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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泪珠缘(23)

小环斜着身儿站在宝珠面前道:“你敢是从七姨娘那里来么?”宝珠道:“月香我还是昨晚子见了没见来。”小环道:“昨晚子敢是你往那边去的?”宝珠点点首。小环却嫣然一笑,便把帕子去掩小嘴儿,还嗤嗤的笑。宝珠看他这样也嫣然一笑。小环溜转眼波去看一看没人,便挨着宝珠一块儿坐下来道:“我问你,”才说了这句,又站起来走到床沿上去坐下。用帕子招他道:“你来,我问你呢。”宝珠便放下烟袋过来,小环按他并肩儿坐下,脸对脸儿的问道:“我昨晚儿看你来,你可知道?”宝珠道:“你敢是到软姐姐那里看我去?”小环道:“不是。”宝珠道:“哦,昨晚子窗外咳嗽一声儿的敢便是你?”小环嗤嗤的笑起来道:“好吓!可不臊死了人。”宝珠红了脸道:“你呢?”小环便一手钩住宝珠的颈子,一手来拧他的嘴。宝珠连忙掉转头躲过了央告,小环却没得气力,拗不过宝珠,早顺势儿和宝珠滚在一堆。宝珠忙正了色道:“哎唷!闪了腰了,快放了我。”小环笑着扶他坐起来,连问:“闪了哪里?”宝珠道:“这会子好了。”小环因替他整整紫金冠儿,道:“你和月香好,可知道月香的事呢?”宝珠道:“我不知道什么事,你讲,我听。”小环道:“咱们家瞿福你知道为什么问了死罪?”宝珠道:“哦,你不说我知道了。”因道:“这个也太罪过些。”小环道:“不然月香也保不住,因是老爷钟爱的。所以大爷不敢专主,要等老爷回来再作区处。光景像月香那模样老爷也忍不的舍了。”宝珠道:“这事办的不好。教我且闷住了不响,等老爷回来,告诉了,或索性赏给了他,或好好的回复他出去。照这样,幸而瞿福不把实情讲出来。设或当堂供出,这府里的名声还好听吗!”小环点首儿。宝珠又道:“怎么便能问了死罪?”小环道:“他本来姓徐,因打死了两个人逃了出来。见官府缉获的凶,不知怎么求了老爷到这里府里来充了家丁。又改了姓,也便没人敢惹他。这会子是大爷向府里太尊讲了,说他改名躲匿,以前咱们并不知道他是紧要人犯,误收留了,此刻查出踪迹,所以送府来办的。那太尊查看存案,果是有的。审了一堂,瞿福也是冤家到了,竟一口招承。所以问了这死罪,这事却没提一句儿。”宝珠叹了口气道:“主仆通奸是死罪,不知道子谣父妾是什么罪名?”小环失了色。宝珠便站起来抖一抖衣裳要走。小环一把扯住衣角,宝珠忍着心疼,把袖子拂散了就走。

小环见宝珠去了,便呜呜噎噎的哭将起来。初则是怪宝珠,继则自恨没得主意。何苦放着宝珠倒被叶赦坏了身子。哭了一会,忽又自己懊悔起来。想从前至今,没一件儿称心的事。进了这府里,便似进了囚笼似的,再飞不出去。叶冰山在家的时候,便没时没节的便干些丑事。便自家不高兴着,也要勉强奉承。再加叶赦穿花似的和他来厮缠,这会子连宝珠也知道了。

可见说要人不知,除己莫为,既出了丑还有什么颜面见人。不但见不来叶冰山,打今日起连宝珠也见不来了。想到这里,便心灰意乱起来。看看天色晚将下来,挨到晚饭时候,听丫头们说宝珠回去了。心里便加了一勺冷水似的,也不用饭就独自睡下淌眼泪。听自鸣钟打了十二下,外面丫头们都睡静了,忽然起了个自尽的念头。便独自起来四下看了看,见灯光暗小如豆,绿荧荧的。到窗口一看,见天井里月色迷离,落叶儿被风吹着在回廊上蔌蔌的打旋涡儿走动。便慢慢的回床边来,向床沿上坐下,细想一会。觉得做人实在没趣的很,不如死了,爱到哪里便哪里,可不自在。想到这里,心里倒快活起来。便揩干了眼泪,到妆台上拿了付纸笔来。想把那灯剔明些,却不道反乌了下去,通红一点,绝无寸光。小环叹口气,便道:“还写什么来,只是死得不明,人还说是为的宝珠,可不又冤了他。”因大书道:

