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听苏姑姑提什么问题。她搂着弟弟,兴致飞扬地看草窝里的景色,说:“这儿真美!”看惯了南太平洋的美,这儿的风景让人耳目一新。多雄浑,多壮丽!看得高兴,她放开嗓子唱起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着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声音像银铃似的,非常动听。或者高声朗诵:“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窿,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弟弟很快喜欢上这个性情爽朗的姑姑,紧紧偎着,侧脸盯着她,嘴里喃喃地学她唱歌。可是一会儿他就不耐烦学了,仍像过去高兴时那样,放开嗓子“啊啊”地叫起来。我赶快看苏姑姑他们,怕他们说弟弟傻,但苏姑姑大笑起来,把弟弟搂得更紧了。
我估摸着,苏姑姑和肯特伯伯这边大概没问题了,如果有阻力,大半来自罗杰斯爷爷,因为他一直微笑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弟弟。他一定是3个考察者的头头。可是,怎样让弟弟通过他的测试呢?我想破头皮也想不出办法。不过,弟弟运气很好,很快就有了表现自己的机会。
3头骆驼不慌不忙地走着,前边草原消失了,巨大的黄色沙丘出现在眼前。这是国家特意保留的10平方千米沙漠,是作为一种景观而保留的。骆驼走上沙丘,在后边留下一长串梅花形的蹄印。正午的太阳把沙面灼得火热,但苏姑姑不怕,从骆驼上下来,在沙堆上奔跑、打滚,乐得像个小丫头。这种疯闹正合弟弟的意,他干脆脱了鞋光丫子,在沙面上跑来跑去。
肯特伯伯和罗杰斯爷爷笑吟吟地站一旁看着。
弟弟突然停下来,聚精会神地盯着某一处。罗杰斯爷爷注意到了,拉着我走过去。光秃秃的沙面有一个尖尖的东西,在那儿轻轻摇动。罗杰斯爷爷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我摇摇头。爷爷向那边走去,弟弟忽然跑过来,拉着爷爷的衣角,指着那儿说:“虫!”
一只昆虫正向那儿飞快地爬去,我们还没辨认出那是什么虫,忽然像闪电一样,一只蛇头从沙堆里窜出来,一口把那只虫吞掉,而后迅速钻回沙中。原来那尖尖的东西是蛇的尾巴,是它诱杀食物的诱饵!罗杰斯爷爷刚才如果跑过去,说不定遭它咬一口呢。爷爷高兴地说:“好孩子,你已经看出它是一条蛇,是不是?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在旁边多少有些嘀咕:“刚才弟弟说的是虫”,他很可能指的是在沙面上跑的那只昆虫而不是指沙里藏的蛇啊。不过……我犹豫着,最终没有把这一点告诉三位圣使。
我知道自己的隐瞒不大光明。我想,因为弟弟而存点私心,老天爷也会原谅我的。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3点了,爹娘没吃饭,在等着我们。我们都饿了,午饭吃得风卷残云,三位圣使不住嘴地夸奖娘做的饭菜。美中不足的是,弟弟的表现欠佳。平时吃饭,他总是用不好筷子,爹娘也没强求他,由着他用手抓。今天当然不行了,娘给他一双筷子,再三交待他不能用手。可是弟弟饿了,用筷子老夹不到菜,就把筷子一扔,用手抓起来。爹急得吼了一声,把弟弟吓住了,嘴角一咧一咧地想哭。苏姑姑他们都笑了,连忙说:“不碍事的,不碍事的,让他抓吧。”
爹当然不能让他抓。我赶快把弟弟拉到这边,给他夹饭和夹菜,这场尴尬才算解脱。表叔在暗暗摇头,不用说,他认为这番表现足以把王才娃淘汰掉了。我也暗暗着急,只能盼望圣使们不在乎这些小事,也许他们能看到弟弟内在的聪明。
饭后圣使们就要走了,表叔和他们一块儿走。临上飞碟时,他们和表叔说了几句。表叔一下子愣了,在飞碟边愣了很久,他跑过来震惊地对爹说:
“圣使们说王才娃已经通过考查,他就是麦洛耶夫的灵童了,三圣岛将在七个星期后来迎驾!”
