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须知,凡是开庄号的东家,若到庄号倒塌下来,没一个不到破产的地步,因为银号钱庄不比别的行业,场面愈好,人家的存款愈多,存了进来,不放出去,岂不是替人做着守财奴,倒贴利钱吗?所以有了存款,就不能不放账。譬如:五厘钱存了进来,六厘钱放了出去,从中便好挣他一厘。照万丰的红利看来,常年放出的帐至少也有五六百万,他的资本只得一百万,可见其余的四五百万,都是人家存下来的款子,如果存款一旦抽动,放款一时收不转来,岂不立时倒塌!及至倒塌下来,放款里面不免有些皇帐滥户,那就收不抵时,那些存户,如何甘心减折,必惹起一场官司,弄到破产为止。若是大多起了黑心,捏出户名,做上许多放帐,欠人须理,人欠无着,那就是不得了,所以作者倒替柳夫人等万分欣幸呢。闲话少表。
且说沈左襄既把万丰的事料理清楚之后石漱芳也把所有田房单契捡了出来,送交柳夫人和袁夫人酌量支配,共作四股派分,一股作为祭产,秦珍、秦琼、宝珠各得一股,都是拈阄儿分的,大家也不争执。只有住宅一所,以及一切铺陈器具不曾分得。伙食仆妇,也就划分三部,各自管理。别人都没什么,只苦了一个婉香,打从二月朔起,便要把一切家务都累到他身上来。你想,他是写意惯了的人,如何耐得这般琐屑?只因自己是个家妇,又是柳夫人吩咐下来,如何推躲得去?因此盘算了几天,却被他想出一个好法子来了。正是:
不耐烦劳家务事,那堪累重美人身。
§§§第九十回
治繁剧创行分院制
得安乐重演合家欢
却说婉香这日早起便和宝珠同到南正院来,却好眉仙、软玉、藕香、赛儿也都来了,便一同进去,向柳夫人请过了早安。蕊珠也在旁边,互相问过了好,柳夫人因向婉香笑道:“婉儿,打后天起,你大嫂子便要把内务府的印信交与你了,你可预备着没有?”宝珠笑道:“二姊姊为了这件事,愁的饭也吃不下了,睡在床上,只把两个眼睛望着床顶,一夜盘算到天亮,问他也不作声。才是今儿早起露了个笑影,好像盘算通了,这会子催着我同来,想必总有一个主见在呢。”柳夫人道:“偌大一家子人家,做一个当家人可是不容易的。你大嫂子是在母家当过家的,所以措置裕如,倒也不觉什么。论理,婉儿是个娇怯的人,我也不忍教他操这辛苦。只奈眉仙不肯担任,一家子总少不得有一个人当家,照着排行起来,婉儿自然推脱不了。好在开门七件,还不用得婉儿费心,仍旧照老规矩,包给高升家的,每月给发一注钱罢了。”眉仙笑道:“这个办法很好,我正替二姊姊担着心事。如果米盐琐屑都要他亲自管理起来,可不把一个粉妆玉琢的人儿,惹的满身烟火气呢?”大家听说,不禁都笑了起来。婉香道:“偏是你专会讲闲成话儿?你既然顾怜着我,怎么也不替我想出一个好法子来呢?”因向柳夫人道:“太太,我倒想出个好法子呢。要我管着总账,我果然推躲不得,只不过一天到晚,要我和这些丫头婆子们拌嘴去,我可耐烦不得。俗语说得好,‘做了当家人,狗也要招怪的。’此刻大家姊姊妹妹都是毫无一点儿意见,回来少不得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口里不说,心里怀着个不快活,那倒是个最没趣的事呢?所以,我想不如把每年的进款,按着人头儿派定了月规的好,用多少,个人自去作主,谁也不去问谁的账,我只管一笔收支总账罢了。要是进款收不到的时候,总照着名分垫着就是,只不过垫不起的时候,少不得还要太太拿些老本出来借给我呢。”柳夫人道:“照你这样办法,你可通盘打算过了没有?”婉香道:“这个自然通盘打算过来,才敢说这一句话。我的意思,太太这里,我每月送四百两过来,做太太的零用。蕊珠妹妹和珠儿也是四百,宝弟弟和眉仙、软妹妹都是二百两一个,我也支二百两,总共一个月的额支一千六百两,连丫头婆子,以及添制衣服一应在内。