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本传
包拯字希仁,庐州合肥人。天圣五年进士及第,授大理评事,知建昌县。父母春秋高,辞不赴,得监和州税。和与庐虽邻郡而其亲不欲去乡里,遂解官归养。后数年,亲继亡,墓下终丧,犹不思去,里人数劝勉之,出知扬州天长县。有诉盗割牛舌者,拯使归屠其牛鬻之。既而有告私杀牛者,拯曰:“何为割某家牛舌而又告之?”盗者惊服。
徙知端州。权御史中丞王洪辰荐为监察御史里行。未几,改监察御史,建言国家取士用人不得实,岁赂戎狄非御戎之策,又欲重门下封驳之制,及废锢赃吏,重选守宰,行考试,补荫子弟之法。初诸道转运加按察使,以苛察相尚,又疏言:“今日奏劾官吏,文按数倍于前,皆捃摭细故,吏有不自安者。”于是为罢按察使。
使契丹,至神水馆。前使者遇,数遇凶怪,如有物击之仆地。拯径入居之,戒从者,虽有怪无得言,至旦亦无所恐。及还,虏人令典客谓曰:“雄州新开便门,乃欲诱结叛人,以刺侯疆事乎?”拯毅然曰:“欲知此事,自有正门,何必便门也!此岂尝问涿州开门邪?”虏折不复言。
为三司户部判官,赐五品服。出为京东转运使,改工部员外郎,直集贤院。徙陕西,诏入见。即行数日,会他路监司,有对自求改章服者,上不悦,因传宣曰:“包拯任陕西,未尝自言也。可赉赐之。”次华阴,换三品服。又徙河北转运使,入为三司户部副使。奏罢秦陇所科斜谷务造船材木,近塞边郡稍警。诏令近臣,条对御边之策。拯对西北形势山川扼塞,及所以先事选练积储之术甚备,遂命往河北调度军食,言:“牧马占邢、洛、赵三州民田万五千顷,漳河沃壤,民不得耕,请悉以赋民。”从之。又往解州经度盐法,请一切通商为便。
皇佑二年,擢天章阁待制,知谏院。数论斥大臣,请罢一切内除。奉诏除天下逋欠三千二百余万。尝写唐魏郑公三疏上之,请置天子座右,及别条七事,大指明慎听纳,辨别朋党,受惜人才,不主先入之说,荡去疑法,条责臣下牵录微过,其论甚美。
四年,除龙图阁直学士,复为河北转运使。前此尝建议当无事时徙兵内地,不报。至是,复请:“罢河北屯驻兵,而分之河南兖、郓、齐、濮、曹、济诸郡,遇警,即发之,宜无后期不及之患。徙知瀛洲,悉除一路吏民所负,回易公使钱十余万,仍奏诸州如瀛洲悉禁公使钱毋得回易。以丧子乞便郡,得知扬州,徙庐州,迁刑部郎中。至和二年,坐失保任,左授兵部员外郎,知池州。
明年复其官如故,徙知江宁府,召权知开封府,除右司郎中。拯立朝纲严肃,闻者皆惮之,至于闾里童稚妇女,亦知其名,贵戚宦官为之敛手。旧制,凡讼诉不得入门,拯使径造庭下,自道曲直,吏民不敢欺。京师大水,乃言势家多置园第于惠民河上,岁久堙塞,遂尽毁去。中贵人有侵跨河堧为亭榭者,自言地契若此,验之,乃伪增步数,劾奏之。
嘉祐三年,除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数请立皇嗣,及陈教养宗室之法,又条责诸路监司,御史府得自举属官,谏言官御史不避二府荐举者,两制得至执政私第,减一岁休假日,皆施行之。
张方平为三司使,拯攻罢,而除宋祁代之;拯又疏:“祁前在蜀燕饮过度。”累击之不已。祁既罢,而拯遂为三司副使。翰林学士欧阳修复疏:“拯所谓牵牛蹊田而夺之牛,不已甚乎!”拯因家居避命者,久之乃出。其在三司,凡诸管库供上物,旧皆科率外郡,积以困民。拯特为置场和市,民得免其扰。吏负钱帛多缧系,间辄逃去,并械其妻子者,类皆释之。六年,迁给事中,为三司使。数日,拜枢密副使,迁礼部侍郎,辞不受。一日,暴得疾归,遂卒,年六十四。上幸其第临奠,辍视朝一日,赠礼部尚书,谥孝肃。
