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林回到家中,坐在床头,想今日在黄宅赴席听大寿之言,不过说为的是讲题作文挟带传递而已,并无别事,又说明秋还要上京乡试,同我进场。况我正要上京,一则赴考,二则投亲。我何不将田地变卖几两银子与他同行,倒也凑巧,免得路上孤单。倘若得中,光宗耀祖;若是落第,我也就不必南归,住在云府再等下科便了。从此以后,黄大寿与公子经常来往,送柴送米,帮助银钱。公子为人忠厚,把黄大寿作为至交,尽力与他讲书作文。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腊尽春回,又是一载。黄大寿意欲早到京师,还要寻访门路,买通关节,指望侥幸得中,与公子商量就要打点起身。公子也要早进京城投奔岳父。二人事又相合,彼此并无推阻。择定吉期,订四月初八日起身。公子将地亩典卖以作路费,将房屋家资托付邻舍照看。那日已到初八日,监生将车马人夫预备停当,会合公子起身。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四
话说黄大寿会合了王公子,离了河南永宁县径奔京师大路而来。
公子黄生登故道,径奔幽卅大路行。二人同坐一车内,晓行夜住奔京城。这公子,囊内空虚盘费少,惟恐大寿把他轻。黄生要尽公子礼,诸事殷勤甚小心。说说笑笑无拘束,饥食渴饮路途中。行程正遇初夏景,万紫千红竟无心。山明水秀风荡荡,草嫩花香何其闻。玉堆牡丹红拂拂,风泊荷叶碧深深。红白桃李围庄院,青黄载埋村舍东。有水凉厅临户畔,纱窗半卷隐红裙。采莲女子歌声细,青腰纱衫大蜻蜓。田父会姑忙农事,稚子弯钩敲绣针。牧童歪跨横牛背,白头老翁卧林中。惊了些,风雨迷路寻野店;遇了些,阴晴不定找庄村;走了些,河窄河宽崎岖路;遇了些,或高或矮会合峰。即日正走天色晚,红轮西坠日归宫。大寿车中叫小厮,快寻旅店住车轮。
大寿说:“日已沉西,快寻旅店,早卸车马要紧。”小厮用鞭望北一指说:“前面就是彰德府,二位爷在城外住啊,在城内住呢?”黄生说:“既是彰德府,也是有名的地方,赶进城去寻一个干净店房,我与你王大爷歇息便了。”家人闻听,摇鞭催马,不多时,进了彰德府。只见三街六市,买卖林立,人烟稠密,甚是热闹。家人赶车来至一座客店门首。店小二招呼:“我店里房屋高大,床榻洁净,酒肴茶饭件件鲜明,请车马进店。”黄生说:“既如此,就在这店里歇了罢。”店小二连忙上前同家人将车马赶至店中。对面有五间大房甚是洁净,大寿公子下车进房坐下,家人搬行李。店小二就问:“二位官府要用什么酒肴饭菜?吩咐小的,好去预备。”黄生在腰内取出白银一块约有二两,递给小二说:“你将上好的酒肴饭食,预备二桌,先拿酒来,我们饮酒。”小二去不多时,将酒肴送至房中。他二人对坐饮酒,叙谈闲话。
大寿有语开言道,满面堆欢把贤弟尊:咱二人,不远千里来应考,冲风冒雨为功名。倘若是,一举成名身得中,不亚如,宋郊兄弟两同登。公子闻听腮含笑,兄长细耳纳余音。但愿咱二人同谊好,何愁不得跳龙门。愚弟胸中无点墨,也不敢,一同仁兄进都城。他二人,话到投机频饮酒,玉液金波放量吞。黄生量大没曾醉,公子酒够有八分。
二人饮酒叙话,王公子一时高兴,多恋了几杯酒,竟自醉了。酒后狂放,为要卖弄他的宝贝,眼望黄生说:“兄长,咱二人饮了半日,这酒虽好,但冷热不能随心,叫人不乐。我有一件东西取出来与兄长再饮几杯何如?”黄生说:“不知是什么东西?”公子说:“我取出你看。”解开靠体的衣服,拿出个锦囊,锦囊里取出一个小盒儿。公子用钥匙开锁,揭起盒盖,里边盛着一件东西,棉花包定。公子用手拿起,去了棉花,眼望黄生口呼:“兄长,你看这一个小小玉杯,祥光缭绕,子午盘旋。”大寿说:“贤弟,这不过是个羊脂玉的酒杯,有何好处?”公子说:“大略兄长也不晓得这杯的奥妙,听小弟言来。”