各房伙食也归各房自己。付给高升家的,爱怎么样便怎么样,谁也不必管谁的,可不写意?”柳夫人笑道:“你倒好像看得分家,分的有趣,连着咱们几口儿也要分了起来?”婉香道:“如果不是这样,我可简直担承不起。第一个便是咱们这位爷,今儿要这样了,明儿要那样了;我依他时没得这些闲款,不依他时和他拌不了嘴,弄得一天到晚丁丁角角的,哪里还有写意日子好过?若是各人有了限制,他爱一天用完了也好,爱积长些的也好,省得许多牵掣,而且,进款出款有了个定数,再也不会得漫无节制的了。”藕香听了这话,因道:“二妹妹的主意实是不错,三老爷在日,早是这般了,也不至于闹上亏空呢。”柳夫人笑道:“婉儿究竟是个聪明人,照他这样办法,不但他自己省了多少烦恼,而且大家都很写意,只不过我的四百两要我自己管账,我可不是老吃苦了吗?”婉香道:“太太用的钱,要记什么账,便是不够用时,也只管向我来取。照我这样算法,一年除过用度,总好余下万八块钱呢。”藕香道:“太太这里,我也每月孝敬四百两的零用过来。”柳夫人笑道:“我要这些做什么用?老实说,我的老本儿虽然在万丰里丢了,但也还有些雨雪粮呢,收收利息,也还顾得住我一个儿的用场。婉儿的意思,我也明白,他给我一个双份儿,他想除了他们自己房户里的婆子丫头,此外的管家、佣人,以及应酬、礼物,都要看想在我老的身上罢了。你想他的盘算可不厉害?”说得藕香等都笑了起来。宝珠道:“这些账,我却心角也不曾转一转过,到底照二姊姊这样派法,大家够开销吗?”婉香道:“什么事好不预先想妥了,随口乱嚼得的。我早替你们大家都预算过了。”说着,便教春妍拿出一张单子来看,上面开得很是仔细,各人除过开销,总有百数两银子可以余剩下来。宝珠便第一个首先赞成,大家见柳夫人不驳回儿,也就没有一人敢说一个不字,于是婉香如释重负,心里颇形欢喜。
到得明日,便叫来喜家的进来,拿折子去在自己名下向万丰里提了二千银子,一封一封的分房送去,自有各房的大丫头接管,毋庸主儿费心。替柳夫人管账的是殿春,替宝珠管账的是袅烟,替眉仙管账的是韵儿,替软玉管账的是书芬,替蕊珠管账的是笔花,替婉香管账的是春妍。婉香自己只管一笔收付总帐,倒也有条不紊,比着早先大家只顾吃用,不管闲事的时候,竟有天渊之别。
过了一月,各房都觉十分便利,而且绰有余裕,都服婉香的制度,实是不错,人人心里抱着乐观,因此,柳夫人的兴致又高了起来。等到秦文出殡之后,便把春声馆的女班子重新排演起来,预备给宝珠补做二十岁的生日,喜得那班头和贬职的官儿得了开复的圣旨一般,忙着到苏州去置办些新的行头到来。这笔钱是柳夫人自己赏出来的。虽然只得五百两,但是平日领着的伙食银子,以及宝珠的津贴积攒下来,却也有上六七百两。此刻,要想讨柳夫人的喜欢,他便挣着死力,放下一笔本钱下去,指望些赏封来做利息,而且还有一种狡猾的希望存在里面,此时暂不说破。正是:
齐家需赖金钱力,舞彩非关孝子心。
§§§第九十一回
好朋友替作不平鸣
小兄弟纵谈因果事
却说秦府分家的事,并不邀请亲友居间,所以外面的人,并没知道。偏偏是华梦庵消息灵通,早已打听得仔仔细细,这日,便到蘧仙家里来。却好,何祝春正在花厅上替蘧仙写槅子上的围屏,看见梦庵进来,只把眼睛向他望了一望,却仍顾着自己写字,不去理他。蘧仙手里曳着屏条,也只向梦庵笑,点点头说:“今儿难得,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梦庵笑道:“我料得阿春在这里写字,写完了,总有酒吃,所以,我特地带点儿下酒菜来,孝敬你两个。”祝春听说有下酒菜,便停了笔,向四下一瞧,并无一个纸包,也没一个攒盒,料想是梦庵哄着他的,便冷笑一笑道:“简直说想吃人家的酒罢了,嚼什么呢?”