拯性不苟合,未尝伪色辞以悦人,平生无私书,至於干请,无故人、亲党,一皆绝之。居家俭约,衣服、器用、饮食,虽贵,如初宦时,少为刘筠所知,尝为奏其族子为筠后,又请还筠家向所没田庐。有《奏议》十五卷。
包待制出身源流
诗曰:
世事悠悠自酌量,吟诗对酒日初长。
韩彭功业消磨尽,李杜文章正显扬。
庭下月来花弄影,槛前风过竹生凉。
不如暂把新编玩,公案从头逐一详。
话说包待制判断一百家公案事迹,须先提起一个头脑,后去逐一编成话文,以助天下江湖闲适者之闲览云耳。问当下编话的如何说起,应云:当那宋太祖开国以来,传至真宗皇帝朝代,海不扬波,烽火无警,正是太平时节,治下九州之内,有个庐州合肥县,离城十八里地名巢父村,又名小包村,包十万生下三个儿子,包待制是第三子。降生之日,面生三拳,目有三角,甚是丑陋。十万怪之,欲弃而不养。有大媳妇汪氏,乃是个贤名女子,见三郎相貌异样,不肯弃舍,乞来看养。
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抚养包公近有十岁。一日,出厅前拜见父母,其父怒云:“尔此畜子!当下我要弃汝,得大嫂收养成人,我今遣汝前去看牛,休得在家里闲坐。”包公听罢毕,转至房中,与嫂嫂说知父亲要着我看牛之事。眼泪汪汪,自叹:“我如此命薄,二哥俱得做好人,只我与雇工的一般。”其嫂劝之云:“三叔,只可忍耐,古人未遂之时,亦有贩牛自守者,后来却到三公地位。既是公公有遣,只是欢喜领受。”包公听嫂嫂言语,收泪谢之。又过二三个月,正是新年时节,包公入房中见大嫂,借件新衣服着了去拜年。嫂问:“三叔要拜谁人年?”包公云:“正要问嫂嫂,当先拜谁?”教之:“出厅上,先拜父母,后拜二兄。”包公欢喜,依教出厅上,拜毕父母、二兄,就在厅上同饮新年酒。至三四巡,太公于席上吩咐着,令:“大郎去亲戚远处还礼,二郎去邻居近处还礼,三郎换了衣服,前往南庄使牛,直待水田耕得完了,方许回来。”吩咐毕,大郎、二郎各去不顾,只有包公烦恼,独自一人将牛来南庄耕水田,自嗟自叹,不觉困倦,睡于田塍上。
原来包公是个好人,自然有神明来助。本处地祇,一伏时间,将水田尽数耕毕。包公睡醒起来,见牛息于塍上,水田皆耕毕。暗想:“此必是大嫂怜我辛苦,密地使人来耕完去了。”言罢,收拾犁具回家。行到中途,遇着个算命先生,见包公作揖云:“烦问,往庐州还有多少路程?”包公云:“尚有二百八十里。”先生见包公形状特异,与人不同,暗想:“这人有贵相。”因问云:“君是何处人氏?敢乞贵造一看。”包公答云:“小可庐州离城十八里,巢父村人氏,父亲遣令南庄耕田,只是雇工人,有甚好处?无钱算命,免劳先生看。”先生笑云:“你教我路境,不要命钱,且说来看着。”包公乃云:“贱造是淳化二年二月十五日卯时生。”先生遂起了八字。看毕,大惊云:“郎君之命,辛卯年辛卯日辛卯时,有三个辛卯,三十二上发科,后去官至学士,后为龙图阁待制,故人称为包龙图,乃大贵之命也,可贺!可贺!”包公听罢,即云:“莫非我无命钱,先生故来取笑耳。”先生云:“我写在书上,待郎君富贵,得来相望。”包公云:“我只有一条毛巾,与先生为表记,久后果如公言,当得重谢。”先生接取手巾,谓包公曰:“你看前面,又有一个先生来。”包公回头看时,不见人来,那先生化一阵清风而去。包公惊叹道:“原来这先生不是凡人,乃是神人,来与我推命也。”心中暗喜,急忙回家见嫂嫂,笑容可掬。其嫂见三郎面有喜色,心中疑怪,正是:
入门欲问荣枯事,观见容颜便得知。
