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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泪珠缘(61)

眉仙笑道:“你这种话,我最不爱听,难道天下生下的多少美人,个个只配嫁你?除了你便没有人配得上了?”宝珠道:“也不是这样说,譬如我自己园里养着的好花,自己舍不得采一朵儿,眼睁睁看人家摘了去,你想我心里可疼不疼?”眉仙道:“照你这样说,凡是自家的姊妹,或是自己的女儿,就该都配给自己一个,万不舍得嫁出去了?”香玉、韵儿都不禁一齐笑了。宝珠也顿住了嘴,半晌才笑道:“如果我做了皇帝,我一定改了这种礼法,也是天底下一桩极便宜的事呢。”说得眉仙也不禁好笑。宝珠却只把眉仙所说的笑话,当做一个问题,在心里研究了半天,道:“我仔细想过,兄妹为婚也,实在有利无弊的。若说女儿则他又有他的兄弟在着,派不到自己身上。”眉仙笑向香玉道:“你瞧这位爷,敢真有点儿疯了呢!”香玉道:“爷每每想一件事,总想过了头,所以想出来的念头总是世间上做不到、行不去的事。据我说,一个人只在一个心,要是心里爱这一个人,永远不会抛弃了,便也不必定要嫁娶。”宝珠道:“你这话果是不错。我也细细想过,为什么世间上的人定要嫁娶,因为女儿家不能不从一而终,在那花枝一般的时候,自然博得人爱,取得人怜,若不就此嫁定了,将来到得花老春残,少不得从前爱怜他的人又去爱怜别个,因为这一层缘故,所以才要嫁娶,定了名分,使他两个一世抛弃不开,忘怀不得。所以叫做‘定情’,就是把两下的心情都从此镇定了,移动不去的意思。譬如你今儿在咱们府里,你爱着我,我也爱着你,将来你出去了,若没有别个你爱的人,那自然还爱着我。倘如有一个比我还可爱的,他又比我还爱着你,你到那时不由不把你爱我的心思,爱着他去,便是我也是如此。若是嫁娶定了,那便你要不爱我,我要不爱你时,也不过偶然烦恼一时半刻的工夫,到底想来,我不爱你,谁还爱你?你不爱我,谁还爱我?由此一念便生怜惜,到得彼此怜惜,那爱情再也移动不动了。进一层说,一个人要人爱怜什么事,因为一个人免不得有一个身老病死的日子,若没有一个素来爱怜他的人,到得那时就少不得受人嫌憎、厌恶,还有谁爱怜他?譬如一株花木,有主儿的,任他花凋叶落,和铁树一般,一千年不开花了,他那主儿总仍护着他;若是没主儿的,少不得被人斫了去做柴烧。若是有主儿的,不说别的,便是楼窗外的石荀,可肯任人去踹他一脚吗?”

眉仙一面听着宝珠的话,一面看着香玉的神色,看他本是满脸的笑容,如今早已变做了一种凄惶颜色,好像笑不出、哭不出的样儿,因想:“此儿毕竟可人。宝珠对他讲这种话,分明是苦了他的心,他心里何尝不想嫁宝珠来?其实,宝珠便再娶上他一个妾,也不妨什么,不过旁人不知道宝珠的总有许多议论。”又想:“香玉终究是个女伶,虽然长的可爱,知道他的心是怎么一个?此时被宝珠说了这一番话,自然心里有所感触,只怕从此又添上一重情障呢。”因道:“谁和你参这些情禅!我倒要问问香玉呢,你婶娘要带你们去,你心里怎么样?”