梦庵也便笑笑不说,直等他把十六条围屏一气写完了,方才把祝春扯到炕上去坐下道:“我问你,你可知道秦府里近来的事吗?”祝春见他说得郑重,因道:“我和宝珠许久不见了,他府里出了什么事?”梦庵把炕桌一拍道:“便是我从前说的话,此刻都应了呢。蘧仙,你和宝珠是至亲,难道他们分家的事,你也不知道吗?”蘧仙笑道:“我当是什么呢!他们分了家,我倒替宝珠侥幸着,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祝春道:“我却不曾知道,蘧仙也不和我讲起,究竟为了什么便分了家?”蘧仙叹口气道:“说来话长得很,不过这里面的实情,不但外人不知道,据浣花说,他们一家子人也都不很明白呢。只知道这分家的意思,却是文老的遗嘱。”
祝春道:“这也是树大分枝,算不得什么稀罕。不过你说倒替宝珠侥幸,这句话里面可有文章呢。”蘧仙点点首道:“如果不趁早分了,将来说不定和我一样,不但一些儿分不到手,还要派上一份儿还不了的债呢!”梦庵拍手道:“蘧仙到底是个聪明人,到今儿你才信我的话,不是替杞人忧天了吗。祝春是个糊涂蛋,不和他仔细说,他也一辈子不明白呢!”因向祝春道:“当初你在万丰里的时候,你竟看不出文老掉的枪花?你这个人真是该死。此刻葛云伯叫穿了,说是秦文累年存放下去的‘公众进款’都用自己的化名存着,等到死后,石漱芳都提出去了,倒反教公账上亏空万丰一大笔账,拿股本去抵冲了呢。”祝春道:“哪里话,这可不是柳夫人上了当吗?”蘧仙笑道:“你们以为柳夫人是个糊涂人么?哪里知道他是装糊涂,心里却很明白着,所以才趁这个当儿分了家。”梦庵道:“我听说分的很不公平,倒是秦珍占着便宜。”蘧仙道:“你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论理,他们上一辈子,本是三弟兄,此刻分派起来,应作五股,一股提作祭祀,三房合分一股,长孙应得一股。宝珠的孩子,虽然算不得长孙,若是秦珍竟养不出个男孩子下来,那便依着‘长房无子,次房长子’的规矩排来,可不便宜了宝珠?所以袁夫人不肯提出长孙的一股。柳夫人的意思,却恐秦珍养了儿子,宝珠依然没份,倒不如依了袁夫人作四股份了,宝珠也占着些现成的便宜。所以浣花说柳夫人是明里装着糊涂,暗里却弄着乖巧呢!”梦庵道:“依我看来,宝珠这边到底吃了大亏。听说万源金号算了文老的私产,在公账上分给他的进款,每年不过二万。难道偌大一个秦府,每年只得八万出息不成?前年年底,石时去当帮账房时,我曾问起过他。据他说,单是各庄租米,也要收到两万担光景呢!”祝春因道:“不错,当时听他说过。凡是经过他手的田房契串,他都摘记下来,说有一本册子记着的。”梦庵跳起来道:“最该死的便是石时?他在咱们面前装作一个假仁假义的腔调,好像和宝珠很是要好,谁知他心去却是为着自己。他记着的册子,可给你看过?”祝春道:“没有。”梦庵道:“可原来呢?前儿我去问他,他倒推得干干净净,说‘秦府的家务帐谁也调查不清。当初帮着账房,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便出来了;娶亲之后,不曾再到秦府账房里去,所以后来的事,一概都没知道。便是当初记的册子,也只得三五十处田庄,内中还有许多是花占春名下的呢!’你想这话可听得吗?所以我猜着他定是和他姊姊串通一气的了。进一步说,恐怕连他夫人陆琐琴也是见利忘义,合伙儿弄着鬼,所以陆莲史先生近来的口气,很说他夫妇两个是没良心的。”祝春道:“不错。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宝珠的几位夫人听说所有财产都在文老手里,这话可真吗?”