公子醉后弄宝贝,叫声仁兄请听言:此宝并非凡间物,其中奥妙有多端。无论茶酒倾杯内,变化无穷难尽谈。或醒或醉随人用,或凉或温任意餐。名为比玉温凉盏,价值连城品不凡。原是瑶池蓬莱宝,流落王门作古玩。祖孙相传十五代,珍重收藏四百年。今也取出同一乐,与仁兄,再饮几杯才去眠。
大寿闻听满心欢喜,连忙接在手内仔细观瞧,真乃美玉无瑕,果然好杯。公子趔里趔趄拿起酒壶说:“兄长将杯放下,小弟斟一杯与兄长试试何如?”大寿把酒杯放在桌上,公子未曾斟酒就问说:“兄长,你还是要喝凉的呀,还是要喝热的呢?”大寿说:“我想一杯热的吧!”公子将酒斟上说声:“快热。”端起一饮,果然滚热。公子说:“兄长,你何不再饮一杯凉的。”说着复又斟上说:“快冷!”黄生饮在口内果然冰凉。大寿惊喜交加说:“真正异宝!”公子说:“兄长照样再饮几杯。”大寿又饮二杯,公子醉后狂为,鼓掌大笑。大寿心中暗想:我与王公子进京赶考为的是功名,这一进城文章策论俱各仗赖于他,况场屋之内时时有变,中与不中,实实难保。又闻阁老严嵩恋脏受贿,最爱金银,有才无钱别想官职。我就纵然得中,有多少银钱买通他的门路早早得爵。王公子若肯将此杯送我,献给严府何愁功名富贵。欲待开口要这宝贝,又听他说王门传留十五代,料想不肯给我。黄生见宝起意,恶念忽生心想:“有了。彰德府至京还有一千余里,慢慢图谋有何不可,料他孤身一人飞不出我手心去。”
恶贼主意安派定,假意堆欢把话云:此物果是无价宝,变化无穷可爱人。只听人言温凉盏,我只说谎言不可听。今日无心逢此宝,黄大寿,三生有幸会奇珍。劝贤弟,从今休在人前露,谨慎收藏要小心。时逢偷盗人心坏,心腹相结难信真。
黄生假意说好话,酒醉亲郎叫老兄:
你我亚赛亲兄弟,我才肯,取出异宝饮刘伶。以后再不用此盏,兄长言词我谨遵。
二人说罢,公子收起宝贝,叫人撤去残席,解衣安寝。公子酒醉,酣睡如雷;黄贼爱惜宝贝,一心想弄到手,反来覆去睡不着,想定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不如得便结果了他的性命,那时宝贝到我手,况他家内别无一人,还有谁找我不成,是这个主意。恶贼想罢,睡在床上。不多时东方发白,日出扶桑,二人爬起,束发穿衣。家人倒茶,搬运行李,收拾出店,望北而行。
车马出离彰德府,家人吆喝手扬鞭。公子想起昨夜事,不觉后悔再三番。不该显露奇珍宝,情狂醉后露机关。三十里程途来的快,黄河不远咫尺前。车中望前留神看,只见那,九曲风波险又颠。层层雪浪通银汉,苍茫一片水连天。南北荡荡通四海,东西道道灌八川。真是无风三尺浪,恰像那,一条金带锁中原。二人看罢黄河水,黄大寿,下令家人寻渡船。
小厮闻听去不多时,回来说:“河边的车辆俱是进上的东西,所有船只搬运官物不渡过客,等官物渡完才渡行人咧。”二人闻听此言,只得在河边等候。话不可重叙,他二人直等到日平西,官物方才渡完。黄大寿与公子上船过河,将至北岸就已黄昏时候。公子说:“天晚,快寻店房才好。”话犹未了,霎时间阴云密布,雾锁乾坤,狂风忽起,大雨倾盆,车马人夫踏泥带水往前奔走。黄生说:“不知前面是何镇店,还有多远?”小厮说:“前面乃是慈州,约有三十多里。”恶贼闻听,正中心怀,望公子说:“不如找座庙宇,暂住一夜吧。”公子只得相随。对面影影绰绰果有一座庙宇,二人下车。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五
观音搭救小亲郎,瑞林气转又还阳。监生进京贼运旺,认父改姓坐亲堂。