不应强赋定情诗,悔到如今死已近。

若问此身被谁污?宫门悬带料应知。

写毕,便解下腰带,拴在床横头铁杆子上。用一张矮凳子垫了脚,引颈套上,再把矮凳跌开了。只觉喉间一哽,那一缕香魂便从泥办宫透出,随风飘出窗外。

到回廊站住看自己,原好好的与生人无异。心里疑惑还当自己没死。再回到房里看,那个脂粉搓成的娇小身躯,已如步灵仙子似的,凌空悬在那里。到这地步不禁洒了几点眼泪。因想:“我这身躯儿,在生时那样自怜自爱。不要回来他们给我胡乱收拾,可不辱没了我这身体。不如守着看他们哪样布置。”因便坐在妆台上等着。

一会子听鸡鸣了,那纱窗上渐渐的白了。因想人说鬼是不能到天明的,可见也作准不得。

看自鸣钟已指在七下二刻,因想把灯吹灭了。却吹了半天也吹不乌,便渐渐悔恨起来。再一会子听丫头们起来了,却好这日天也阴惨惨的没得日头。小环见半晌没人进来,好一会听外面丫头们私说:“今儿姨娘怎么了,这会子还不起来。”小环听了这话,不禁掉下泪来。忽有人在外面问道:“六姨娘怎么不起来请安?老太太问呢。”听便有人来开了房门进来,却是大丫头端端。看他先到床边唤了声,见不应便掀起帐子看没得人。因怪异道:“奇了,姨娘哪儿去了?”听外面有人接应着进来,看是楚楚。向楚楚道:“姨娘没睡在这里,敢又到哪里和二爷干那个去了。”楚楚道:“光景便是了。”小环暗暗痛恨。见楚楚猛回头见床横头挂着一人,叫声“阿吓!”便扯了端端的手飞跑出去。一会子见四五个老婆子进来,看见小环缢死了,都大声呼救。见一个抱住了,一个解绳子,两个扛着歇到床上来。一个伸手去摸胸口说:“阿吓!胸口不温了。”一个去把脉息说:“哎吓!脉息也断了。”七八个老婆子,便一片声哭将起来。

正乱着,见外面闯进一人来,看是蕊珠的母亲朱赛花。见小环已没救了,便痛哭了一会。瞥眼见桌上有一张纸,便取来一看,勃然变了颜色。忙揣在怀里,小环暗暗点首。

见赛花又抚尸大哭了一场,小环也淌着眼泪。一会子见老太太和七位姨娘都到了,软玉、蕊珠也都来了。小环见人多了没处儿坐,便自己坐到里床去守着尸首。一干人多哭着。见叶赦、叶魁也进来,小环看见便咬牙大恨。见他也来哭着,便伸手打了他一个嘴巴子。见叶赦叫声:“哎吓!”捧住了一边脸儿,小环顺手又是一下,那叶赦便嚷着:“痛”。老太太忙问:“怎么了?”见叶赦两颊俱肿,只道叶赦触犯了什么神道,便祝告了一番。小环见老太太这样,便忍住了气,看叶赦捧着嘴跑出去了。自己觉得隐隐有些手掌儿痛,便手对手儿拿帕子揉着。冷眼看一干人还是苏畹兰和软玉母女两个哭得凄切些。又好一会,见一干人都走了出去。来了七八个老婆子和贴身的四个丫头来替他洗澡换衣服成殓。又一会子说材停好了,请出去大殓。心里想这阖棺的景象我看不得,回来定不受用。不如便此刻走别处逛逛去,因便舍下那身躯儿走到回廊上来。四下一看,都是高墙,打那边走去。正想着,那身子觉得秕轻的随风吹去,云里雾里不知到了哪一处。

