没回音。他忍不住,又呼唤了几次,仍然没有回音。虽然从理智上判断不会出事,但下意识中一个小警灯开始悄悄闪亮。他强撑病体坐起来,从环形观察窗向外看。天气已经大晴,天蓝得通透,几朵羽状白云悠然飘荡着。渡船旁边是那五株扇椰子树,在斜射的阳光下似乎显得更加高大。夏娲说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地标,所以她不大可能迷路。但大卫巡视一周后有点儿困惑——周围好像没有被闪电击中的树,因为视野中没有余火的烟柱。那么,昨晚他在恍惚中感觉到的纯粹是梦境?
外出的妻子带着一整套高科技的行头,肯定不会出危险的——但正是这一点让他困惑。因为那件高性能的对讲机肯定不会出故障,在关机状态也有提醒功能。那么,妻子为什么迟迟不通话?
他的忧思被暂时打断,因为在左前方草丛中忽然出现两个直立人,手中各握着一根带尖木棍。他们显然是直冲着这儿来的,走得很快,边走边向这边指指戳戳。大卫机敏地悟到是怎么回事:是阳光,阳光在渡船的金属外壳上反射,方位正指向那个方向。他们一定是远远发现了草丛中的奇怪闪光,于是过来一探究竟。昨晚妻子说她发现了一个直立人小族群,这两人应该就是其中的成员吧。两人很快走近,走到大约20米外时放慢了脚步,警惕地盯着这边,手持尖棍一步一步地逼近。渡船的窗户是单向透光,他们看不清里面,但大卫能清楚地看到他们:扁平的额部,突出的眉脊,****的身体披覆着肮脏的黑色体毛,但比起黑猩猩来要稀疏。这正是人类在150万年前的尊容。
大卫静静地观察着。那两人绕着时空渡船转了几圈,对这个从没见过的大个头物件十分好奇,当然也夹着惧意。一个人用棍子捅捅渡船,见没有动静,便大着胆子把手慢慢伸过来。大卫屏息等待着那一刻——“砰”的一声,那人被低压电流打倒。他尖叫着,左手护着受伤的右手,连滚带爬地逃离此处。另一个人也慌乱地逃离。
大卫想他们肯定会头也不回地逃走,永远不敢再回到这儿来。但他想错了。那两人没逃多远就停下脚步,心有不甘地回头望着这边,激烈地比画着,讨论了很久。大卫轻轻摇头,看来这俩扁平脑壳尽管脑容量不足,也有很强的好奇心啊。没错,好奇心——这正是人类的强大本性之一,有了它,人类才敢“玩火”。大卫不再关心他们,拿起对讲机重新呼唤妻子,仍然没有回音。这时他听到尖利的连绵不绝的啸声,是一个野人发出的,他把手指含在嘴中,鼓着腮帮用力吹。没有多久,天边出现一群人影,约有二三十人,大步向这边跑来。他们走近了,早先的两人迎上去,比画着什么,向这边指指点点。然后他们合为一队走向这边。
大卫忽然震惊地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走在人群最前边的、首领模样的人是一个近50岁的男人。但他的形貌与别的直立人截然不同!首先他身上没有体毛。皮肤黝黑光滑,仅在胸部和档部有黑色体毛,与现代人完全一样。他走近了,能看清他脸上也没有毛,而且额部饱满,眉脊不突出,完全是现代人的标准形貌。大卫仔细观察,甚至能从他的体貌中分辨出白种人的特征:眼窝较深,高鼻梁,蓝色瞳仁。但他披散的头发是黑色的,鼻梁挺直而不高,这一般是亚裔的特征。尽管他皮肤黝黑,但没有黑人的典型特征,比如卷发、厚嘴唇和翘起的臀部。大卫非常奇怪,150万年前的直立人中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突变,一个异类?也许现代人(更可能是白色人种和黄色人种)的血脉之河正是从这儿流出来的?
大卫隔着单向玻璃近距离观察他。那人看不到里边,但他一直努力向里看,一边保持着身体不与渡船接触,显然前面的两人已经向首领说明白了这个危险。从这个迹象看,这个直立人族群的语言已经进化到了一定程度。那人的眼睛近在咫尺,蓝色眸子显得机警而威严,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大卫苦笑着想,多半此人就是那个盗火者吧。他不该让妻子把激光枪拿走的。目标已经自己找上门啦,这会儿打开窗户给他一枪,自己的事就办完了。
但渡船里没有其他武器,他只能老老实实待着。
那人绕着渡船观察,大卫也随着他转动身体。忽然一声响,是他不小心把妻子放在手边的食物碰掉地上了。外面众人的听力很敏锐,都同时听到了这声轻响,齐齐向后跃出。跃到安全位置后他们才回过头,惊慌地盯着渡船。众人中没有那个首领,原来他离渡船太近,转身跃回时一只手不小心碰上船身,被低压电流打倒了,而且打得较重,此刻正在地上抽搐。其他人赶忙跑过来,把他拖到安全位置。
众人恐惧地盯着这个会咬人的魔物。首领被扶起来后也盯着这边,目光中有恐惧,但更多是狂怒。他在盛怒中做出了决定,一阵尖锐的喝叫之后,人群立即动起来。一人快步离开,沿来路返回。其他人开始拔草折树枝,收拢后堆到渡船旁。首领本人也怒冲冲地做着,他体态彪悍,又带着情绪,干得比别人更快。大卫有点奇怪,他们在干什么?要用草叶树枝把渡船埋起来么?不久,地平线上又出现了人影,这次是多达百十人的长队。肯定是刚才那个信使唤来的。无疑这个部落非常强大,妻子说它有31人,那她只看到了一部分。他们走近了,每人腋下都夹着一捆树枝或草。抵达这里后他们也把柴草堆到渡船周围。柴堆的高度已经半掩了渡船的窗户。然后所有人都望着来路的方向,等待着。
按说大卫已经能猜到他们的打算了,但由于思维的惯性——认为此刻的直立人还没有学会用火——大卫竟然没想到那个最明显的答案。他陪这些野人折腾这么久,体力已经难以支持。但眼前的事总该见到答案吧,他凝聚意志坚持观察着。忽然他奇怪地发现,“朝阳”正在慢慢落下——原来那其实是“夕阳”啊。自己的一觉竟然睡了一夜再加一整天?不该有这么久的,这让他心中隐隐觉得不踏实,那盏小警灯又开始闪亮。
暮色渐渐降临,渡船外的众人忽然有一波喜悦的骚动,很多人指着来路的方向。大卫也极目望去,忽然再次震惊了。他发现暮色中出现一个光点,它晃动着向这边趋近。现在能看清了,那是一支火把!火把的光芒照出了3个人的身影,都像是女性,两个年轻的扶着一位年老的。老人相当老迈,步履艰难,所以她们走得很慢。
火把?所谓人类“第一次用火”的时空节点之前竟然有了火把!看到火把,大卫不由得苦笑着自嘲——傻瓜,你这个反应迟钝的傻瓜,直到这时你才知道这些扁平脑壳们是在忙乎什么——在为这个胆敢咬人的魔物准备一场严厉的火刑。要知道他们已经有了“高科技”的火,拥有了世上最强大的魔力。他们要动用神火把魔物烧死,惩罚它竟敢对人类的王者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