话说黄监生与王公子二人下车走进庙中,黑古冬的也不知是何神像。小厮将行李搬入庙中。此时雨虽住了,天气还阴,打着火把灯笼往上一照,原来是座观音庙。望后一看,残破不堪。恶贼暗喜说:“温凉盏可属黄某了。”叫小厮将干粮拿出来大家吃些。公子说:“今晚受了罪了。”黄生说:“走路比不得在家,自然不能随意。”公子因乏,倚着供桌不觉睡着了。恶贼一见,把小厮拉在一边,附耳低言说:“我有事与你商议,你若帮我得了官职,放你管家,给你娶妻。”小厮说:“大爷只管吩咐,小的一定效劳。”恶贼说:“昨日吃酒,我见王公子的温凉盏乃是奇珍。我若得了拿到京中献给严府,那时咱哥们儿何愁富贵功名。”这小厮闻听,连声喝彩说:“这事交于小的。今夜正遇阴天,四顾无人将他勒死,咱哥儿们上京便了。”大寿满心欢喜。列公,黄大寿家的这个小厮,名唤刁保,从小儿原是毛贼,偷鸡盗狗,杀人放火,无所不干。后因盗案众多,借大寿的势力投在他家为奴,恶念不改,常常吃酒行凶,动不动儿就横眉瞪眼。一听图宝害命之事,他就连声答应并不惧怕。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刁保说:“趁此机会,天黑夜晚,事不宜迟,动手要紧。”说罢,将捆行李的麻绳解下,拿在手内说:“大爷站在一旁,看小的要他的性命。”蹑步潜踪,走至公子背后,单臂攥紧卡住公子的颈项,用绳套绕在公子脖子上,而后收紧。这时公子惊醒,睁开两目大叫一声。恶奴那里容公子喊叫,一只手掐着颈项,一只脚踩着心窝。王瑞林仰面朝天难以挣扎。恶奴将麻绳用力一拽,公子喷了一口凉气。刁保复又将麻绳收紧,一连几次,公子气绝身亡。恶奴用手一摸,只觉浑身冰冷,抛了绳头,连忙将公子的衣服解开,把温凉盏取出,递给大寿。恶贼在一旁吓的浑身打战,将宝贝接过来说:“事不宜迟,快些走路要紧。”刁保说:“不必着忙,等我搜一搜他身上还有什么东西。”走至死尸跟前,用手浑身细细的搜取。在腰中又得了一个小小的包儿,开了一看,却是一包银子,约有三十多两。恶奴满心欢喜。大寿说:“银子是你的,我不要。”刁保把银子揣在怀内。主仆二人一齐动手,连忙把行李搬到车上,套上牲口,也顾不的天黑夜晚路滑泥泞,急急忙忙离了古庙上路而行。
二贼得宝离古庙,顾不得,道滑泥泞路难行。心慌惟恐人盘问,加鞭催马走如风。按下二贼且不表,再把那,被害亲郎明一明。死尸躺在破庙内,三魂七魄影无踪。那天约有三更后,忽然间,来了千灵万应神。护法韦驮进古庙,神目圆睁看分明,见一个死尸躺在地,项上横勒一条绳,年纪不过二十岁,直挺身躯闭两睛。韦驮一见吓一跳,说道是,何人害死这书生?慧眼相观思死因,认的是临凡东斗星。王瑞林,阳寿未终遭大难,吾神难免失察罪,玷辱佛地罪非轻。须得禀明请法旨,某家怎敢任意行。想罢出离观音院,脚挟祥光起在空。霎时间,瞧见南海朝阳洞,这不就,来到普陀落仙风。一按云头望下落,站住韦驮护法神。
韦驼来至南海,落下云头,正遇龙女出洞,说:“师姐,通禀吾神有事通报。”龙女去不多时,说:“菩萨有旨,叫你进见。”韦驼随龙女至九品莲台,双膝跪倒,说:“弟子今夜寻查至黄河北岸菩萨庙内,有东斗星王瑞林被黄大寿、刁保图宝害命,尸首躺在庙内。弟子不敢擅专,请法旨定夺。”菩萨听罢说:“善哉,善哉!东斗星今夜被害,须得贫僧降临凡,走上一遭。”欠起法体,下了九品莲台。龙女手捧净水瓶相随,嘱咐善财童子看守仙山,又说:“韦驮与我同去搭救王瑞林,老僧立时就回。”说罢,照展金光,竟扑黄河北岸。
观音母,法体金身离南海,龙女相随驾彩云。护法韦驮前引路,降魔杵在掌中擎。祥风普遍三千界,瑞气照满锦乾坤。紫雾缭绕分上下,天花舍利乱飞腾。也有功曹参法驾,接来慈悲神圣僧。大士云端睁慧眼,要观尘世叹连声。苦海茫茫千万载,酒色财气先迷人。金锁玉枷缠身体,妻财子禄乱天真。一旦无常身辞世,还梦空境一样同。慈航难渡红尘客,谁肯回头学念经。菩萨自叹尘世苦,不觉的,来到神堂古庙门。