睁眼看时,却在一座山子上。见对面来了一人,定眼一看,却不是别个,正是昨儿在一块儿玩的宝珠。因赶到面前叫道:“宝弟弟你哪儿去?”宝珠一眼见是小环,便抱住哭道:“姐姐你怎么便这样了,你敢是为我那句话儿伤触了你吗?你便和我斗气,也不到这个地步。”说着痛哭流涕,小环也流泪不止。因替他拭泪宽慰他道:“我原和活着一样,倒反自在些。我哪里为你,我只恨叶赦那狗子起这样歹心。把我名节坏了,我必要报这个仇才是。亦和你在生怎样讲的来,只我死了便幽明相隔,遂不来我的心愿。我再投一生来,你可依我那一件儿。”宝珠哭道:“姐姐哄我,来投生哪有这样容易的。”小环道:“这个你不知道,我自有主见。你果然不弃,记取十二年后臂上有朱砂记的便是我后身,可不要忘了。”宝珠哭着答应。小环把袖子撩起,露出雪白一弯粉臂,举向宝珠道:“你果然许我,你把我这臂上啮一个血痕。”宝珠哭道:“姐姐我不忘你便了,这个我可忍不下这个心肠。”小环正色道:“罢,罢!算我痴想便了。”宝珠见他这样说,便只得依他。闭了眼睛硬打起心肠,只把这臂膊当做自己的,横起胆子咬了一下。只听得小环绝叫一声,宝珠大吃一惊。睁眼看时连小环的影儿也没有了,只袅烟和婉香两个站在面前唤他。自己却睡在床里,站的满屋子人。

原来,刚才宝珠听说小环缢死了,便一哭晕倒。袅烟急了又不敢回上房里去,只婉香近些,便请婉香过来一同唤他。见宝珠只合着眼睛使劲的发抖,人唤他也不听见。

春妍、海棠、笑春、爱儿、晴烟都一片声帮着喊,到这会子才醒过来,大家略放了心。婉香便去劝他,宝珠只呜呜咽咽的哭着讲不出话来。婉香见他这样,心里酸得和醋似的。含着一包眼泪道:“你自己也该保重些,果然是伤心的事,也不能舍了自己的身子便哭到这样。倘有点什么长短,教人怎么呢。”宝珠见他说出这话,便看了他一眼。婉香把头低下了,想这话又说混沌了,便满脸飞红,默默的坐了一会,听自鸣钟打了十一下,已是三更时分,便劝宝珠:“解衣睡罢。”宝珠此时已不哭了,却不肯睡。只呆呆的想那小环的话。见满地站的人,又不好和婉香讲。便和衣躺下了,叫婉香睡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表白。这便是:

三生有约知何日,儿女痴情死不休。

§§§第三十二回

趁癫狂小环索命

了冤孽叶赦归阴

却说叶府自打杨小环一死,满屋子弄得阴惨惨的,每夜必有响动。那些婆子丫头们不是这个说见鬼,便是那个说出怪。外面延僧忏悔,做七回神,忙个不了。过了七七才安稳些。那蕊珠的母亲本来为人极好,想小环既死了去,何苦留这一纸字迹教人知道,况老太太也有些知觉了,要这何用,便背地把他烧却了。那小环的本意,他自然不知道,这且不表。