那贤嫂问:“三叔每日归来,只是烦恼,今日莫非拾得奇珍异宝,如此欢喜?”包公直与嫂说:“南庄耕田回来,遇着一算命先生,推我有大贵之命,我不信,回头失那先生,知是神人,决无虚言,我故欢喜。”嫂听罢,乃云:“叔既后有好事,何不发奋读书,以成其名?”包公云:“父亲见憎,哪得资本读书?”嫂云:“叔若肯读书,资本一一承办,不须挂虑。”包公曰:“贤嫂既发心如此,久后成名,当报大恩。”包公退转庄下。次日,汪氏着家人抬轿子,直去南庄书舍见董先生,进上礼物,具言要送三郎来,从师读书之事。董先生欢喜,领受嫂命。三叔拜见董先生毕,汪氏云:“三郎尚未有名字,烦先生代取一个表德。”董先生思忖半晌,乃云:“唤做包文拯可好?”汪氏云:“此名实相称。”一时间,先生家人抬过午馔,相待着汪氏、包公一边在席饮酒。酒至二巡,嫂于席上云:“叔既读书亦能吟诗否?”包公起身答云:“未读书时,已曾与朋友相会,亦能吟得几句。”董先生即指木墩为题,令包公吟诗。包公随口吟云:
钢斧伐来物便成,虽然微贱有高名。
若还把他提掇起,社稷山河一掌平。
董卿听罢,乃对汪氏云:“令叔之作,天下奇才也,何愁不成名乎?”嫂亦欢喜。董先生见包公生得丑陋,令小学生去后园,拔一株松树来席间道:“是蓬蒿。”着包公吟诗,包公自忖:“他将我比作蒿草。”乃应云:
松树低低未出形,先生比作蓬蒿人。
若还一日身通泰,可作擎天柱棟新。
董先生喜云:“郎君好气象,必为擎天柱人也。”酒罢,汪氏去。包公自在庄上读书,不觉二年,正是:
窗下三冬经史足,胸中义理已精通。
一日,包公闻说朝廷开科取士,便辞董先生回家见嫂,道知要去赴科取试。汪氏欢喜,即打点盘缠与叔起行。次日,包公先出厅上,道知父母,要去东京取试。当彼父母颇知其在南庄读书,汪氏为之支持,得就乎学,及闻其要去赴试,父母二哥齐笑其痴,亦不管他。包公径来拜知嫂嫂,吩咐毕,挑上行李,望东京进发。是时,正遇三月天气,风和日暖,恰好前行,常言:
雁飞不到处,人被利名牵。
话说包公独自一个于路上,晓行夜走,饥食渴饮,又是数日。忽一日,贪行几里路,天色将晚,前后无店舍。正在无奈处,抬头见一座古庙。包公进入庙下看牌额,乃东岳圣帝之祠,远年荒废,人迹罕到。包公只得在神案高处,放下行李,取出干粮食几口。日里行得辛苦,就枕而困。将近三更时候,包公朦胧中,见一判官,持簿入来,监候使者问云:“今年状元是何处人?”判官说:“第一名是淮西庐州人,第二名是西京汉上人,第三名是福建人。”使者又问:“淮西有九州四十县,不知状元名谁?”判官答云:“是庐州合肥县小包村,包十万家第三个儿子,名文拯,该他是状元。”判官道罢,复出,天色渐明。包公记在心下,起来挑了行李进发。不则一日,来到东京,包公抬头一看,果是个好去处,人物富贵,甲第相连,曾闻道,东京城里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二十四座管弦楼,果不虚矣,称赏不已。未几,日色沉西,欲去寻觅个店舍安身,各处已闭上房门。包公怨无宿处,在汴河桥上,叹气两三声,一时惊动本处城隍,即叫使者吩咐云:“上界文曲星来东京求官,无人收留,你可引去烟花巷张行首家宿歇。”使者领旨,即忙来桥上,见包公正在忧闷间,使者近前云:“秀才,今晚莫是无安歇处?可随吾来着,有个所在,与你安歇。”包公见说,径随使者来到张行首门口,叫声“开门!”有小二出来,已不见了使者,只有三郎立在门口。小二引进去见张行首,因留他歇,问:“是何处人氏?”三郎答云:“小可乃庐州合肥县,离城十八里小包村,父亲包十万第三子,表字包文拯是也。因来京考试,日晚无投宿处,特奔贤姐宅上权宿一宵,明日重谢。”张行首闻说,不觉泪下,云:“原来是乡里。”三郎云:“贤姐是何处人?”行首云:“我是县南张大郎亲女,因为正月上元看红灯,行至九师桥,失了伙伴,被人带到东京,落在风尘,今将三四年矣。若郎君不嫌,今宵愿结为姐弟相叫。”三郎便问:“贤姐,今年几岁?”张行首答云:“三十岁。”三郎云:“你长我十岁,当拜汝为姊。”二人于灯前结拜,整上盘饰,席中各诉款曲,夜深方散,三郎于楼舍安歇。