好消息来得太突然,我们全家都懵了,甚至最看好弟弟的我也不敢轻信。只有弟弟嘻嘻笑着,一副宠辱不惊的风度。表叔愣愣地打量他,眼神已经变了,震惊、敬畏、茫然。他这会儿一定在想,弟弟是真人不露相,就像传说中的济公和尚一样,外表疯傻,其实有大智慧。弟弟指着飞碟说:
“姐姐,我坐。”
我们都崇拜地看着他,他是不是在说,他早已料到这次考查的结局?你看他是那么自信和坦然。表叔毕恭毕敬地说:“是的,是的,你很快会坐上这架飞碟的,他们说七个星期后就来接你。”
弟弟又指着三人说:“苏姑姑,抱我。”
表叔想了一下:“你是吩咐,七个星期后让苏姑姑来接你?好的,我转告他们。”
看着表叔同弟弟说话时垂手而立的样子,我直想笑。表叔可不敢笑,连大气也不敢出哩。后来弟弟不说话了,表叔恭敬地说:“你如果没别的吩咐,我就去了。”
飞碟飞走了,爹和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有点手足失措。这个弯转得太陡了,憨才娃一下子变成灵童,变成世上最聪明的人了。他们该怎么对待他才对?以后的49天里,他们对弟弟小心翼翼,不要说训斥了,连说话也不敢大声。弟弟倒没什么变化,仍像往常一样玩,抹鼻涕,数蚂蚁,在爹娘跟前撒娇耍赖。
我真替弟弟高兴,但内心深处也有隐隐的不安。这三位圣使……我当然不够格批评圣使,但我觉得他们的考查太随意,太儿戏,太不认真。我当然希望弟弟被选上啦,可是,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选错了,弟弟并不能胜任三圣的工作,那该怎么办?他要替全人类思考啊,60亿人指着他哩。
这些不安我没法告诉任何人,只有闷在心里。睡梦中,它总是在黑暗处悄悄蠕动着。
弟弟很快变得声名远扬。不要说这一带了,我想全世界都知道了王才娃的名字。人们蜂拥着往我们的草窝来。或骑马,或骑骆驼,甚至有步行的。从公路到这里,步行要两天两夜呢,但瞻仰的人没把这点苦放在眼里。世人都知道,三圣岛是不许闲人上去的,所以,从没人能见到三圣的面,愿意瞻仰圣容的人只能趁灵童选定后还没移驾这一段时间。他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宝贵的机会。弟弟对来人视而不见,照样与羊羔玩耍,照样拖鼻涕,但来人都知道这是真人不露相的表现,他们毕恭毕敬地远远站着,窃窃低语着,然后满足地离开。
我还碰见一件非常离奇的事。那天我和弟弟在草窝里玩,碰上两个来朝拜的人,是一个中年人背着他母亲。中年人面色黝黑,脚上还拴着铁锁,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苦行者,他背着母亲长途跋涉到这里,需要多大的毅力啊。遇见我弟弟后他十分惊喜,艰难地伏在地上行礼,他背上的老妇人也虔诚地合掌为礼,苍老的目光中充满渴盼。弟弟很好奇,走过去,试探地伸手触触老妇人的额头。老妇人像遭到电击,浑身一抖,然后挣扎着从儿子背上爬下来,试着走路。不可思议的是,她真的会走了!在儿子的搀扶下走了十几步。母子俩高兴得要疯了,用我们不懂的语言啊啊地嚷着,俯伏在地上亲吻弟弟的脚印。
这个当口,连我,每天为弟弟擦鼻涕的良女姐姐,也敬畏地看着他。弟弟全不在意,也不管仍然伏在地上的那对母子,拉着我跳跳蹦蹦地走了。事后我才慢慢醒过劲来,我不再相信弟弟有这样的法力——毕竟他是我抱大的嘛,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显过灵。而且,即使他被选为三圣,也只是一个超级聪明的科学家,而不是法力无边的耶稣和如来。那位瘫痪老妇人突然会走路,只能是她的心理作用。对于这些虔信者,心理作用是非常管用的。
即使这样,弟弟在我的心目中也逐渐高大起来。
7个星期后,三圣岛的迎驾使团来了。政府事先已把这儿封闭,否则,那天朝拜的人会挤得飞碟没办法降落。
肯特和罗杰斯没来,苏姑姑来了,他们确实遵照了弟弟的吩咐。同时来的还有十几架直升机、垂直升降机和飞碟,有几十个风度翩翩的人来为灵童送行,他们大概都是各级首脑,不过我不认识。他们都没有进屋,恭敬地列队立在门外,等着弟弟出来。但弟弟在这节骨眼儿上真让人失望。他知道飞碟要把他带走,从此离开爹娘和姐姐,便凶猛地大哭着,扯着娘的衣角不松手。娘也哭,哭着劝他走。他可能觉得娘不可靠了,便转过身抓住我的衣角,死死不放。苏姑姑和颜悦色地劝他,但这会儿他不再喜欢苏姑姑了,用力打苏姑姑的手。苏姑姑的手背被他的指甲划伤,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娘很难为情,赶快找来创可贴,但苏姑姑没工夫包扎,仍在耐心地劝弟弟。很长时间过去了,他的反抗一点都没有松劲,爹、娘和苏姑姑都没辙了。门外的贵宾们很有修养,耐心地等着,眼观鼻,鼻观心,装着没看到屋内的尴尬。但这件事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呀。我同样舍不得弟弟,想起要同他生离死别,嗓子就发哽,但我只有硬着心肠劝他。弟弟非常生气,大概他认为姐姐最不该“叛变”的,他生气地打我,嘶哑地哭喊:
“不,不走!”
一屋子人一筹莫展。我忽然灵机一动,抱起弟弟说:“要不,姐姐陪你一块儿去,好不好?”
满屋的人像碰上救星。爹、娘和表叔都看着苏姑姑,他们知道外人是不能上三圣岛的。苏姑姑略微思考一会儿,爽快地说:“行,让良女陪他一块儿去!”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吃了定心丸,我搂紧弟弟,脸贴着脸小声劝他:“三圣岛多漂亮呀,姐姐陪才娃一块儿去玩,行不行?那儿有飞鱼、海豚和信天翁,还有很多好吃的菠萝、椰子和柠檬呢。”弟弟的哭声渐渐放低了,最后用双手围着我的脖子,轻轻地点点头。
在场的人长出一口气,赶紧簇拥着我和弟弟出去,生怕灵童变了主意。我在前排座位坐好,让弟弟坐到膝盖上,教他:
“弟弟,跟爹娘说再见!”
弟弟的情绪已经扭过来了,雄赳赳地同爹娘挥手,回头对飞碟司机喊:“走呀,走呀。”苏姑姑微笑着向司机点头,于是飞碟轻飘飘地飞起来。我听见娘在下边带着哭声喊:“才娃!我的才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