再说小环的魂,自与宝珠啮臂订盟之后,心里原想便投生去。却因颈上这带子再卸不下,咽喉间时时呃痛。因此大恨叶赦,誓要报了他的仇去,只可恨这身子不由自主。心里想到这边,刚走着又被风吹了到那边去,再也没自己一点儿主意分。飘飘荡荡的飘了几日,总飘不到自己屋里去。一夜月色昏暗,北风大起,站脚不住,便和柳絮似的随风吹去。可巧吹到梧桐院落下来,看不是别的所在,正是自己住的院子。心里想道:“好容易到了自己家里了,只不知道我屋子里是什么样子了。”因走上回廊,见一带帘子破坏了好些。零零落落的挂着一个蛛丝网儿,直沿到栏杆上来,结成一个八卦图儿却已破了半边,心里很不受用。再走,见一扇朱红栏杆竟已破了,歪倒在回廊外面草地上。那草地早枯黄了,惨凄凄的笼着烟雾。下面有两个虫儿一递一声的厮叫。再看那梧桐叶儿落了满地,只剩些枯干儿挂着一钩的凉月。四下悄无人声,想道:“不道我才死了几天,这里便荒芜到这个样儿了。不知道我这形影还似旧时不似?”因想到走廊尽处照照镜屏去。却不道那两扇镜屏早已搬去了,露出一片败壁。沿着些莓苔蟢镜隐隐有几行墨迹,近前一看,却是前年自己题的诗。一排儿写着七八首,看是:

曲绿栏杆宛转思,不辞凉露立多时。

今宵怪底罗衫薄,应是秋风到桂枝。

月钩空挂美人魂,草长红心旧有恨。

已是牢愁禁不起,那堪庭院又黄昏。

看了这第二首,不禁掉下泪来道:“不道这诗竟做了今日的谶语。”因便不愿看了。走进中间,见供着一个湖色灵帏,一张方桌,一付烛台香炉。一对魂幡已是灰尘罩满了,灵帏边亭柱上又挂着几陌纸钱。想是一天不过来两个丫头祭奠虚应故事的,所以也不收拾。又看桌上摆的五花五神和香亭狮象,那些乱缉扎成的件儿,早已破坏残缺。上面一架紫竹灵床悬着灯彩,幔子里面衬出一幅自己的真容。近前一看,宛然亟似。呆呆的看了半晌,不禁凄然下泪。向那画上道:“小环,谁叫你生得这样,是你自己把这红颜误了你也。”说着竟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

刚哭着忽墙外一阵笑声,因住了哭。听是那壁尤月香院子里来的,料是丫头们玩的有趣。心里一发凄酸,不禁又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忽这边间壁朱赛花院子里的自鸣钟当当的打了十下,因收泪道:“我好容易才得到此,却只顾自己伤感着,不报仇去,还待天明了不成。”想着便拭泪出来,约略认得门路。趁着月光把袖子障了风,径到叶赦院子里来。见重门静掩,里外悄然无人。月光略斜过西,却照在叶赦卧房窗子上。见窗内有一片灯光和月色相逗,因走近向窗里望去。见一张方桌上摆着一盏长颈灯台,几本石印小书,看签面标着“耶蒲缘”三字。心想这书我到没见过,只不知道是什么典本子。因四下一看却不见叶赦。见上面葵花床上垂着湖色绸帐,料是叶赦睡了。细听有些声息,又夹着咿咿呀呀断断续续的哑语声。心里疑惑,猛可想到了,便面红耳热起来。刚欲转步,忽听帐钩儿铮的一声,帐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一看不是叶赦,却是大丫头叫圆圆的。身上披着一件大红小紧身儿,开着胸襟拖着睡鞋儿。笑容可掬的走到方桌边,抽开抽屉取了一包物件便急急的钻进帐去,便听叶赦嗤嗤的笑着。一会儿忽床里面透亮起来,像似点了一盏洋灯了。小环不禁心里突突的跳了几下,暗暗的骂声无耻。

转身走向回廊上坐下,还隐约听得些声响。心窝早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坐又不是立又不是。暗想,他们那种情节真正把人丑死了。忽又回想到自己身上,不禁又羞愧又苦恼起来。哭了一会,远远听得穿堂子打了三更四点。因看看天色,怕亮的快误了事。便又走近窗边望去,瞥见连帐子也索性都上起了。连忙不看,退转到天井里梧桐树下。看看月色已是斜过西去,满地下都堆着落叶带着露水,晶莹莹的,自己踹着却一些儿也没声息,低头看看地下树影儿和栏杆影儿都有,只自己的影儿却一些淡痕也没得,不禁又悲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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