香玉被这一问,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原伏在宝珠身边的桌角儿上,这会子竟投在宝珠怀里,一兀头甘愿立时哭死了的一般。眉仙笑道:“我知道宝弟弟这人最是害人的一位魔星,你说得香玉心里这样,我瞧你怎生发付他!”宝珠笑抚着香玉道:“好妹妹,我知道你心里,但是我只没法子奈何你那老怪物?我若越爱你时,便越苦了你,你那老怪物的心思我早探出过了,他把你当做无价之宝,一不肯拿你卖钱,二不肯与人作妾,你想教我怎样?”香玉道:“我如今想来不如死了的好。”宝珠道:“你死什么?便你要死,他也决不放你死去,徒然苦了自己。依我的意思,你不如安心定魂,等他死了再作道理。”眉仙笑道:“那老不死的怪物正健旺呢!照你这样讲去,你便要做第二个魏企仁了。”

宝珠不禁失笑,惟有香玉不解这话,因仰起头来看眉仙。眉仙见他满脸泪痕,因把香玉搂到自己身边来,道:“好姐儿,你不要苦坏了身子!我和你讲,你婶娘要借园子,我明儿和浣花讲去,包管做得到!你尽跟你婶娘去走一遭儿。你前生欠下了你婶娘多少孽债,少不得总要偿清他的。你今生若不偿清了,再转一世,只有加重点儿利息。大凡一个人,不拘什么遭逢,多有点儿孽债冤缘在里面的,任你推避也推避不了。你的心愿我也知道,如果你偿完了你婶娘的孽债,那时自然能够自由自主,如你的愿。你不瞧别个,单瞧我和浣花妹妹、和婉香姐姐两个,你便知道,天下的事,不是人力勉强得来的了。”香玉听着,想着,觉得眉仙的话也极是不错,便呆呆的出神无语。正是:

儿女心肠皆软软,人生遭际太茫茫。

§§§第八十三回

儿女痴情未甘离别

夫妻调笑不碍讥锋

却说香玉听了宝珠一番话回去,一路想着自家身世,竟是除了宝珠,再没第二个人可托,懊悔从前不把真心去待宝珠。这回若出了府去,知道此生还能不能相见,照此想来,万不该替婶娘求去。好在眉仙虽答应了借园子,我婶娘原未知道,不如我回绝了婶娘,说是不准,料他也是没法。不过为着我一个儿,耽误了大众姊妹,有一点儿问心不过,但是也说不得了。又想:“万一我婶娘自己求太太去,可又怎样?”想到这里,自己心口相问了半晌,忽想定了一个主意,便仍回向紫玲珑阁来。

刚到秋叶门边,见韵儿掌着灯,照了宝珠出来向醉仙馆去,忙紧一步叫声“三爷。”宝珠回头,见是香玉,因道:“你又转来,什么事?”香玉一手擎着灯,见问,却低下头去,半晌讲不出话。宝珠看他眼角上还有泪痕,粉脸上泛出一层红晕,映着风灯,分外可怜。因道:“你怎么便痴到这样?”香玉看了宝珠一眼,欲待说时,却又缩住了嘴。韵儿知道碍着自己,便先走一步,进了垂花门去。

宝珠见香玉有话,便挨近肩儿去问他。香玉哽咽道:“我想,我如果跟我婶娘出了府去,怕便没有再来的日子。我这会子想来,不如请爷回过太太,不许他出去的好。”宝珠笑道:“那么你头里怎么又替他来求呢?”香玉道:“头里我没想到自己身上,我婶娘教我怎讲,我哪敢不讲?”宝珠笑道:“这会子你想到怎么来?”香玉道:“我想我能够一辈子在这府里,无论变做虫豸儿,也不愿意再飞出去。”宝珠道:“那么你在春声馆过一辈子吗?”香玉道:“那也是我生成的薄命,说不得了我自分。我这个人既唱了戏,便只算世界上的一个玩意儿,爷也不过当我是一件玩意儿,和小孩子爱泥人儿的一般,过了几时,便丢了也不可惜。若是家里有着玉人儿的,虽然看的泥人儿也还可爱,却总没心思要这泥人儿去供列在玉人儿堆里,在泥人儿自分也配不上。不过如今有人要把这泥人儿丢向水中去,若眼睁睁的任他丢去,只怕人情物理上也讲不过去。”宝珠叹口气道:“你讲这话,你真不知道我的心?我早讲过,譬如满园里开着几百种好花,我怎的不爱?我又怎的不想尽数儿采来戴在我的头上?不过,我头上究竟戴不起几百朵花,采了它来,又不戴它,怎么对得住那花儿呢?”香玉道:“爷这话果真是。我就是爷园里的花儿,我也不愿爷采,也不指望爷戴,只愿开在爷园里,落在爷园里,爷时时爱护着,莫任人家蹂躏,便侥幸了这花儿一世。”宝珠道:“你果然是这样的见解,那便真是可儿我的心思,你今儿既明白了,从今以后不要又怨我,说我无情;又再不要说我是假情,是矫情呢。”香玉摇首道:“我也打今儿起,总把真情至情待爷,只要爷始终不忘情于我便了。”说着,脸上不禁又红了起来。宝珠知道香玉还不免有点儿痴情,心里怪可怜的,因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明儿想个好主意,回过太太,无论如何总把你留在这儿,等你自己爱去再让你去便了。”香玉知道宝珠也还信不过自己的心,便不再分说,把风灯的煤剔去了点儿道:“我照着爷去。”宝珠点首,香玉便把宝珠送到醉花仙馆廊下,便自回去。