菩萨来至古庙,按落祥云,走至庙内,见公子横躺尘埃,说:“善哉,善哉!只惟名利缠身才有此祸。他一时看破红尘,跳出名缰利锁,还不得能够。”说罢,用杨柳枝望公子的身上遍撒甘露,又用圣手一指说:“王瑞林还不回生转世,更待何时。”只见王公子哎哟一蜷腿伸腰,回转阳世。菩萨一见公子回生,抛下一张柬帖,带领韦驮龙女回南海而去。
这话不表,再说王瑞林回阳转世,睁开两目。
王瑞林,死尸得了甘露水,悠悠气转又还魂。青龙白虎提元气,婴儿食乳长精神。炼丹炉内冲天火,阎王殿上有人赢。哎哟一声睁二目,翻身坐在地埃尘。刁保大寿无踪影,那去行凶动手人。
公子自言自语说:“我从梦中惊醒,见刁保将我按在地下,麻绳套住脖项,用力一煞,我就昏迷过去,把我勒死,如何有气转还阳?这是真的吗?”摸了摸脉搏在跳,又摸了摸胸前温凉盏没了,腰中银子也无踪影。公子说:“是了,皆因我昨日醉后不妨,卖弄宝贝,恶贼陡起恶念,主仆商议将我害死,拿我的温凉盏上京去了。”公子想罢,放声大哭。
公子悲哀腮流泪,大骂刁保与黄生。平素与你无仇恨,为什么,无故害我命残生。万恶滔天毒又狠,岂不怕,明有王法暗有神。偷去碧玉温凉盏,主仆得意进京城。神佛保佑我不死,亲郎气转又回生。赶到京中告御状,我把你,碎剁千刀才趁心。
公子在庙中痛骂了一会,抬头望外一看,只见云开雾散,迎着月光,见一张柬帖落在地上,心中纳闷,往前拾起,拿在手中,借月光一看有八句诗,上写着:
观音圣母降尘凡,打救亲郎结善缘。大寿爱宝终有报,刁保害命有神天。北去南回皆不可,功名妻子待他年。正东有你安身处,且耐时光免祸缠。
公子看罢柬帖上的言辞,才知圣母临凡,连忙向南倒身下拜,默默的祝赞说:“弟子日后果然功成名就,夫妇团圆,必将此庙重新翻盖,另塑金身。”叩头已毕,又把柬帖仔细观看说:“前四句不必再讲,第五句‘北去南回皆不可’,自然是京中也去不得了,家也回不得了。第六句‘功名妻子待他年’,想来日后还能功名成就,夫妇团圆。第七句‘正东有你安身处’,是教我投奔东方寻找安身之处。第八句‘且耐时光免祸缠’,是不教我妄动。我如今少不得投奔东方,寻找安身立命之所,以免再有灾难临头。”
话说王公子拿定主意要奔东方,坐在庙中想后思前,仰天长叹。
公子痛,泪汪汪,悲声惨切动感情。喊一声,天来又叫一声地;哭一声,天伦又叫一声娘;咒一声,刁保恶奴泪如雨;骂一声,大寿凶徒气满腔。最不该,妄想投亲离故土;最不该,痴心妄想上帝邦;最不该,旅店贪杯甚耽酒;最不该,卖弄宝贝碧玉缸。幸喜菩萨相怜念,瑞林死去又还阳。可怜我,家乡有路难回转,手内无钱谁肯帮。从今后,落魄好似丧家狗,乞食叫化辱宗祖,残生未知丧何方。公子哭了多半夜,不觉红日出扶桑。
东方大亮这公子立起身来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土,迈步出庙。只见大道旁有往东去的一条小路,公子想:“就照菩萨的言语奔东方去便了。”
这公子,悲悲切切离古庙,直奔东方小路行。孤身流落天涯外,寂寞苍凉好惨情。信步前行往东走,也不知,此去何方与地名。一气走了三十里,这公子,腹内发慌两腿疼。
王公子从小娇生惯养,几时受过这样苦处,腹内发慌腰酸腿疼,挣扎不来,坐在路旁放声大哭。
抬头望东一看,有一座村庄。走不多时来到庄口,仅是些草舍茅庵,再往里走,也有酒铺饭铺。有待进饭铺吃饭,怎奈腰内空虚,要叫化哀求,脸上又羞愧。公子想:“我原是宦家子弟,祖父三辈做官,何等样的人家,今日到我身上就叫化求食,岂不辱没了先人。情愿饿死,不肯作乞丐,叫爷爷奶奶,挨门求告。”
公子羞脑变成怒,不觉气愤满胸膛。垂首踉跄往东走,腹内辗转自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