次日侵早,张行首着小侍女,请三郎入厅上相见。茶汤毕,行首云:“目今东京士子未齐,三郎可在东边净房读书,候在开试院日,则去取试未迟。”三郎云:“贤姐言之有理。”即日收拾净房一间,与包公读书,每日茶汤着侍女送与,十分相敬。不觉一月光景,侍女来见张行首,道云:“这几时,包秀才书也不读,只是眉头不展,脸带忧容,未知因甚事。”行首听说,即着侍女请过三郎,问其烦恼之由:“莫是我家款待不周。”三郎答云:“蒙贤姐恩爱,实无以报。近日在书馆中,不觉思起家乡,况我功名未知如何,以此忧闷,非为款待之意。”行首听罢,乃云:“偏你思量家乡,而我不念故里,出来之人没奈何耳。你若是思家下不置,可修书一封,汴河桥上,不时有人转淮西,可寄与之回去,便如亲至家乡一般,何必重思念也。”三郎依其言,修下家书,缄封了毕。
次日,到桥上等人寄去,一霎时间,忽遇个人,似承差模样,来得如风送行云般紧。三郎问云:“君是何处客官?”来人答道:“要往合肥公干。”三郎云:“君既往合肥,是在下所属,烦君寄书一封,转达包家庄为幸。”其人领诺,即接却书,不辞直去,好似流星赶月而行。三郎正待回去,忽于桥侧拾得一封书,类道家符牒样式,乃暗思:“此必来客,去得慌忙,失落此一封书,彼寻不见,必复来取,可坐此,待他来时,可付还之。”
却说那来客,原是玉皇所遣,在东京城隍处,下公文的。来到庙前,不见文牒,慌问守门神千里眼顺风耳:“这公文从哪里失落?”二神告之云:“乃是尔代顺带家书白衣秀才拾得,今在桥上等你,可火速取来。”使者听罢,径回桥上见三郎便拜。三郎忙扶起道:“君适去得恁紧,复回拜我,有何见议?”使者云:“误失了一道文牒,是君拾得,乞还我而去。”包公云:“果是我拾得,若肯开与小生看是内中说甚事,便将还你。”使者云:“此文牒不可拆开看,恐漏泄天机,得罪不便,乃上帝送与城隍处开的。”包公听罢,说是上帝来的文牒,坚意要看,云:“不肯开看,难以还汝。”使者没奈何,只得拆开封头与看,内中不说别事,单写今年状元、榜眼、探花之姓名也。包公看见他名是状元,不胜欢喜,按《国史本传》,包公乃是天圣五年进士,此说是状元,小说之记也。付还天使而去。不题。
话分两头,却说仁宗皇帝自承位以来,亲近大臣,庶政条理,天下太平。一日,在宫中夜得一梦。侵晨设朝,聚文武问之。阶前走出个王太师,红袍拖地,象简当胸,奏云:“不知陛下所梦何事?”帝曰:“寡人夜来梦到庐州搭船,船上有一金斗,斗底有一包文字,不知主何吉凶?”太师奏云:“梦乃大吉之兆,当为陛下称贺。”仁宗曰:“何见得是吉兆?”太师云:“陛下到庐州者,关中有一庐州,船上有金斗郡唤作金斗威,斗底有一包文字,上主开南省时,及第秀才必有姓包者,来赴试考中,与国家文明之象也。”帝闻奏乃曰:“卿此言亦有理。”是日朝散。未数日,南省试罢进士殿试,及传胪之时,第一名状元及第,乃庐州合肥人,姓包名文拯也。仁宗大悦曰:“朕之得梦,真不偶矣。”即日下敕状元,于杏花园赐宴,游街三日。及待文拯趋朝谢恩,御笔亲授为定远县知县。文拯得官而出,转至烟花巷,张行首家报知。行首不胜欢悦,把盏接风。文拯云:“且幸忝高名,又得除授知县之职,当初父母量我不会有官,岂知今日有此好事!特辞姊,同小二回去,省侍父母,且看如何相待于我?”行首云:“既郎君已中高选,如何不回报与父母得知欢喜,我着小二同你还乡。”文拯甚喜,即日拜别行首,与小二出离东京城,吩咐将幞头、服带、官凭藏在笥中,只装作平常人而归。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