其时,一轮圆月已斜过西去,照得软玉房里满地都是花影。宝珠进去,见韵儿还把风灯摆在桌上,和软玉谈天。软玉见宝珠进来,因笑道:“你和香玉怎么今儿便有这许多话讲?”宝珠道:“该打我自己的嘴。他和我原是一无挂碍的,我今儿偶然间讲讲,触起了他的心事,这会子他又死叮在我身上了呢。”软玉道:“论香玉这人,也实在教人可爱。他既然有心向你,你就不该辜负了他。”宝珠道:“我哪里忍心辜负了谁?就怕辜负了他,我才不敢惹他来真的爱我。如今,他却真的爱了我了,我真有点儿为难。”软玉笑道:“有什么为难?你自己不敢回太太去,我给你回过太太,请太太吩咐他婶娘,收做了妾媵,怕有不肯的事吗?”宝珠道:“韵儿刚听我说过,莫说那老怪物既不肯将他卖钱,又不肯与人作妾,便算是肯,我也不愿再添一层绮幛。他比你蕊妹妹年纪还小,不瞧你妹妹,已磨的我够了!一会子不许我离开一步,一会子又不许我站在他眼前;我走了,他又怨我,我不走,他又厌我。前儿有了喜时把我当做了仇人,如今有了孩子却又把全个儿心思注到孩子身上去,拿我当做赘疣。幸而只他一个如此,要是你们都和他一样,我可不做了个罪人吗?若再添上一个香玉,可不更苦死了我?”

韵儿听他讲着蕊珠,便只笑笑,不敢插嘴。软玉道:“我倒说你正要这样才有趣儿呢!”因对韵儿道:“他常说婉姊姊也被你小姐教坏了的,蕊妹妹和他恼,又说‘苦了他’。你想,这位爷的脾胃儿可不是真难捉摸了?”韵儿笑道:“论我小姐,也真有点子古怪性儿:他说他并不是嫁的爷,他是嫁给婉小姐的。因为从小儿和婉小姐讲的来,说将来一生世不要离开,谁嫁了谁,谁也同嫁了谁去。因为婉小姐嫁了爷,他才嫁爷。他说,爷和他、他和爷,本来两下里没什么情分。你想这话,可不要笑死了人?幸而从前咱们小姐没另许了人,若是两个不接洽,各自各许嫁了一个,不知道该派谁,依了谁来?”宝珠笑道:“你小姐是着了情魔的,你怕还不知道。他和婉姊姊是真的夫妻,我和他只算是一个债主。但是照我看起来,只怕他今生欠我的债更重了点儿呢!”说得软玉、韵儿一齐笑了。三人又闲谈一会,韵儿便自回去,一宿无话,不妨暂且按下。正是:

娓娓言情忘夜永,未防明月已窥窗。

§§§第八十四回

两姊妹缘分共三生

难兄弟商量留一脉

却说次日宝珠起来,因把昨晚香玉代他婶娘请求的事,禀明了柳夫人,却把香玉不愿同去的话也回明了。柳夫人想了想,道:“论理,咱们家的班子放出去外面唱戏,不知道底细的,还只道是咱们家的主意,那婆子虽有这样心思,可也由不得他。这班孩子们给他带去,知道怎么一个结局?你和他讲去,说是我的意思。他要走,尽他走去,孩子们不许带一个去,看他怎么样!”宝珠大喜,因把这话亲自到春声馆来,当着众人发表过了,只把那个婆子气个半死。那香玉心里感激自不必说,从此更是倾心着意在宝珠身上,暂且按下不提。