梦庵道:“怎么不真,我早说过了,文老这样一个古板人肯给宝珠讨四房媳妇,便是为了那花家、叶家、顾家的财产。”蘧仙笑道:“你这话今儿才应了。我当初也曾现身说法,把这种家庭中饱的榜样,和宝珠说过,宝珠却是听不入耳。不过到得今儿看起来,柳夫人的角色,倒比文老更高上一层呢!他愿意在此刻分家,便是为了这件事,不呵,怎么好向袁夫人收回这些田单契据?”梦庵道:“如今可收回了没有?”蘧仙道:“此刻自然都收回了,便是万丰的存款,也都抽了回来,所以我替宝珠侥幸。若不是石漱芳逼着分家,葛云伯贪做号东,一日一日的搭将下去?等到柳夫人百年之后,说不定宝珠这班人都要站到白地上去呢。所以浣花说柳夫人是面子上装着糊涂,心里却是弄着乖巧,这话实在不错。但是其中也有天数,若不是石漱芳急功图利,那秦文的遗嘱此刻也还闷着,不至于拿出来给柳夫人看。那柳夫人便有这门心思,一时也说不出口。若不是葛云伯觊觎万丰,那柳夫人的股子,此刻也拆不出,一班人的存款便想抽时也不免有些顾虑。一时也下不得手。偏偏凑巧,两件事一齐发作,人家都替秦府上捏一把汗,谁知柳夫人倒反写写意意的若无其事顺势儿行了过去。你想他这种从容不迫的手段,谁还及得过他。我当初也替宝珠担着心事,以为宝珠是个写意惯了的人,什么事都不问,一分了家,‘苦’字儿便上了头,直到此刻,方知宝珠是个天生成的福人,上头有着一位贤明圣善的慈母,下面有着几位聪明智慧的夫人,说玩笑便玩笑,说正经便正经,不比那些荒嬉无度、知乐不知苦的一班膏粱子弟。莫说别个,便是他的几位姬妾,也还能够主持中馈。你想这种艳福,除了宝珠还有谁享过来呢?此刻东南两府相形之下,倒反分了苦乐两途。听说秦琼自分家以来,急忙忙把他老子的棺木抬了出去,也不及替他安葬,径自跑到京城里去想法子,要想弄个盐运使出来。石时靠着他姊姊的照应,也伸着劲儿想谋差使。石漱芳和金有声两个却在那里忙着置田产,开钱庄,忙得什么似的,可不苦恼?宝珠却仍安闲自在,在园子里和他几位夫人吟诗拘曲,饮酒赏花。柳夫人也是看破一切,不稀罕什么祖宗遗产,任着东府里中饱去,也不和他们计较,落得背着好名声儿,教合府里上下人等,感叹他老人家的宽宏大量,谁也不肯欺侮他娘儿两个。所以南府的景象,依然如昔,倒觉得比从前更写意了些。前儿浣花去时,回来说东府里的几个姊妹,倒是个个有了意见,说石漱芳只顾自己,不顾姊妹。第一个便是美云,说他谋吞了叶魁的家产,打算和沈左襄商量,向他算一算总账呢。丽云一班人向来是吃用惯的,如今石漱芳当了家,一个钱看得车轮般大,也不提起一注半注陪嫁产儿,所以都很不舒服。一家子弄得怨声载道,连丫头婆子也没一个不诅咀他。南府里却是照常办事,各房里人没一个不说婉香贤惠,赞他能干,丫头婆子也都欢天喜地的帮着主子。柳夫人更是写意,说有二万一年的进账,只要子孙守得住,不花费了,也就不至于闹什么饥荒,所以尽数派给各房,各顾各用,倒反绰有余裕,难怪宝珠说‘一个人最怕的是钱多了。一个人多了钱,定要想法子去寻苦恼,反害得他没一日不在烦恼中过日子。最好是不多不少,刚刚够得用场。’如今,他的处境便是不多不少,有二百两一月,尽足他一个写意的了,我因此替他侥幸,你们想可是不是?”
正说着,文儿进来,说酒已摆在亭里了。梦庵笑道:“管什么人家的闲事,咱们还是饮自己的酒去。”说着,便从炕上跳下地来,扯着祝春、蘧仙便走。正是:
有酒不如今日醉,无钱免使后人忙。
§§§第九十二回
十杯酒甜酸辨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