且说秦琼开的那一爿铺子,当初原是和秦珍两个拿出些私蓄来抠开了,做个俱乐部的,如今秦文已是去世,他俩个也就不瞒人了。又且主持家政的乃是秦珍,他便放出大手臂来,添上些本儿,索性把房子也翻造过了,却是一所七间两进的大洋楼。外进做了店铺,里进做了住屋。你道这位屋里住的是谁?原来是秦琼自从蒋园园死了以后,便和石漱芳不睦,尽在外面寻花问柳,也不止一日了。在京的时候,却和秦珍一处儿在外应酬,因此两人都有了一个相知。那相知的人,却又不是妓女,也不是什么门子里人,听说是一个什么学堂里的两位女学生。原来两姊妹儿,大的叫做苏丽君,小的叫做苏爱君,都出落得风流俏丽,别是一种可人的情性,比到秦府里的诸位小姐,简直有天壤之别!略略比赛得过的,只有一个赛儿和苏爱君有些相像。但也不同,因为他两姊妹是阅历多了的人,那种倜傥行为,妩媚的举动,便是春声馆的一班女伶也没得这般跌宕。却有一种乖张脾胃,都不愿意嫁人,只是形迹上也不讲究什么。他和秦氏兄弟在名义上只算个结义的兄弟姊妹,其实,按到实际上也和夫妻差不了多少,只因珍、琼两人都是有了妻子的人,所以都不愿意做他两个的外妇,却是心里又爱上他两个,因此从长计议,仗着他俩姊妹儿懂些外国科学,又和学界中一般人物相识,所以开这一爿文具商铺,做个根据之地,两位爷们也便将这所在当做铜雀台一般,穿花似的来来去去,好不快乐。小厮们谁不知道?只不敢传进中门里面去罢了。这苏丽君和秦珍本来很要好,叵奈秦珍家里有着一妻一妾,又添上些家务,忙个不了,偶中来转一转,便自去了,丽君因此不无有些觖望;又加秦珍的年纪要比自己大上一半,幸而不是嫁与秦珍的,所以也没什么拘束。他俩姊妹便都专心属意在着秦琼身上,只不过要钱用的时候,又少不得秦珍这位。琼二爷是没有权的,所以秦珍来的时候,他俩姊妹又都热趁着秦珍,好的他们是兄弟姊妹,也没什么醋意,相安无事,到今已是一年多了。

谁知事有凑巧,这苏丽君竟已有了三个月娠,到这时候便成了一个难题目。在秦琼的意思,原想做在秦珍身上,免得自己担着肩子,无奈丽君不肯,他说:“我原不曾嫁谁,养这孩子下来,算个什么名儿?不如服两剂药堕了的干净。”秦琼道:“这个使不得。我和大哥子,都还没得孩子,好容易得了一个,要是男孩子,堕了岂不可惜?依我的主见,不如竟是明公正气的,你爱谁,便嫁了谁,养下这孩子来,便是谁的。”丽君笑道:“你倒说的简捷!究竟这孩子是谁养下的,连我自己也记忆不准,终不成拈阄儿吗?况且我如果要嫁,何必等到今儿?我只为一个女儿家,嫁了人,便要受人的管束,什么事都由不得自主,又况你们家动不动拿个门风家教的大题目来厌人,谁愿意做你家的媳妇去?照我现在这样,好便咱们聚首一辈子,不呵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有什么牵牵扯扯的开交不得?我自有我的主意,你莫管我!我爱堕了,你也不能干涉我这些事。”说得秦琼没了对付,知道他是个自由惯的人,他又自己懂得药性,他要吃什么时,铺子里尽有着,谁还禁止得他来?因去告知秦珍,要他想一个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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